【八一】山腰里的村庄(小说·旗帜)
渡边龟强压心头的火,把东洋刀指向香菇客,还是半生不熟的中国话,说他是劳力,要他明天上山伐木头,皇军有金票发给他。
九
山兰坐在山桠口,双掌托着脸腮望着山路上扛木头的战俘岀了神。那些战俘真可怜,蓬头垢面哪像人,脚腕上还套着一条不粗不细的铁链子,一步只能当着半步走,身上穿的破衣裳沾满点点斑斑干了的血迹。
战俘进山第一天,山兰惊愕地看到小舅也在人群里,走起路来有点拐,应该是腿上受了伤,按理说他是练武人,一条铁链根本不可能约束他,可他为什么偏偏不逃跑,山兰怎么也想不通。后来她抽个空儿挨近了他,叫他伺机跑到山里回外公家。他摇着头告诉她,他一个人逃跑是容易,可是战俘里还有他几十号兄弟,还让她千别跟自己来认亲。
山兰见说不动小舅,只好回趟娘家找外公报个信。万万没想到,回到乡村后,所有的房子没烧尽的木头还在冒乌烟,百来号人家的村庒只剩下十来个人坐在地上哭天又嚎地。她匆忙回家里,眼前的景象让她想哭都哭不岀声来。几堵土墙变成了烟黑色,瓦片找不到一块完整的。哑巴哥哥倒在门坎上,不远处断臂手里还握着一把砍柴刀。外公靠在石磨上,胸膛被戮了几个洞,地下一滩黑乎乎的血。阿妈赤身裸体躺在院子的中心,丰满的乳房少去了一边,阿爸也死不闭目躺在不远处。
山兰掩埋亲人尸体后,才从幸存乡亲口中得到了真相,原来是日本人跟几座山头外驻防的国军干了仗,没有讨到好,撤下来,进村后,见啥就抢啥,还追着女人满村跑,十岁不到的小女孩也不放,村里人当然要拚命,于是出现了眼前目不忍睹的场面。
山兰离开了娘家,发誓血债要用血来还。她要把这灭顶之灾让小舅先知晓,看他能拿出什么报仇雪恨的办法。自从过山龙派人割了木排后,日本人对战俘、梢工都盯得紧,根本无法靠近他。
那一天,她见香茹客为了护自己,一出手就把渡边龟摔个狗啃屎,不仅帮她岀口气,还拨动了她的一颗心。可是没想到,虽然他只是个银样蜡枪头,还是个胆小怕事的主,当天夜里,他就卷起铺盖跑路了。
正当山兰自怨自艾这一辈子也许再也见不到香菇客,心想见到他又能乍个样?就算答应李婶让她去说媒,嫁给这样的男人,血海深仇想报也指望不上他。没几天,香菇客又搭拉个哭丧似的脸回山来,而且还真的顺了渡边龟的意,拿起斧头心甘情愿替日本人砍木头。山兰不仅失望了,心里也开始瞧不起他,还不如那个让她心存敌意的孔瞎子,他人不怎么样,至少是个敢做敢当敢杀人惹事的绿林汉。
渡边龟最近也心烦,眼见工事越修是越多,自愿砍木头的山民却一天更比一天少,偏偏上司又要他在占领区执行什么模范村,又要训斥他办事不得力。依着他脾气,不肯上山砍木头的统统枪毙了。这一天晌午,他喝了一瓶日本清酒来解闷,没想到心里更添烦。突然想起那天调戏不成的山兰,叫来两个兵,带上兔歪子。
他们没想到,背后还悄悄跟着香菇客,香菇客身后还悄悄跟上了过山龙和孔瞎子,看来他们是一刻也没闲着盯紧渡边龟。
到了山兰的宅门前,渡边龟示意两个日本兵守在前方不远的路口,见到山民来就驱赶,让兔歪子呆在门口别进去,自己推门进了小宅院。
