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菇客祖祖辈辈以采菇讨生活，也有一套代代相传的家训。一是入乡要随俗，到哪座山头，唱哪座山头的歌；二要挟着尾巴做老实人，忍字心头一把刀，不是什么都可以凭着性情来；三则切莫招惹人家的姑娘、小媳妇，色字当头也是一把刀。犯了这三忌，做了它乡的孤魂野鬼，自家门坎都找不着。
　　 山兰在李大妈的撮和下，还真的答应来帮香菇客的忙。开始几天来，香菇客都准备好李大妈和山兰中午这一餐，可每天饭菜总是剩下一大半，问李婶，李婶也说不岀个卯和丁。山兰每天卯时来，午时走，早上不喝香菇客锅里的一口粥，中午没蹭他灶里的一碗饭。香菇客听了也不想再问为什么，每天份子饭一样煮，剩下了，热来自己吃，也省去晚上再生火。他心底已经盘算好，待到香菇季节过去后，多塞几块银元给山兰。
　　 山兰家虽然挨着香菇客近，几年来，她从来还迈过香菇客的门和坎。平日里，上山砍个柴儿或做个活，也是捡条山路绕着草棚走。头一天，山兰一眼见到香茹客户外的木桩就觉得有奚巧，还绕着木桩转几圈。面对打在土里的树桩，她是又揉眼睛又摇头，足足发愣了一柱香。
　　 山兰想起嫂嫂死去第二天，阿妈翻了几座大山赶到她婆家来报丧。母女两挤在床上过夜的那一宿，阿妈欲言欲止漏出话，说有冤家找她来寻仇，叮咛女儿往后的日子要小心过。山兰问是乍回事，阿妈是话里头里还藏着话，没头没脑没因果，硬是不给她个明明白白的说法。
　　 山兰岀了两回嫁，只有她心里明明白白自己还是干干净净的女儿身。
　　 和第一个男人虽然同床共枕了三天，说来都离奇。洞房花烛那一夜，男人被灌醉，扶他上床后，倒头就睡了，直到第二天晌午才醒来。第二天，山风刮得“唰唰唰”地响，整着大山都在摇，新房窗外晃来荡去都是影。她和男人还看到了一张脸，那张脸还嵌着两只阴森森的眼，吓得两个人紧张地掂紧被角裹着身体到天亮。第三宿，男人倒真是按捺不住了，每次，刚伸出手，想替她宽衣解带行房事，那尿意就来了，急得他慌忙往茅厕走，跑到最后一次再也没有上床来。
　　 第二回，山里人都晓得，洞房夜，那男人，是高是矮，是胖是瘦，她都没照过面。
　　 听人讲，香菇客进山时，和她嫁给第一个男人的日子上上下下相隔没几天，想起阿妈的话，山兰不能不对他起疑心。这两条命案若是他做的，心里想，哪怕弄些乌头、附片、砒霜毒药也要毒死他。虽然她和两个男人谈不上多深的情、多厚的爱，但他们俩都是凭空无白为自己冤冤枉枉送了命，良心上也要为他们讨份明白的说法。可是，她怎么也不能把香菇客的目光，和曾经见过的那双凶残阴险歹毒的眼睛牵扯上。
　　 山兰不露声色，每天依旧来帮香菇客焙香菇，是只狼，总会露出它的狼尾巴。
　　 雨季过去了，这一春也追随着山涧溪水退下了。天上的日头是一天更比一天烈，漫山遍野的树叶草片都被烫熟了，由薄薄淡淡的嫰绿，变成厚厚浓浓的黛青色。
　　 香菇客感激李婶、山兰的好，她们心地细腻又善良，除了守着火炕的碳火，闲着时，还背起竹篓采撷码在草棚附近段木上的香菇，给他腾出不少功夫在山里林间转，烤干的香菇，整整比往年多打了十几包。
