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流年】幽灵列车(短篇小说)
一
旷野越来越开阔,农舍和椴树林仿佛漂浮在空中,在窗外飞快地滑过,转眼消逝于田野尽头。
托尼把头伸出窗外,只见山麓下是一大片牧场,几个深色的斑点在缓缓地移动,大概是哥萨克人饲养的顿河马。牧场后边是茂密的松林。洁白的隐修院从浓绿的林中一涌而出。
“嗨,托尼。再把头伸出去,我就踢你屁股了。”劳伦佐用军人习惯的语气喝斥弟弟。
“真有趣。”托尼把头缩回来,嘻笑道:“我看这火车就是一老烟鬼,没完没了地吐着白烟,又任其随风飘散,像是在云雾里出没的大铁怪。”
“你老实呆着,别让大铁怪跑了。我去上个厕所,很快就回来。”劳伦佐按定托尼,生怕坐立不宁的调皮蛋又惹事生非。
“大铁怪,长长的大铁怪,我收了整个大铁怪,我赢了,爷爷。”小女孩兴奋地收起一大叠扑克牌。
对面是几个乌克兰人,应该是一家子,祖孙俩正在玩接火车的扑克游戏打发时间。
“你们玩扑克吗?”托尼翻过身去,问座后同行的几个朋友。
“没意思。你自己玩好啦。”一个醒着的伙伴答道。其他几个都耷拉着脑袋,昏昏欲睡。
托尼自讨没趣地转身回来,忽又想起哥哥从意大利带来的红匣子,里面装的是俄国大文豪果戈里的头骨,正好吓唬这群瞌睡虫。
原来果戈里死后被迁葬到了莫斯科的达尼洛夫公墓,后来那里被改造成一座少年犯监狱,当他的遗体被发掘出来时,人们发现他的头早已不翼而飞了。关于此事,众说纷纭。有人扬言果戈里招惹了恶灵,连死后也不得安宁,落得个身首异处。有人干脆编造果戈里被活埋,死后在墓中挣扎的故事。
几经波折,果戈里的亲戚海军军官亚诺斯基拿到头骨,并带回到他驻防的意大利。此后不久,亚诺斯基便将装头骨的匣子托劳伦佐带给一位俄罗斯律师。
托尼决意趁哥哥不在的当儿,偷偷打开红匣子,露出果戈里的头骨,把他们吓个魂飞魄散。
列车驶过一片白桦林,和长满灌木丛的荒地,迎面便是一个带隧道的山头。
就在列车快要进隧道漆黑的洞口的时候,托尼抱起红匣子,迅速走到过道中间,飞快揭开盖子,大声喊道:“恶灵降临。”
出人意料的是,一股奇怪的带粘性的白雾将这列不幸的火车整个儿团团包裹起来,那是一种令人窒息,作呕的雾气,仿佛梦魇中的黑影,一步步逼近于人,让人耳中嗡嗡作响,动弹不得。车上乘客慌作一团,发出刺耳的尖叫,忽又被巨大的磁力吸住,一个个瞠目结舌,惊恐万状,手足无措。
托尼来不及思索,一种求生的本能冲动把他拉到车门口。托尼扔下匣子,拉开车门,从踏板一跃而下。
托尼重重地落在草地上。缓过神来时,三节车厢的列车早已消失得无影无踪。深黑的隧道里只剩下弥漫的白色烟雾,和仿佛腐烂死尸发出的气味。
“哥哥……”托尼朝着空荡荡的隧道大声呼喊。除了几声回声,没有半点响动,也看不见半个人影。
托尼失魂落魄地靠倒在隧道的墙壁上,惊恐,失落,迷惑,他怀疑这一切是不是只是一个噩梦。
“喂,还好吗?”不远处一个女孩跑了过来。
“你是谁?”托尼问道。
“我也是车上的。刚才感到心慌得厉害就下来了。”
“这么说,我不是在做梦。”
“是的。就我们两人下了车。其他人和列车一进隧道就消失了,如果是爆炸的话,也应该有焚烧的火焰和残骸才对。”
“我叫托尼,我是意大利人。我跟我哥哥和几个朋友一起来乌克兰。”
“我叫尼娜。我是哥萨克人。你会说俄语?”
