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晓荷】年的往事(散文)
每到年味泛起,听到春节的脚步声时,我的内心会莫名紧张和害怕。忽明忽暗的记忆里,在年的尽头,我家炕头总坐着一个要债的男人。他头发稀少,身子细高挑,像一根竹竿。要债人是舅妈的外甥,跟我们多少沾亲。那年,父亲和大舅合伙养芦花鸭,同舅妈的外甥贷了款。很不幸,白洋淀养鸭人全线溃败,鸭子给水乡人带来“瘟疫”。
母亲坐在苇蓆上,两手缠绞着柔软的苇眉子,方砖蓆的花样渐渐明朗起来。母亲一口一个叫着外甥,脸上堆满讨好的笑。父亲掩着慌张,寒暄着要债人坐上炕头。要债人从清晨一直坐到暮色,父亲为他一遍一遍地点烟倒茶。母亲织好两片白段子的蓆,来不及拍打头顶和身上的苇皮,吃力地扛起两片蓆出了门。脸阴了一天的“亲戚”,在我家炕头喝了两壶茶,吸了两包龙泉烟。最后点着母亲的蓆钱下了炕。他鸡爪子似的双手,在羊绒大衣上拍了又拍,反复叮嘱:“老姑,明个腊月二十七,一定要凑够利息。”
白洋淀的冬风,凶神恶煞一般呼啸着,几乎吹翻窗棂格子。母亲在灶坑里填着苇柴,土炕烧得热腾腾,安排我和妹妹睡下。在浅浅的睡意里,听到母亲和父亲絮絮地说话声。他们把所有的亲朋几乎都说到了,绞尽脑汁商量找谁借钱,如何开口,借钱是那么的难以启齿。
一夜的风,换来雪埋的一座城。静悄悄的院里,忽然传来踩雪的“咯吱、咯吱”声,原来是体心表婶来串门。“体心,快进来,我正要去你家呢!”母亲笑盈盈地拉她炕上坐。原本体心表婶是昨晚精心选定的借钱对象,可是“借钱”两个字,母亲迟迟说不出口。直到体心表婶抽了两颗卷烟,要回家做饭时。母亲吸口长气,搓搓手,声音很小:“体心,你手头上富余吗?我想借点钱。”
“有,你拿多少?”体心表婶双手插在袖筒里。
“叁——拾。”本来计划借伍拾,可话到嘴边,母亲改了口。
“行!”体心表婶依然那么爽快。
母亲给妹妹穿好衣裳,在窗台抱了两棵白菜去找体心表婶。没想到,体心表婶变了卦,母亲没借到钱。
母亲红着眼圈回到家,望着墙上摇摆的挂钟。母亲又抱了两棵白菜,去前邻大格大妈家。那个年代,人们的日子都不富裕,又恰逢过年。正用掐苇织掏灰蓆的大格大妈,没让母亲空着手回来,从立柜里拿出贰拾块钱。为了感激大格大妈,母亲帮着她把掏灰蓆织好,才去下一家借钱。
曾经,大徐姥姥是我姥姥家的常客。两个老太太,手指上一年四季都戴着顶针,盘着腿一起做针线活。姥姥过世后,两家断了往来。大徐姥姥家在村的最东头,母亲抱着窗台上最后两棵白菜,一路冒着雪,趟着雪到了大徐姥姥家。推开门,母亲再也控制不住,靠在大徐姥姥家的门框上哭了。大徐姥姥转了转手指上的顶针,从炕上下来:“我的好闺女,这是怎么了?”母亲抱着大徐姥姥呜咽着,说不出来话。“快点到炕上来。”大徐姥姥家的炕很暖,她把掉在房梁上的竹篮摘下来,拿出两块绿豆糕塞进我母亲的手心里。那年,大徐姥姥动用儿子来年结婚的钱,帮我家还贷款利息。