　　 香菇客为了不让闲人说闲话，这些日子来，每天起早坐在焙房的门坎上，远远看到山兰岀现就挑着筐筐上山了，到了天黑才回来。虽然说都在一双眼皮子下，两人却没照过一回脸，更别谈呆在一起唠个嗑儿讲几句话。这不能不让李婶对这个外乡男人从心眼里起佩服，把他的为人说了东家传西家，年纪轻轻血气方刚，对着如花似玉的女人不动心，这样的男人，十乡九里打着灯笼也难找。
　　 辞工那天，香菇客包了两封银元给李婶，其中一封多三块，明说是贴补山兰这几个月下来的吃饭钱。李婶把钱送到山兰的家里，按照香菇客的吩咐没指明。临走时，有心无心地说番话，这外乡人不仅人正心术正，还有一付菩萨的肠肠。那模样，就像庙会台子上唱戏的文生，宽额头，长方脸，眉粗眼圆耳垂长，一张吃遍四方的大嘴，长命仁中沟上方按着又高又挻的大鼻梁，也不知将来哪个女人修来前世福份嫁给他。
　　 山兰红着一张嫩脸把李婶送出门，不可能拿她的话儿当着耳边风，香茹客的人品她是看在眼里记心上，虽然自己依旧是女儿身，毕竟还是出过两回嫁，就算说得出口，也没有人家肯相信她。而且两个死去的男人疑团没澄清，那双可恶的眼睛时时刻刻出现在心上，是不是冤家仇人还分不清，山兰不敢往那方面想。
　　 李婶有意想做媒，做桩好事也算是为来世积阳德。只要山兰肯应允，就不怕香菇客这边吹不通，哪有干柴遇到烈火点不着的理。其实李婶晓不得，香菇客在老家也有说门亲，还是大户人家的千金。老丈人曾经给媒人搁下两句话，只要香菇客答应他两件事，他就答应把女儿嫁给他。一是迎亲那天要奉上白花花的银元三百块，二是结婚后从此不再做采菇人。这倒不是老丈人欺穷嫌贫有意为难香菇客，他也明说了，三百块银元洋到时一分也不少，当作女儿的嫁妆陪过门，还会奉送良田五十亩。他的心意只想女儿嫁岀去别受罪，更不愿看到女儿守着一个长年没有男人在的家。
　　
　　 五
　　 就在山里人快要把他忘记掉，兔歪子回山来，人模狗样地换了装，下身穿着宽松灯笼裤，一件绸缎布料的短长衫，搭在狭窄削斜的肩膀上，空空荡荡垂过膝盖头。走起路来还是一摇一摆一晃晃，像戏台上由人抽动的木偶。那作派，往日里，本来都是老嘴老脸的乡亲，生份了，有如看到山里的耗子，转眼变成了黄鼠狼。
　　 他还领来几个嘴唇上长着一撮小胡子，一举一动让人看了都不顺眼的外乡人，挨家挨户走。兔歪子冲着其中一个男人，把他介绍给山里人，说他是日本人，武汉一家商号的大掌柜。只要山里人把木头放到山脚下的金山江，他就给银票。愿意的，在小本本上写个名字划个押，马上给你一块银元花。
　　 山里人是山中宝，没有几个岀过门，也不知日本人是中国哪个旮旮旯旯的人，却对这个日本人的名字很好奇，井下犬，百家姓里恐怕找得到这个姓，再说了，就叫猪儿狗儿，也没父母给自己孩子的名字起个“犬”，大胆的，禁不住好奇问。井下犬便不介意，一口官话讲得滑溜溜，他说他出生时他父亲在干枯的井底下看到一条狗，所以给他取个名儿叫井下犬。山里人虽然对他看不惯，也不讨厌他，还觉得这个跛着脚儿，长得像武大郎似的怪人蛮有趣，和人讲话总是老哈腰，如重子曾孙见了老祖宗。再说眼看冬季就要来，哪个会去得罪财神爷，谁家不想挣几块银元过好年。山里除了山兰和香菇客，每户人家都收下井下犬一块白花花的银元。
　　 没多久，山里沸腾了，满山都是斧头砍在木头的回响声，一条条光滑滑的沟沟顺着山坡开到金山江，一根根木头顺着沟沟往山下溜。金山江也热闹了，那些依仗金山江吃饭的捎排工，走了一波来一波，就连镇上、城里头的窑姐儿也来凑热闹，抺着胭脂扑满粉，在金山江畔芦苇丛里搭起简陋的小棚棚，按上一张一动就要“吱呀吱呀”叫出声的小竹床，山里的女人生怕自家的男人会学坏。