“我外祖父是波兰人,会说俄语,我从小住在外婆家。”托尼得意地露出一排洁白的牙齿,咧嘴笑道。
“我们穿过隧道找找看,或许,列车跑得太快,可能到了下一个站。”尼娜还抱着侥幸的想法。
托尼和尼娜都是差不多八九岁的孩子,鼓足勇气才敢穿穿越黑漆漆的隧道。
白雾渐渐淡去,空气中还漂浮着难闻的硫磺气味,整个隧道找不到丝毫列车路过的残留,只剩死亡般的寂静,如果还有些许动静,那也只是心脏扑扑的跳动和脑海里念头的喧哗。
“终于看见亮光了。”托尼把尼娜拉出洞口,长长嘘一口气:“这太邪门了,列车凭空消失,居然连一点媒渣都没留下。”
尼娜虽然生于能骑擅射的哥萨克族,从小练习舞刀,骑马,心里还是感到一阵阵惧怕,紧紧抓住托尼的手不放。
出隧道再往前走几里路就是下一站。附近有哥萨克部落的塞契——村营,看得见老旧的土围子、堑壕、破落的原木围墙和防守用的塔楼。
尼娜问了几个在铁道旁放牧的村民,都没有人说曾看见有列车路过。
几个村民带着两个孩子找到警察伊凡。伊凡听了孩子们的讲述,不由得大笑起来:“孩子,这个故事编得太不靠谱了。我敢保证列车已经过了下一站。”
伊凡拨通车站管理员的电话,回答让伊凡大惊失色,背脊发凉:“他们说并没有列车过站。”
托尼和尼娜心里最后的一线希望也破灭了,相抱着大哭起来。三节车厢,一百多人就在过隧道的瞬间,毫无声息的消失了,蒸发了,隐没了,死去了?太不可思议,太离奇了。
后来,铁路局,警察局和许多村民又回到隧道寻找一番,还是见不到一点点蛛丝马迹。
尼娜回到了乌克兰,从此再无音信。
托尼被遣送回意大利,他家人为哥哥劳伦佐的神秘死亡悲痛了几个月。托尼也多次梦见当时的情景。但他仍不能确定哥哥是死了,还是离奇地消失,去了另一个世界。
二
一天夜里,托尼兴许是吃了太多火腿和乳酪,肚子撑胀难安,翻来覆去,折腾到凌晨两三点钟,终于有了点睡意。
伴随着一阵嗡嗡的声响,一列火车从昏黄的远处驶来。
“这不正是突然失踪的那辆列车吗?那穿军大衣的好像就是哥哥。”托尼感觉全身一阵震颤,像电流流经每个细胞,正疑惑间,火车驶过身边,一只大手把他拽了进去。
“托尼,你这捣蛋鬼,谁叫你下车的。”劳伦佐把托尼放到座椅上,生气地责备道。
“这,这是怎么回事?”托尼挣大眼睛,望着周围的一切,感到不可置信,还是原来那辆列车,还是原来那些乘客。祖孙俩还在玩着接火车的游戏。几个伙伴要么呆呆地盯着窗外,要么继续打着盹。
“托尼,你刚才跳下火车,肯定摔昏了头,以后别干这种啥事了?”劳伦佐摸了摸托尼的头,一把揽入怀中。
“哥哥,那你们看见白雾了吗?”托尼一下子撑起来,不解地问。
“白雾,什么白雾?托尼,你真的摔迷糊了。”劳伦佐惊异地看着弟弟。
托尼偷偷觑了一下桌位旁的行李,发现红匣子还在里面,正想去摸,被哥哥一把拦住:“别乱动。小心吓着别人。”
托尼把手缩回来,乖乖地坐着,琢磨发生过的一连串的事情,心想也许不过是昏迷后的一个梦罢。
窗外还是乌克兰春天的郊野,只是画面变得更加阴暗而昏沉。不远处是一片宽广的河床,几个老人和小孩在附近来回走动,好似在搜寻着什么。
“他们在寻找贝类充饥。”劳伦佐告诉托尼:“这几年乌克兰大饥荒,上面下来的征粮队又拉走了老百姓仅存的一丁点粮食,他们没有粮食吃,能找到贝类也是很幸运的了。要不就在田间捕捉蛇和地鼠充饥。”
“那蛇和地鼠没有了怎么办?”
