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残阳如血(小说)
满头白发,满脸疲惫之色,愁苦笼罩着九斤老汉整个人,他已经83岁了,而老伴史翠翠脑梗睡在炕上已然十年。翠翠虽然比九斤小十岁,但十年来瘫睡在炕上,是九斤老汉端屎送尿喂饭喂水伺候着她。今个中药,明个输液,也许药不是外国药,所以到现在也没再爬起来。九斤的愁苦还不在此,关键是他和老伴的吃喝断供了。
十年前,九斤老汉会种地,地里刨闹些玉米插种些豆荚。秋天,这些海量的高产植物会换些零用。虽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也还能吃稠喝稀。那几年的玉米积年累月,每年总是换用旧的,存放新的,满满的九大瓮玉米,是他们的生活保障。
可是翠翠突然病倒,病的太快,太突然,九斤老汉不惜花费,谁说听谁。只要听说那个医生有两下,他就请。怎么都不信这么多的药怎就治不好个瘫痪病,结果用了一大瓮的玉米换医药费,翠翠还是那样,所不同的是翠翠能含糊和九斤老汉聊几句家常了。
从此九斤老汉死心了,每天只上心给她吃喝接屎接尿,累得腰酸腿困而无怨言。因为翠翠在这个家是有功之臣,自嫁给他,一口气为他生了六个小子四个女儿。九斤老汉不能卖良心不管她。
九斤老汉清楚地记得,因为孩子多,吃喝紧张,翠翠的坐月子简直是一场好戏,看的人又想笑又想哭!坐月子的特供饭熟了,也只是稀溜溜的一碗拌汤。碗送到翠翠的手上时,孩子们除了刚生的会爬的,凡是能坐的,全都围过来,坐成一圈圈。个个用渴望的眼神,看着翠翠吃。翠翠吃一口孩子们的小嘴吧唧一下,喉咙里还发出下咽的声响。翠翠不好意思了,就拣最小的喂他一口,下面的吧唧声、咽唾沫声,就会频频传出,甚至会有大的阻挡小的往前探身子的动作。翠翠发火:“算了,我不吃了,排队等着,一人一口!”
那年月能有什么好吃的?一碗拌汤加一颗鸡蛋,从最小的开始,一人一勺,轮到最后,大的也会迫不及待的把碗掰下来,整个头塞进碗里舔干净碗底子才算。
有时翠翠逗他们:“从左边开始还是从右边开始?”左边的娃立刻举起了手,翠翠偏偏从右边开始。她的勺子像指挥棒,走到哪里,孩子们就会争着抢着再来一次乱哄哄的调换座位的动作。有时会微微发出拳脚相加,弱者因吃不到而委屈的哭声……
翠翠拉扯这伙孩子不容易啊!不过,翠翠也有一手,用吃喝奖励,按劳分配。这样,会拉风箱的拉风箱;会搂柴火的搂柴火;会去沟里饮牛的去饮牛。大一点的女孩带妹妹去掰玉茭子,大一点的哥哥带弟弟去地里拔草。总之,十个儿女一天天长大了。
老大佳庆不爱念书,16岁就去学开拖拉机。学会了,九斤老汉卖了好多玉米棒子,给他添置了一辆小四轮,还为他娶了一房媳妇;老二佳福拿了几十块钱去学装潢,出师没过几年也娶到了媳妇。
翠翠病倒了,九斤老汉的玉米再不会像过去一样8+1等于9。而是8-1-1-1……因为九斤老汉顾了这头,顾不了那头。再说,九斤老汉也73岁了,成不了龙,变不了虎。按说,这家人儿女成群势力大,合心过日子哪有过得这般穷兮兮的样子?