　　 自从井下犬进山收木材，山里人堆着笑脸的同时，肚子里也像吞了一粒老鼠屎，这都是过山龙添的乱。过山龙是大山最高那座山头老虎巢里盘踞的土匪头，身边跟着三十几个小喽啰。过山龙是他自己封的号，见过他的人，私底下都管他叫猴头鹰。他长着一付鹰钩鼻，两腮有些往里缩，额头眉头差不多平，一双龙眼般大的眼仁，似笑非笑，谁也猜不岀他到底安的是啥心情。
　　 过山龙拉伙上山有几十年，偷抢也是跑到大山外，和山里人素来河水不去犯井水。按他自己的话来讲，这叫兔子不吃窝边草，赖狗还不咬自家的鸡。大山处在闽浙干三省的交界地，官府都不承认是自家管辖的地盘，再说他也不和官府作对头，闹出的动静不算大，官府也就睁只眼闭只眼放过了他。这回他整天听到的是大山里砍木头的声音“邦邦”响，看到是眼皮子底下的木头一根根地往山下放，那白花花的银元是一块一块地落入山里人的腰包，且不说瞅着瞅着红了眼，心头还莫名升起一把无名的火，他是这座大山的王，居然没人把他放在眼里头，简直把他这条山里的卧龙当作草蛇看。
　　 过山龙带着手下喽罗，扛着几条破枪在山里挨家挨户走，凶煞恶神般丢下了狠话，这山里的事儿由他说了算，他就是山里的土地公，这里的每座山头由他守，这里的—草一木都得由他说了算。砍木头也可以，他必须在银元里抽份水。下一步，还要计划狠狠地敲一笔那名叫井下犬日本人的竹杠。过山龙走南闯北见识比山里人多，他心知肚明这日本人就是东洋鬼，家乡远在茫茫的大海中，强龙还知道不压地头蛇，何况他是龙，连个码头也不知道拜，早晚要让他井下犬领教他过山龙的厉害。
　　 过山龙领着喽罗从山兰门前过，挥挥手，号令手下别留步，寡妇人家没有犯着他。爬到香菇客的草棚前，香菇客正在修补烤菇的竹筛，分辩道，他没有砍木头放到山下卖，没有犯着他过山龙的规矩。手下喽罗强词夺理说，他摘的香菇也是长在山里的木头上，这份钱他一样不能少。说来说去香菇客就是不接茬，恼得喽罗们想要给他脸色看。过山龙到了草棚前一直没言语，一双似笑非笑的眼睛盯着立在地下的树桩不知在想什么，看到喽罗们按捺不住想动手，摇摇头，抱起双拳朝香菇客拱几拱，带着手下人离去了。
　　 过山龙每天派人盯着那木头从滑溜溜的沟沟里放下了几根，三天两头就挨家挨户上门去收抽水钱。山里人虽然不缺有血有性的汉子，但拿过山龙没办法，且不说他手下有几十号喽罗几十条破枪，就凭一个明处一个在暗处，过山龙若要起歹心，山里人明白还是斗不过他，防人可以防一时，但却防不了他一世，只好忍声吞气答应给他十抽三。
　　 谁知道，过山龙还没想好什么时候去会会井下犬，井下犬却主动来找他。井上犬听山里人说过山龙不仅要抽水，还准备带人下山寻他的晦气。他拍着胸脯对山里人保证说，一定还给山里人的公道，虽然他是外乡人，来到大山也要做一尊神。不久后，井下犬带着十几号汉子上了山，把那十几号守着沟沟数着山里人放木头的喽罗，一个个捆得像棕子般，就等过山龙来较量。过山龙果然找井下犬来拚命，一交手，井下犬的人马手中亮铮铮的驳克枪一枪都没放，从腰间掏岀小地瓜似的小炸弹，炸得过山龙的手下喊着爹来又叫娘，活着的几个像野兔般灰溜溜地逃窜。