山兰正在柴房门前磨砍柴刀,这段时间她一直在磨刀,那锋口磨得可以削发丝。冷不丁地渡边龟闯进来,她先是怔了怔,见他掩上了木板门,从他那双邪眼里,马上明白他心里怀着的坏水。她立马握着柴刀站起,没有丝毫的怯意,双眼喷出了无名的怒火,明明白白告诉他,今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死的日子。
渡边龟没把这柔弱的女子放眼里,色迷迷地走上前,摆摆手,要山兰丟掉手中的砍柴刀。山兰才不理他的茬,也忘了外公告诉她越是遇到对手越是得冷静的吩咐,朝着渡边龟冲上去,脚掌在地下一使劲,身轻如燕蹬起三尺高,左脚踢出收回又踢出了右脚,一连串,好麻利的功夫鸳鸯腿。兔歪子正瞅着门缝瞧热,这一下,还真没想到这如花般如水样的小寡妇是这等狠脚色,简直就像一只母老虎。他见渡边龟浑圆的身体在地下打了几个滚,下意识地伸出双手抱住自己的裆部,倒吸一口冷气,好像那地方隐隐在生疼。暗叫道,我的姑奶奶,好在那天只是碰了她的腿,若真摸到不该摸的地方,也许还得搭上命一条。
渡边龟自从来到中国也没吃过这么大的亏,惊慌之下顺势在地下打了几个滚,躲在院子一颗柿子树后,避开山兰手中紧跟而来的砍柴刀。见山兰柴刀深深嵌入了树干上,连忙站起来伸岀双手抱住了山兰的腰。山兰一紧张,拨岀的柴刀落到了地下,右腿反蹬一腿踢到他头顶,落下后,立马抬起了左脚,朝柿子树上一使劲,两肘使劲往身后顶,两人同时翻倒在地下。山兰刚要站起来,被渡边龟伸手扯住脚跟又摔倒。渡边龟—翻,肥胖的身体压在山兰的身上,腾出手来拨岀腰间的匕首,凶狠地往山兰胸口刺下来。
山兰究竟是个女儿身,力气哪有渡边龟的蛮劲大,架住渡边龟的双手渐渐没了力,那匕首已经刺破了她衣裳,鲜血开始从胸口渗出来。
就在紧要的关头,香菇客正好绕开两个日本兵从山兰宅子后墙翻进来,冲上前,一脚飞去架起渡边龟紧握匕首的双臂,接着探手就是一招海底捞月化为拳,朝他脑门挥过去,渡边龟鬼叫一声从山兰身上滚到地。香菇客挪到他身边招起右脚朝他胸口又是一招千斤坠,这渡边龟也不含糊,扭曲着身子躲过了,从地上坐起反手抱住香菇客的左腿,这只龟的蛮劲还真大,身上的皮肉也真厚,任凭香菇客双拳如雷不松手。山兰掙扎半天没爬起来,只好顺势伸出双脚化成剪刀腿,使劲地绞在这只龟的粗脖上,三人纠缠在一起。
兔歪子在门外见可到这阵势,扭身就要冲着那不远处的日本兵喊“救命”,话没岀口却先傻了眼,只见过山龙和孔瞎子分别骑在两个日本兵的身上,掐死他们的脖子,日本兵已经开始在蹬腿,两条长枪就落在他们的身旁。兔歪子又转身朝院子看,这回可是惊破了胆,渡边龟已经扒在地下没消息,山兰软软地歪着头,闭着双眼就像睡在香菇客的怀里。吓得兔歪子抖着腿儿,身子如筛,沿着院墙摸到宅子后,顺着小山坡连爬带滑往下滚。
十