俗话说,儿随婆姨女嫁汉,剩下两老没人看。一点都没说错,开放了,老大老二受不住外界的诱惑跑到南方打工,撇下辆破拖拉机老三佳禄接手摆弄,两个女儿也都嫁了。剩下的弟妹八仙过海各显神通,都弃学打工到大世界去混。连最小的儿子佳佳,过了两年也跟着哥哥去了南方。家里留下老两口,一个七十三、一个八十三;一个病瘫,一个蹒跚。
为了活命,九斤老汉在院子里种点蔬菜,陈年的玉茭子换点白面、嫁到外村的二女儿隔三差五的外给点豆片、小米。跑到远方的不管是儿子还是女儿,因为电话费贵,半年不来一句话,仿佛不知道家里的老人还张着两张嘴要吃要喝似的。
五年前的一个过年,一家人好容易团圆了,却因为大儿佳庆和媳妇年底见面吵了一架,搅得鸡飞狗跳,大年初一,尿盆里的尿水都被拳打脚踢翻扣到炕上。什么原因?因为打工远,丈母娘过世,作为女婿的佳庆,不舍路途上的来回花销,没回来丧葬丈母娘丢了媳妇的脸。媳妇就宣告:“你妈瘫在炕上,也别想望我给她口水喝!”
这一宣布坏了大事,老二媳妇说:“大有大样,我们照着她熏的样子做。”
老四刚刚自娶了媳妇,也微有怨恨,“爹妈给老大、老二娶媳妇买拖拉机,老三也算沾了点家产味,我,老五、老六都没沾家里的一毛钱。就算石头缝里蹦的也该有石头块块吧,爹娘是老了,妈瘫在炕上不假,可是我不信他们没有攒着一两对银手镯,有点银皮皮也该给我们这几个小小分了。爹妈一碗水端不平,我们自个娶媳妇,已经是弱小的蚂蚁站起尿,哪有力气管家里?大嫂二、嫂、三嫂分家产了,两老人你们不管,谁管?”当时,九斤老汉梗着脖子说:“你们谁也别管,我凭我的玉米活!”
可是眼下,第九个瓮挖见底了,半袋玉米不知有没有30斤,老两口的吃喝眼看断顿了。九斤老汉对说话舌头僵硬的翠翠说:“佳庆他妈,我们就剩半袋旧玉茭了,虽说保管的没起虫虫,但已是陈放八九年的东西了。”
翠翠用含糊不清的口齿问:“粮瓮都扫干了?”
“干了,干了。我想来想去,决定了翠!”九斤老汉唉声叹气。
翠翠说:“久病床上无孝子,有你伺候我幸运,谁先死谁有福。我……”还没说完翠翠爱迷糊,就睡走了,眼角滴下大滴的眼泪。
九斤老汉叹了口气,心想只有等她醒来再和她商量这个事,打开窗子说亮话也许她会愿意的……
“你睡吧。”九斤老汉到了空窑,把放在门板后面半袋玉米提了提,思忖:“就两袋老鼠药,不多,这点玉米他们难道好意思,也许给换吧?明天,两个人就不会再张口吃东西了。另外还得写个声明,此事不关村卫生所,是两口子商量干的。不然几个混小子找人家麻烦,死都不能安然。”
“他爹?喝口水!”翠翠在东窑里喊。
九斤老汉赶忙收住思绪,提着半袋子玉米蹒跚走过来。“孩他妈,醒了?”翠翠含糊应了一声“嗯!”
“孩他妈,我这两天头顶子憋的难受,记得不,十年前,你就是这样说的,第二天就睡在炕上,一晃十年了。要是我不得这个病,还能伺候你几年。可是我83了,不是你离不开我,我早就活够了。”
翠翠僵硬的脸上有了笑纹,瞧去却是苦相。“够了,我也活够了。说实话,我这十年的阳寿是你给的,到甚时候都会都感谢你。要不,下辈子我们还做夫妻。”
“得了吧,你害我十年了。翠翠,不说笑了,如今就剩这点东西了,我们是不是?……”九斤老汉提起来那半袋玉米,要跟她商量心中那重要的决定,谁知翠翠一着急,又迷糊过去。
九斤老汉深深叹口气:“就这点话,说了一早晨,要不我先去卫生所买好了药,再和你商量吧。”
九斤老汉背着粮食,步履艰难地去了村卫生所,把纸条偷偷塞到一个抽屉里,然后颤着白胡须说:“家里老鼠折腾的厉害,这点粮食,换点老鼠药够了吧?鼠药可要足劲的。”
看着眼角糊满眼屎的九斤老汉,村卫生所的梁武大夫不由得哀叹:“就你那个二女儿还晓得给你送点吃喝,但是一辈子也贴不上工夫伺候她妈,你白养他们了。”
“儿女都有自家的活法,我这不是活的挺硬朗吗,他们要过来还嫌帮倒忙呢。不说了,你给我药,我赶紧回去,不然翠翠醒来看不见我不行。”
梁武大夫说:“你要鼠药,拿两袋去吧,放心,刚进的货,足劲!我晓得你们的日子全靠那点陈年箅玉米。不用换!”他这话九斤老汉懂,村里人和他打交道都是收一点就换,根本不论斤称,大家都知道九斤生了十个儿女没一个顶事的。不用说他拿着玉米来换,没有粮食也得给,谁没个老来时呢?可九斤老汉从来不叫众人吃亏,他把药揣到怀里,出了卫生所的门,把玉米悄悄放到门口赶回家去。
没说错,翠翠已经醒来,大眼睛转着看九斤老汉在不在。
九斤老汉回来坐炕沿,开始他的商量话题。“翠翠,我头顶子疼得厉害,说不定明早,也并排睡在你的身边,只是谁来伺候我们?”