　　 从此后，山里人还真拿井下犬当神看。
　　
　　 六
　　 过山龙烦人过后且不说，山里头又来了烦人的人。他的名字叫孔瞎子，其实他眼睛便不瞎，只是鼻梁两侧，多架两块见到光就一闪一晃的玻璃片。看他作派明摆着不是山里人，头上戴着一顶黑色的遮阳小毡帽，身上套着灰蓝的长衫，脚下是山里人从来没穿过的皮鞋，走在坎坷不平的山路上，厥个螺蛳尾巴的屁股，两手拎起大腿两侧的衣布，露出两条麻杆似的脚，弯着腰，伸长脖子仰着头，像一只鹧鸪鸟儿在地上跳。
　　 孔瞎子，山里人十有八九好些年前就认识了他，他祖辈是山下县城出名的大财主，父亲还是县城里头的县长。孔瞎子曾在皇帝呆过的北平城里上过学，回来后，老爹安排他在县里唯一的学校当校长。山外闹红最凶的那一阵，他也跟着瞎起哄，拉帮结派要造他老爹的反。那时候，孔瞎子带人进到大山里来，道理一套又一套，说是世界不公平，大家应该起来齐心把这天地翻一翻。山里人就像听天书，但却没人买他账，骗鬼吧，他肯把自家房产、地产和银元都拿岀来大家分，天下哪有这号大傻瓜。再说在山里粗茶淡菜平平安安过日子，何必跟自己过不去，历朝历代跟官府作对的穷人，谁看到几个捞到好下场。
　　 果然不出山里人所料，孔瞎子带人攻下了县城，在衙门里屁股还没捂热，他老爹又带着人马把县城夺回了。山里几个不听话跟他去闹事的毛头青，被一根根棕绳吊在县城的城门下，尸体都没人敢去收。孔瞎子也被他老爹投到班房里，直到闹红那帮人马在地方消失了，才把他从大牢里放出来，他老爹还替他在省城报纸里，豋报声名退岀了一个什么党。
　　 孔瞎子像说媒的媒婆一个样，一张薄薄的嘴唇一张一合没个停。他这回来是劝山里人不要助纣为虐，帮着日本人砍木头。他说这日本人就像山里的豺狼和虎豹，占了东北，攻了上海，打下南京，一路走来是奸淫妇女、杀我壮丁、放火焚城池，现在已经占领了山下的几座小县城。你们不抱起团来跟日本人斗，为了几块臭大洋，还要助纣为虐当帮凶。井下犬，更可恶，是杀人都不用拿刀的魔鬼，这木头，不仅可以用来筑工事和修炮楼，还可以拿来造枪造战舰，到时很多人就是死在你们的手上。山里人听孔瞎子说话还是像听说书，不相信，就算日本人是坏人，怎么看井下犬也不像是一条狼，他还出头帮山里人保平安。
　　 那天正是农历五月初五端午节，山里人都聚集在祠堂拜祖宗，山兰也挤在人群里点香添灯烧纸钱，见到孔瞎子说得那么伤心，就像是他家里死了爹和娘，女人似泪落满面就差点没流鼻涕。他看山里人把他的话当作耳边风，没有一个人岀面来应付他，临走前摘下眼前的镜片举起袖口试把泪，那突出的眼珠白森森地泛出了山里野兽般凶狠的目光，大声叫，你们都是亡国奴，拜的是什么祖，祭的是什么宗，你们愧对你们的先祖戚爷爷，当年他老人家带领戚家军杀东洋日本倭寇是何等的壮举和风光。他说完，听到一只老鸹停泊在祠堂高高的墙头叫，一肚子的气都冲着它身上撒，弯腰捡起一颗小石粒，中指狠狠地一弹，老鸹扑腾着翅膀落到了墙根下。山里人听了孔瞎子说的最后那句话，一愣一愣地看着他甩着袖子出了门，个个都忘了手头忙着的事，他们都是戚家军的后人，明朝灭亡后不愿为满人去效力，才躲到这深山老林来隐居。他们只知道老宗祖杀的是东洋的倭寇，还真的不知道倭寇就是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