腊月二十七落日时,我们送走了要债的亲戚,第一个年关过去了,接着第二个年关开始了。一天吃两顿饭是水乡人家的生活,人们睁开眼就忙着织蓆、打渔、养鸭等。直到淀水冰冻三尺,碾苇场清净了,收苇场封闭蓆垛。春节来了,家家才停了活计,开始置办年货。面对近在跟前的年,两个年幼的孩子,母亲一筹莫展,借钱实在借怕了。
“老田,出去打肉了。”堂婶人未进屋,悦耳的声音填满整条巷子。堂婶身形丰满,我们称呼她“大胖婶”。
“不去!”母亲装得若无其事。
“是不是没钱啊?”大胖婶挨着她坐下,放低嗓门。
“我有钱。”不知道母亲是犟嘴,还是别的。
大胖婶抻抻绿色条绒裤子,手伸进被里取暖,起身走时说:“老田,晚上睡觉,扫炕时小点劲。”虽然大胖婶的话,让人一头雾水,可谁也没在意。晚上母亲铺被子时,才知道堂婶在被摞里塞了五十块钱。二十多年后,母亲依然感激心善的堂婶。
用大胖婶的五十块钱,母亲打了二斤猪肉和一些鲜菜,为的是春节期间待客用。我和妹妹的新衣有了着落,母亲在街上扯了几尺灰蓝格布,让大伯家堂姐给我们做裤子。堂姐手很巧,织蓆是好手,裁缝做衣也会。梳着大辫子的堂姐拎着皮尺,在我们两个小孩身上量测。两个钟头后,堂姐做好新裤子。母亲还为父亲买了两双袜子。而她自己,什么都没添置。等到大年三十,中央台春节联欢晚会开始了,趁着街上没人,她去找梦欣姨借衣服。梦欣姨家境好,大衣柜里吊满各种颜色、款式的女装。青年时代的母亲很漂亮,同其他女人一样,也喜欢时髦新衣,喜欢打扮。可是因为年关,没钱买新衣。连着三个春节,她都是穿着梦欣姨的衣裳过年。母亲把借来的衣服叠好,揣在怀里,一路跑回家。
我的童年时代,母亲一直养鸡。脑海里,总浮现这样的一幅画面:彩霞漫天的时,母亲坐在院中央截苇。她手底下,是老母鸡带领着一群肉墩墩的小鸡找苇虫吃。那时,食物匮乏,为了帮我们补充身体,增加营养。母亲年年养鸡,春天孵化一窝的小鸡,可它们命运多舛。在鸡瘟、丢失等一番洗礼之后,只留下两只长大的母鸡。母亲编好苇篓子,吊在窗台上做鸡窝。等到鸡下蛋,给我们吃。
初一饺子,讲究谁吃的早,谁家日子好。从春节凌晨到天明,整个村子的鞭炮声不断。年前,母亲忍痛割爱让父亲杀掉一只母鸡,为的是我们的春节能有肉吃。那年的初一饺子,母亲另辟蹊径,用鸡肉拌馅。直到现在,回想起鸡肉馅的初一饺子,依旧记忆犹新,真香。
大年三十,我就嚷着母亲要穿新裤子,母亲则耐心安抚着,等到大年初一。当我美滋滋地穿上新裤子,喜出望外地跑出家门玩。可没过多久,我就丢下伙伴们跑回家。原来新裤从裤腿一直开线到裤裆,我懊恼得把裤子丢在母亲脚下。当想到伙伴们漂亮的新衣,我伤心地哭着,跟她要新衣服。那一刻,母亲弯下腰,悄悄地捡起裤子,眼神满是绝望。大姑来了,打破了不愉快。当弄清了原委,大姑送我一套特炫丽的演出服,表哥是河北省歌舞团的演员。当穿上通体橘黄,衣袖绣着红龙演出服,站在小伙伴中间时,得意极了。
时光荏苒,光阴故事。家的年关已随风而去,母亲再也不用害怕春节。如今,我三十七岁,当年同我家渡年关有交集的人,已是另外的人生和芳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