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母亲(散文)
一
2008年5月25日,这是个令我终身难忘的日子,因为这一天,我最亲爱的母亲永远离开了我,无论我怎样呼天喊地,撕心裂肺,都未能再留住她。母亲出生在一个贫寒的家庭,她是长女,下面还有妹妹和两个弟弟。人常说,穷人的孩子早当家,这话一点不假。常听母亲说起她幼年时的情形。姥姥,姥爷每天随大伙出地,挣几个可怜的工分。当时年仅八岁的母亲已成了家中重要的劳力,在家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并给一家人做饭。每年秋季分得的那点可怜的粮食,哪能够一家人一年吃。
每到春夏之季,乡间的田野里,到处是野菜。每天收工之后,姥姥都在别人已走在回家的路上,又独自一人钻进地里,手起铲落,一刻不停,很快挑一袋野菜。几乎每天下午,年幼的母亲都是背上背着才刚呀呀学语的弟弟,手里捡着苦菜,一下午安排的满满当当。第二天上午把菜煮好,站在小板凳上(否则够不着炕),再洗净,切好。午饭时,大人和身为长女的母亲少吃窝头,多吃苦菜,把窝头多留给年幼的弟妹吃。看到别人家同龄的孩子去读书,母亲也曾怯怯地小声嘀咕过想念书,姥姥无奈地叹口气说:“家情况你也清楚,你去上学,你弟弟妹妹怎么办?我不出去劳动,一家人喝西北风吗?”母亲懂事地点点头,从此再没提过念书的事。母亲一天书也没念过,她多么羡慕那些能读书识字的小伙伴啊!
二
尽管母亲已如此懂事,在我看来本应躺在母亲怀中撒娇耍赖的年纪,已担起了家里的重担,可日夜操劳的姥姥,或许是眼里心中看到想到的多是生活的苦难,也因此缺失了本该有的为人母的慈爱,耐心。有时母亲不慎出差错,姥姥便会责怪。但母亲每每与我谈及这些往事,眼中满是无奈地说,不怪姥姥,她太苦了,一大家子每天要吃要喝呢,她恨不得长上三头六臂,一天有四十八小时,多干活,多挣工分。母亲悠悠地说着,我仰着小脑袋,看着母亲慈爱的面容,眼里早已噙满泪水。
日复一日,在这样苦难的日子里,母亲不觉已悄悄长大。亭亭玉立,如出水芙蓉,容貌秀丽,贤惠能干,尊老爱幼,十里八乡,尽人皆知。家里孩子多,尽管姥姥拼死拼活地劳作,一年不得歇着,可依然挣不了几个工分,也依然食不裹腹。母亲虽只有十几岁,姥姥,姥爷便已商量着为她物色夫家,想把她早点嫁出去,好节省点口粮。也许是母亲的美丽、贤惠、能干打功了父亲,也许是父亲的帅气、博学多才吸引了母亲,也或许是两家有远房亲戚关系,总之十七岁的母亲与父亲喜结连理。
花季少女,应尽情绽放之时,便早早走进婚姻。尽管两家当时都很穷,以至于连结婚时的衣服,被褥都是借的,婚后第二天便归还了人家,但母亲说当时一点都不觉得苦,一切似乎理所当然。我听后瞪大眼好一阵回不过神,但转念一想,从小吃糠咽菜,没有童年欢乐,只知干活,替父母独挡一面的母亲,早已习惯了这样的日子,浸泡在苦海中长大自然也就不觉得苦了。婚后的母亲,在所有人眼中都是极能干,贤惠的“大人”。
中年守寡,小脚板的奶奶对这个儿媳妇极为满意,将父亲需要缝补的衣服、鞋子等活计,统统移交给母亲。在奶奶满含期待的笑容中,母亲接过了家中一切活计,真真地成了这个家的顶梁柱。听母亲说,在我两岁时,家里筹划着盖新房,当时盖房没有工程队,完全是乡邻们友情赞助。每天吃饭的二三十人,奶奶帮忙照看年幼的我们,母亲一个人要做这么多人的饭,同时还要帮父亲料理工地上的事,做事有条不紊,井然有序。当时她才二十七八,实在令乡亲们刮目相看,赞叹不已。
三
随着一九七八年三中全会的招开,改革的春风吹遍了大江南北,也吹开了三晋大地。八十年代我国又实行了土地承包责任制。我家承包了四五十亩土地,母亲每天起早贪黑,收入比以前大大提高了。但随着我们兄妹几个长大,都陆续外出读书,仅靠几十亩薄田已入不敷出。父亲毅然决定到河北某大牛场买几头奶牛,搞点富业,以增加些许收入,供我们读书。大正月,父亲就与几位好友外出,在我苦盼了二十多天后,父亲一行人终于开着车回村了。看着他们买回的十几头大奶牛,村子里像过会似的,你方看罢我登场。大伙看着这些庞然大物,眼都瞪圆了。盖上被子作梦也想不到还有这么大的牛,那奶胞像肚皮下挂着一个大袋子,真让乡邻们长见识了。
在以后的日子里,我家收入噌噌往上涨,但家里凭空添了几张嘴,且食量大的吓人,母亲从此地里忙完,一进门又是和父亲铡草,喂牛,打扫庭院,又要打毛衣,缝冬衣,做鞋子,没一刻消闲。加之奶奶已八十多岁,身体每况愈下,几次病倒都水米不进。同宗族的家人都让张罗着准备后事。母亲不声不响,将刚挤下的鲜牛奶煮好,用手轻轻托起奶奶的头,慢慢扶奶奶坐起来,再让父亲坐在奶奶身后,揽腰抱住奶奶,自己则一小勺一小勺慢慢喂。又托人从城里买回松软香甜的点心,每次少喂点,每天少食多餐,像抚育婴儿一般。在母亲的精心照料下,奶奶的病竟奇迹般地好起来了。村里人都说上苍有好善之心,肯定是不忍心看着母亲那样孝顺还带走老人。
