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韵】故乡月漫照(散文)
一
离开故乡,40多年了,只留宿一晚。
月光漫照,在故乡的河畔街巷巡礼,最是浪漫,也最伤情。
老姐一个月前去世了,回家和老姐夫说说话,絮语家庭变故后的境况。傍晚,我执意要去老屋周围转转,想散去一些莫名的情绪。
中秋节早就遁走了,嫦娥回到了月宫,玉兔也跑了,月中哪有桂枝,一弯弦月倒是早早跃出,不经意挂在天边,任流云拂过,还是半睁着媚眼看着我的故乡。似乎弦月最懂得我此时的心情,老姐去了以后,这弯月也有意残缺,弥漫了我哀婉的心。
当年宽阔的出村路,如今变得狭窄了,也许是浓绿的路边树木有意侵道,给视觉造成不适。“九大桥”,跨在东河上已经整整半个世纪了,还不沧桑,依然驼着背,擎着我的双足,依然沉醉地伴着河水。桥的下游才是我童年童趣的安放地,河岸的芦苇遮住了所有的庄稼与蔓草,那条岸埂上的小路还在,草爬上了路中间,仍可直达河岸的老柳前,老柳下的巨石依然在倾听潺潺的河水流淌。一树一石,也是相伴,可我逃离了家乡四十年了,好想今夜趁着月光漫照来与之相伴。树老藏故事,水流送不去曾经的岁月,石上苔痕斑驳泛绿,踏足打滑,却滑落不掉我儿时刻在上面的故事。
我斜倚在巨石上,看着月光漫照下的老柳。弦月透过孱弱的柔枝缝隙,漫洒了缠绵而散乱的光,无精打采,给了我淡淡的哀愁,这就是“乡愁”?乡愁不愁,是一种眷恋,过往的时光不会马上清晰起来。眷眷如月,月又如钩,渐渐钩起了我此时最温暖的回忆。
二
50多年前,这里就是我河钓的阵地。老柳那时差不多也有50岁了,在河里洗衣的小脚胜子奶奶说,这老柳成精了,爬上去可不能折柳枝,不然它会流泪。我还不懂事,不敢顶嘴,只能做个怪脸,算是抵触她多管闲事。
老柳满身褶皱,黑黢黢的皮堆垒得就像要从中钻出蘑菇。柳有两个大枝丫,就像弹弓,一枝向南,一枝朝北。比我大三岁的斧子哥,傍晚总是拉着我爬到老柳上,他在南枝,我居北枝。他说,傍晚鱼儿最馋,肚子里一个虫儿也没有,哪像我们傍晚要把肚子填饱。可钓鱼我常常空钩,算是个“陪钓”。我的鱼钩是用妈妈的缝衣针在豆灯下烧红弯曲而成,斧子哥不知从哪儿弄的“倒钩刺”钩儿,一钓一个准。那次我很兴奋,钩子进去,被鱼儿拖到了深湾里,我使劲拉钩,却不动,哪管身在半空,站起抬竿,结果噗通一声跌入河中。
斧子哥把我捞上来,也收了鱼竿,在河岸上弄些衰草枯枝,燃起了篝火,将我的衣服用鱼竿擎着在火苗上烤燎,就像如今烤串一样。那条粗布裤子被烧出一个洞,我哇地一声大哭起来。想来,那时月可能在窃笑我那么幼稚,顾不得月儿调皮嘲弄我了。
“弟,这么丢人!你窝在这别动。”斧子哥瞪了我一眼,提着我的裤子飞跑了。
“好了,义婶(称呼我妈妈)不会凑你的。”约半个时辰他跑来,“我香姐手艺好。”我拉过裤子看,细细的丝线缝补了那个洞,只是磨着有些发硬。
“什么事就知道哭,算什么男子汉!”斧子哥并不同情我,拉着我回家。
可斧子哥是条汉子。那年一场大雨把我老屋的东山头淋得往下流稀泥,眼看要塌了,我父亲拄着木棍躲在屋檐下看着,一筹莫展。
月不知藏于何处,或许是觉得没有脸出来,傍晚雨雾蒙蒙,斧子哥从家里搬来梯子,招呼我稳住梯子两腿,噌噌地爬上去了。从袋子里掏出木棍,用锤子钉在土坯里。大声招呼他弟弟“强子”,抱出一挂麦秸草帘子,挂在了木棍上。
雨顺着麦秸流淌,斧子哥的聪明义举让我无限感激。
“哭了么?”斧子哥跳下梯子,看着我满面雨水,也分不清是雨水还是流水,眼泪马上收回去了,他不喜欢我掉泪。
三
河湾里飘着一弯弦月,河水如绸缎一般,在晚风的轻抚下,软软地变形,似乎就是来揉碎我的心。我躲得过童伴,却经不住那些事在眼前出现,我抬头看看桥上,斧子哥并没有站在桥上,也不知他现在过得怎么样,马上否定了我的担心,斧子哥无论遇到什么事都不会哭……
漫照在河水里的月,随着我在岸上走,温软的月夜,还有时光里的影子,都跟紧了我的脚步。
故乡,是灵魂不肯离开的地方,月儿是令人魂牵梦绕的心灯,无论是满月璀璨无瑕,还是弦月深幽羞赧,都像那灯花一样在剪落后闪亮,在燃烧后渐淡,诗一般抚摸着游子的心扉。