山兰醒来时,香茹客正坐在毛竹搭架的竹床沿,拿把汤匙,小心翼翼往她小嘴里,喂着山里打来的山鸡熬的汤。见她睁开眼,露岀一丝幸慰的笑,站起身,把汤碗放在床边的石桌上,平静地告诉她,说她受伤流了好多血,在床上整整躺了快两天,总算从鬼门关里捡回一条命。
山兰想活动一下麻木的手脚,胸口一阵隐隐的疼,让她想起身体受伤的部位,悄悄地一摸,一张粉脸刹那变成黄昏天边火烧的云。她的束胸不见了,换上一条扎得结结实实的布条,下面软乎乎的,鼻子也闻到了一股难闻的怪味,糊的肯定是山里止血生肌的草药。香菇客见她红着脸儿往里侧过头,拿不准这是啥变故,见她没事了,也就退出了小山洞。
山兰在香菇客照料下,自个换了几帖草药后,开始可以下床活动了。只是见到孔瞎子,心里头有莫名的惆怅,旧债还未了,又添上了满身的新仇。香菇客也为山兰在着急,过山龙这伙正正邪邪难分辩,这里哪是她呆的地方。山兰乱糟糟心事已经拿不岀什么好主意,的确是,她也无路可以走,娘家没了,山腰里村庒那座老宅也回不去,无家可归且不提,还连累香菇客惹了祸。听香菇客问她往下如何去盘算,想也没想,一句话儿就脱岀口,你去哪,我就跟你去哪。
山兰是大山里长大的女孩,从小跟着外公去狩猎、上山砍柴找山货,和山里男孩的生活无二异。只是长大了,面子越来也越薄,身上看到的都是女儿家家的娇态。其实她羞怯的双眼深处藏着一颗充满着野性和躁动的心,就像山里藏着的泉水,一但被人凿出眼,流露出来不仅清澈还奔放。
香菇客没仔细去啄磨山兰的话,心想,自己当下也没归宿,又能叫她上哪去?只好顺其自然由着老天爷来安排。其实他哪知道,山兰本来就对他有好感,这些日子见他形影不离地照料着自己,更是感激在心头。特别是想起胸口的刀伤,这辈子除了跟他还能去跟谁?当她懂得男女情事起,就知道女儿的身子最珍贵,一生一世只能属于自己的男人。所以,山兰悄悄把一颗芳心许了他。整日里,山兰看他的目光都是满满一盈秋水荡秋波,只有香菇客还没花心事去思量。
这一天,过山龙半倚半斜靠在一墩磨平的石笋上,就像皇帝坐在殿堂的金交椅。见香茹客从洞口走进来,忙问那妞儿怎么样,香菇客回应他,山兰应该没大碍。
过山龙又古怪地笑了笑,大侄子,咱这窝里从来不容女人身,只要你肯答应留下当老虎巢二当家,什么事儿都可以放得下,老哥哥还马上替你俩把这婚事操办了,两人光明正大睡到一张床,再也不要私底下偷偷摸摸做贼似。
香菇客只是摇着头,不想解释他和山兰有没那回事。自从上了老虎巢,过山龙都管香菇客“大侄子”地亲热叫,开始听了还别扭,听多也就习惯了。
站在一旁的孔瞎子开了腔,劝说道,你杀了日本人的小队长,方园没有你的容身处。大当家瞧你身手很不凡,有意纳你为兄弟,干脆大家结个伙儿多杀几个日本人,有家仇报家仇,没有家仇雪国耻。他又转过头对过山龙说,咱们不能让人管咱们土匪、土匪地叫,干脆起个响当当的名字叫抗日自卫军,明里暗里都和日本人对着干。你就是咱们这支队伍的司令,付司令由香茹客来当,我这师爷也改头换面叫政委。
政委?过山龙瞅着孔瞎子眼珠儿溜溜转,咧着嘴儿,你小子难道还真是共产党?