母亲不仅对奶奶孝顺,对其它乡邻也是能帮就一定帮。和我们住同一个巷子的李奶奶,儿子在一次矿难中不幸去世,女儿远嫁外地,只能逢年过节回来看看老人。老人平时做饭尚可,但担水就成了大问题。每隔两三天,李奶奶便来我们院中担水,母亲总是抢着将水打满,再给提过去,倒进水缸。老人逢人便说,有这样的好邻居,不知是几辈子修来的福气。母亲对我们说:“老人太可怜了,对咱们来说是抬抬手的小事情,对她来说就是天大的事。谁还没个难处,太阳从谁家门上都过了。”一次次善心之举,在村里传为佳话。在我的记忆中,母亲不仅美丽,能干,孝顺老人,对孩子们也特别有爱心。
四
记得我们上高中那会儿,每次回来,母亲眉眼间都笑意四溢。看着灶间母亲忙碌的身影,听着声声爱意浓浓的询问,闻着满屋饭菜的香气,幸福的我不要不要的。第二天我们上学走时,母亲一直送到村口,一路上不住叮咛我们,母亲说:“到学校后千万好好学习,老话说的好,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望着我们蹬着自行车一直消失在小路的尽头,才依依不舍往回走。望着母亲瘦弱单薄的背影,我们几个每次都相互击掌,给对方鼓劲。哥哥说:“为了咱妈,咱也必须拼。”尽管当时收入多了,可架不住我们几个一起读高中,支出太大了,母亲节衣缩食,几年间末添置一件新衣,日夜操劳,四十多岁已头发花白。母亲常说,别人盖新房,买新家俱她都不羡慕,唯独羡慕人家孩子是大学生。也许是她从小没读过书,自己打小想读书的愿望成了一生难以实现的奢望,因此对我们几个的教育格外重视。功夫不负有心人,我们兄妹几个都学习刻苦,多苦多难,都从不言弃。
我和哥于同一年考上了大学。那一年是母亲人生中最为得意的一年,一直以来的夙愿终于实现了,这辈子无论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累,她都觉得值。上大学走时,已是深夜十二点多了,我从梦中醒来,灯还亮着,睁眼看到母亲竟还没睡,一只手撑着头,倚在枕头上,眼里满含泪水疑视着我。我知道母亲不舍,勉强笑着说:“妈,我保证两周给您写一次信,和在您身边没两样。”母亲赶忙抬手拭去泪水,连声说:“知道俺孩儿懂事,妈放心你。上大学后,一定继续努力,你学好了,回来再教妈,我也想识字了。”说完,母亲竟害羞的像个孩子似的。上大学后,每到夏季,市里街道两旁一些路段设有早市。市场上的东西物美价廉。一次周末,我看到早市上有许多适合母亲这个年龄穿的衣服。连续几周没吃早饭,省下二十多元,给母亲买了一件淡蓝色的短袖上衣,送给母亲。她看了又看,摸了又摸,说什么也舍不得穿。为了这个家,母亲太苦自己了!
五
大学毕业后,我们几个先后结婚生子,母亲为了我们安心工作,又主动承担起照孩子的重担,对孙子、外孙一样疼爱有加,一颗心恨不得掰成几瓣,照料的孩子们个个白胖可爱。每次出门,母亲一手领着一个娃,脸上笑开了花。休息时,孩子们都要嚷着挨母亲睡,一人抱着母亲一个胳膊,生怕离开。看到母亲疲惫的脸色,我让孩子们都自己睡去,别纠缠母亲。母亲笑着说:“孩子们亲我才想挨着,你看妈多幸福。”俩孩子把母亲搂的更紧了。可惜这样幸福的日子并未持续几年,恶运便悄悄降临到我们头上。
二零零七年正月,母亲发现头上忽然起了个包,经检查,医生说是脑膜瘤,一个小手术,应该没有大碍。但术后一个月,在复查时竟意外发现肺部已遍布癌细胞。直到二零零八年离去。在这十六个月里,母亲病情多次反复,日益加重。我可亲可敬的母亲,年仅五十多岁,便遭此恶运。那段日子,我的心像被撕裂了一般疼。一边仰望苍穹,抱怨老天不公,怎忍心折磨我善良慈爱的娘亲,一边又默默祈祷,巴望奇迹出现,母亲能战胜病魔。然而,不管我怎样肝肠寸断,痛不欲生,病魔终归未能放过我的母亲。在她弥留之际,最后一次醒来时,看见我坐在身边,母亲艰难地掀开被子,含糊不清地对我说:“来,躺下。”我亦如儿时一样,顺从乖巧地钻进母亲被窝。因多日劳累,在她温暖的怀抱中,竟不知不觉睡着了,而母亲则长眠不醒,永远离开了我。
十多年了,我从不敢和同学、朋友触及母亲这一话题。因为每每想到母亲,提到母亲,我便心痛的不能自已。在午夜梦回时,母亲常出现在我的睡梦中,一言不发,微笑地望着我,目光如水般温润,亲切、慈爱。如若有缘,我愿来生还做您的女儿,再叙母女深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