翠翠说:“你说的我懂,那我们寻个死法……”
“你愿意?天是蓝的,死是难的……”
“我愿意,就怕你给我喂了药你又后悔,哄了我,你好活。”
九斤老汉苦笑了,“那我先喝,紧接着喂你,然后我们手拉手睡平等待。商量好了啊,不许反悔!刚才我趁你睡觉已经买回了药,我一袋,你一袋……要反悔还来得及。”
翠翠流着眼泪。
“哭了?你反悔了?要不就不用喝那东西,要怎地就怎地?”九斤老汉最后提示。
翠翠流着泪说:“不要废话了,你先刮胡子,再帮我坐起来,拿梳子帮我拢拢头发。二女儿买的寿衣咱都穿起来。你要有决心,就弄两个小碗放我跟前,我看着你先喝,你要是反悔,就把碗摔碎,给我一个碗瓷片,我割腕。我拖累你十年,该了决了。你的头疼设或不是瘫病,你就多活几年吧。”
“说什么呢,那我们还等什么?”九斤老汉从怀里掏出老鼠药,让翠翠看清楚。然后两人洗脸拢头发刮胡子。打扮停当,九斤老汉把两个小碗摆在翠翠的眼前,用温水调均,然后端起一个小碗不歇气地咽了下去。
奇怪的是翠翠不再迷糊,她的大眼睛盯着九斤喝完。当九斤老汉把另一小碗的药水送到她的嘴边,翠翠平静地喝下去,然后说:“我们年轻时都没拉手手,亲口口,现在来一个。
九斤老汉说:“你啊,风流老死也不改。”
两个人终于迎来了巨大的肚疼,渐渐地嘴巴里渗出了乌黑的血,但两个人的手,传送着挺过去的力量。终于挺过艰难,双双步入黄泉。
白色的告天纸挂起来了,而且是两串!告天纸下传来的哭声、吵闹声,却是满满的怨言:爹妈,你俩到那边凉快去了,外人怎么看我们?村人会用唾沫水淹死我们的。
佳庆良知少存,看着爹紧紧攥着妈的手,虽然恩爱,但活的失望,相互扶携最终走向黄泉,感觉如芒刺在背。不由责骂弟妹:“我们兵挺挺的六个儿,四个女,居然把爹妈逼到这种地步,还有脸说这话吗?”
开着拖拉机跑外,被叫回来的老三佳禄说:“谁人背后无人说,哪个人前不说人?爹妈的事叫他们笑话去。他们都八九十了,活得也够本了。”
佳庆过去就是一巴掌,随后愤恨地说:“他们够本了,该死了?咱妈睡在炕上十来年了,你伺候了几天,你媳妇伺候来没有?老四、老五,你俩也说说,你们成天云天驾雾地挣钱,老人活不下去,你们添不上工夫,给过他们一分钱来没有?”
佳禄抱着被打红的脸说:“说人不如人,说说你自己,你老婆伺候咱妈咱爹来没有,有大不显小,我们是照着你们熏得样走下去的。你老大做不到,凭什么让我们做到?”所有小兄弟们一副很无辜还委屈的样子,接下来是妯娌们的口舌大战。
西天如血的残阳映着抖瑟飘忽的告天纸,往日被村人羡慕、人多势众的张家大院,此时分崩离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