“他们还可以吃树皮——把树皮扒下来放到水里煮,然后磨成粉末,就可以吃了。你看那边还有人在剥树皮呢。”
初春的郊野还带着几分寒意。偶尔看见的几个人都穿着厚实的衣服在河边,田野徘徊。落叶林,一眼望去还光秃着枝干,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益加萧瑟荒凉。
一辆马车吱呀吱呀地从草地路过,敞着的车厢里堆着七八个光溜溜的人体。
“天啦,这么冷的天,他们没有衣服穿吗?”托尼惊叫道。
“他们是尸体。马车是收尸队派往各处搜集尸体的。饿死的人太多了,无人掩埋,所以只好政府出面组建了收尸队,规定每处置一具尸体,就可以得到一些面包。收尸队队员们当然会积极地到处搜寻死者尸体了。不过,很多时候,那些饿得只生皮包骨,奄奄一息的人也被当作尸体,活生生地被掩埋掉。”
托尼张大了嘴,吐着舌头,两眼瞪得溜圆,他从未听说过如此悲惨的境遇。
“最可怕的是,有的人家实在找不到吃的,就会把家里最小的孩子杀死,割肉充饥。所以,小孩子千万不要乱跑。”
托尼不敢再看窗外的景色,一头靠在劳伦佐身上,紧紧挨在一起:“哥哥,我们不要去这样可怕的地方。我们回去吧。”
劳伦佐嘴角轻轻一扬,笑道:“整个乌克兰都这样。我们来是有任务的。别害怕。”
对面的小女孩扔下手中的扑克,从包里掏出一块馅饼一样的东西,对托尼说道:“请尝尝这种馅饼,这个叫马特岑基,是用各种植物捣成粉,再拌在一起做成的。没有面粉,还是很好吃。”
托尼摇晃着脑袋,他实在不敢想象这种由草秆和树皮做成的馅饼会是怎样一种味道。
前面是一道旧河堤,周围长满杂草。一架旧桥直跨两岸,刚解冻的河水在桥下滚滚流淌。令托尼惊讶的是,桥上并没有铁轨。他还没有反应过来时,列车早已从桥上飞跃而过,稳稳地到了对岸。
“哇,好酷。我们是怎么过来的?桥上根本没有铁轨呀。”托尼望着窗外,惊叹不已,河与大桥远远的被火车甩在了身后。
“这是惯性作用,火车高速行进的时候,轨道其实是多余的。”劳伦佐点起一支烟。
列车过桥后,窗外完全变了另外一般景像。广阔的原野被厚厚的积雪覆盖,天地间是茫无边际的白色,数不清的黑点在雪地里艰难的移动。
“哥哥,我们到哪儿了?怎么这里还下着雪,还这么冷。”托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这里是别列津纳河郊野,拿破仑的军队正在撤退途中,他们要抢渡别列津那河,但是必须临时搭建桥梁。”
“我们回到了一百多年前。”托尼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做梦。
“过去,现在和未来都已然存在于无边的宇宙中。只要我们相应调整内心的频率,就可以通往任何一个地方,无论在过去,还是未来。”劳伦佐吐一口烟圈。圆圆的烟圈被快进的列车拉成细长的椭圆形。
窗外惨白灰暗,黑色的人影越来越大,渐渐分得清衣服上一块块的颜色来。河面上飘着浮冰,密集的人头在水上移来移去,那是法军工兵在铺设桥梁。
岸上的士兵和军官混杂在一起,一个个衣衫褴褛,面色苍白。有人朝列车的方向张望,却目光呆滞,视而不见。
“他们看不见我们吗?”托尼好奇地问。
“通常是看不见的,因为我们处于不同的时空。如果看见了,他们会被吓死的。”
“拿破仑最后败给了俄罗斯?”
“是的。法军在俄罗斯广袤严寒的土地上,缺乏供给物资,只能活活等死,库图佐夫一把火烧了莫斯科,留下一座空城,拿破仑攻下也毫无用处。因此,法军最后只能全军原路撤退。不过,这比后来希特勒的境遇,似乎要好一点。”
“希特勒也进攻莫斯科吗?”
“这是以后的事情了。他今年刚当上德国总理,几年后,他会把整个世界拉入战争的泥潭,连我们意大利也不例外。”
“飞机,小心!”车厢里一阵轰乱。
托尼迅速滑下座位,藏起来。只听得轰的一声巨响,那是一架德国二战时的飓风式战斗机,扔下的炸弹未能炸毁列车,自个儿撞到山头爆炸了。
“起来吧,小鬼头。我们很安全,炸弹炸不了我们的列车的。”
托尼战战兢兢从座下爬起来,长嘘短叹,庆幸自己还活着。
“希特勒建立第三帝国,大搞种族灭绝主义,屠杀了几百万犹太人。你从对面的窗户可以看到法西斯的集中营。”
三
列车一边是白茫茫的冰雪世界,另一边是阴沉沉的奥斯维辛集中营。一条铁路直接通往营里。密密麻麻的铁蒺藜,厚实的门墙,随处可见的持枪党卫军,叫人压抑得喘不过气来。
一扇大铁门前,数不清的死尸堆成一个巨大的陡坡,千百双裸露的大腿和手臂错落交置在一起,几乎找不到几片布皮。
另外的角落里分别堆满了衣物,眼镜,和女人的头发。
“他们收集女人的头发干什么?”托尼问。
“上百万的犹太人被抓入集中营。一个个枪毙掉是一件费时费力的事情,党卫军为了方便,就命令他们各自挖一个坑让别人把自己埋掉,或者干脆一批批赶进毒气室,用一种烈性氰化物杀虫剂把人毒死。死者的尸体焚化后送到化肥厂作为原料。女子的长发收集在一起可以编制饰品,鞋垫和地毯。用人发编织的鞋垫据说可以防湿防汗。人发地毯也显得精美而有光泽。”
“他们真是一群魔鬼,太可怕了。”托尼捏紧了拳头。
“更有甚者,他们把人皮剥下来,制作成各式各样的手提包,灯罩,和沙发。为了获取高质量的人皮,党卫队故意让受害者在死前极度恐惧,促使肾上腺激素大量分泌,据说这样可以让人皮通透性更好。”
“这真是人间地狱。可惜我不知道怎么帮助这些未来世界遭受苦难的人。”托尼不忍再看,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心里异常沉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