孔瞎子似乎有满腹难言之语难出口,想一想,激昂慷慨开了腔,山河沦陷,国难当头,守土抗战,匹夫有则,不管什么党不党。
香菇客听孔瞎子这么说,一字一句回答了他们两天来的问话,只要不当土匪打日本,我豁出一条命来也跟你们干。自从香菇客前阵子回趟老家转回后,他眼里时常露出野兽觅食般凶狠的目光,
过山龙“嘿嘿”地大笑,好罢,就这么定了,抗日,你孔瞎子当政委,大侄子当付司令,我也当回司令过把瘾,这国不国的咱还没想得那么远,只想立马替那十几号死在日本人手上的兄弟把仇报,人在江湖走,义气二字不能少。
孔瞎子道,都说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虽然咱们没那耐心等十年,但也不能凭着一腔热血蛮着干。日本人个个有如山里的豺狼,武器装备也精良,如果跟他们来硬的,肯定是拿着鸡蛋碰石头。我倒有想法,他们在明处,咱们在暗处,除了冷枪暗箭跟他们玩,当下最要紧的是救岀山中伐木那百来号国军和新四军的战俘,一是他们都是为国为民的中国人,岂能见死不救,二来他们有打仗的经验,如果他们也肯加入咱们的队伍,那才是有如老虎添了翼。
过山龙说,这谋略是军师最拿手的好戏,怎么干,由你细细去安排,如果真能如你的愿,我老头子临死之前也要在人世间轰轰烈烈玩一场。哈哈一阵大笑后,叫手下抱来几坛酒,每人倒上一海碗,对天盟誓杀尽日本人,一面抗日旗帜在山里扯起来。
十一
孔瞎子在金山江畔芦苇丛里呆了好几夜,满身都是蚊子叮咬的疙瘩。回到老虎巢,水也顾不上喝一口,把日本人驻扎在江边军营的情况,如竹简倒豆般数出来。
渡边龟被杀后,井下犬又亲自坐镇到山里头,他也知道他们都是死在过山龙这伙土匪的手上,一时半晌也没办法。老虎巢是几座山峰的统称,地处闽浙赣交界地,地势险要且不说,到处布满了山洞,洞中还有套着洞,眼下长沙战事正吃紧,哪里还能抽岀兵。
还有让他烦的事,一群伐木俘虏就像怠工的牛,只要没人盯着看,手中的斧头也就变成了木头,在树身上半天也砍不岀一道坎,打归打,骂归骂,眼下还不能把他们往死里整,少个战俘大日本圣战就少了一个当牛作马的苦力。
原本山里头那些主动争着伐木抢银元似的山民,自从听了孔瞎子的话,知道井下犬就是当年戚爷爷带领他们先人要杀的倭寇,哪里还有脸面去挣那份钱。井下犬从兔歪子口中知道了原委,想出了毒招,只要是青壮年,都让日本兵带到金山江畔集中起来统一去管理。他舍不得翻脸撕去假仁假义的假面具,照旧是金银收买人心那一套,银元不少给,皇军大器还管饭。
孔瞎子说,山下已经关押着两百多号的壮丁,对山民看守不算严,因为日本人已经警告过他们,谁敢逃跑就杀了全村人。战俘就不一样了,一座高高搭起的木楼上架着机关枪,还有刺眼的灯头四周扫。
孔瞎子献计道,行动时,他和过山龙负责处理瞭望台上的两个瞭望哨,香菇客带领人马解决几个巡逻的日本兵,再把战俘和山民救出来。现在是万事俱备欠东风,只等老天爷下场雨,下雨天,夜里巡逻的日本人才松懈,不像马表没完没了不停地走着转。
马上要对日本人动手了,山兰成了香茹客的心头病,拚拚杀杀总不能带个女人在身旁。偏偏是,只要那天儿没有黑下来,山兰紧跟香茹客就像是他的影。过山龙和孔瞎子早已认定山兰是他的人,睁只眼来闭只眼,何去何从全由他自己去安排。
村民放下个人恩怨,一致抗日,很有政治意义!小说描写细腻,脉络清晰,人物生动鲜明,很有文学意义!
祝阿泥老师生活愉快!佳作不断!o(* ̄︶ ̄*)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