村东的那眼井,四周已经圈起了栏杆,那株古老的榆树好像还是那么高,硕大的树冠已经罩住了那眼井,不知榆树杈上的那根打水的绳子还在不在。当年汲水用的绳子,不知是谁搓揉而成,坏了又有一根新绳替换了那根旧有的,哦,他的名字谁也不会记住了,就像我头顶上的月,夜夜如约而来,或圆或缺,只有那些多情的诗人骚客寄情于她,谁会没有事就对月而吟。
会搓井绳的老一辈人估计也作古了吧?即使还在,或许两手已经无力把纤麻拧成绳子了,即使还想着把井绳挂在那棵树上,可老一辈人怎么舍得花钱去买那些麻,月色里我看不清当年种植纤麻的土地里有什么,只有弯月不倦,漫照着井台围住井的栏杆……
井栏历来是怀乡伤感的滴泪之物,王昌龄诗曰:“金井梧桐秋叶黄,珠帘不卷夜来霜。”银光清澈,虽月半,而“凉月如眉”,或许因月似愁眉,便生出寒意。可在我心中,是一个难忘的目的地,从老屋到东井,脚板不知丈量多少遍,曾恨水井之远,想逃离担水之苦,如今重回,又生出多少回忆,没有甜蜜,只有酸楚。一个如今夜多么相似的夜晚,童年的我,肉肩难担两桶水,小脚的母亲曾一手牵我,一手扶扁担,挑水回走,路滑绊倒,我和母亲一起横躺在道上,母亲含泪无言,看看弯月依旧,只能再返提水……
顺着挑水的路,看着百年的老房,举首而望,每座房角都挂着一弯淡月,乡邻和我,相隔四十年,曾经也没有对月相约,我只能独自想着那些旧事,每座房屋似乎都是一个故事的宝囊。
连珠叔不离手的小酒瓶,装了地瓜干换来的散装烈酒,舍不得多喝,见人就拿出来仰起脖子,喉咙处做着汩汩起伏的样子,他莫非就是想对月畅饮,给乡邻一个幸福的模样……
那处用散石砌起的院墙里是庆奶奶的大菜园,每逢立冬小雪的节气,她就把那扇破旧的街门打开,谁家萝卜白菜收了,都放在庆奶奶的园里,整齐地挖几个地窖,谁让庆奶奶的地盘大,处在乡邻的中心地带,雪花纷飞的时候,乡邻不必跑去野外,来年的菜地不用庆奶奶亲自翻土,大家伙就把地整平了。庆奶奶说她的风水好,连月亮都从院墙缝钻进来……
那座孤零零的小草房,还在那棵百年楸树旁,无论是圆月播辉,还是半月送媚,每个傍晚,炊烟散尽,饭香遁远,听着一扇扇门板吱呀打开,大家蹲在楸树下,等着记分员一个个招呼,“送粪10分”,“耕地10分”,自报劳动成果,10分就是那些男人的骄傲。可唯独一个汉子只能说“打杂”两个字,10分与他从来就无缘,就像此时我头顶上的弯月,他从来就没有月圆的梦。
当年的他,尽管虎背熊腰,可因种麦一事,他在村民的印象里就一塌糊涂了,他种的麦子到了春上要去间苗,200斤麦种下地,几乎颗粒无收。一亩地要麦种40多斤就可以了,他对数字的感觉很差。他太笨,评分大家一齐喊8分。
如今想来,村民那种实在而分明的态度,就像此时的半月,不吟“银汉无声转玉盘”,明暗圆缺自有分寸,大家相处安然,仿佛天月淡淡。或许在那个汉子心中月亮像一把冰冷的尖刀,刺得他很痛,也正是如此,在第二年一个满月的日子,他干农活的本事被大家承认了。秋种时节,队上的男劳动力常常趁着月光往田里运土肥,他的车筐总是装得满满的,一头牛一样,呼哧呼哧地推着沉重,月影里他也是令人尊敬的。我不知他是否在那个晚上举杯邀明月。
四
屋外便是月牙沟,青石花铺沟底,雨季来临,这里是我们垒坝蓄水的地方,大人们只好架一张条木板走。稍大了,可以推得动小推车,最喜欢从此越过,那种毫不费力就溜进沟底,又借着惯性一跃而伤的快感,简直比荡秋千还过瘾。
我家老屋前是一条有些年月的老街,路面上铺设的平整方石已经被多少脚板磨得就像磨刀石,月光漫照,就如柔水缓泻,静静地安放在这些如镜一般的青石上,泛着模糊的月色,谁说“月是故乡明”,我说,故乡的月最多情,我还想再霸占几块如镜的石头,让同伴生出羡慕和嫉妒。
放学以后,飞出家门,抢占那些青石,标上自己的符号,粉笔是老师上课不经意投来的,几乎每个孩子衣兜里都有几粒粉笔豆,如果投来的是彩色的,那简直就是现在人们期待的中大奖。一顿包袱剪子锤,可能就把青石输得精光……
月光洒在青石上,直到家长大声吆喝,我们才恋恋不舍离开。
月亮如玉盘,可此时的弯月擎在那大大的碾盘上面,天上地上如此不协调,让我无端生出凄婉之意。哦,老姐刚刚走了,六母房前的碾子是六母一生的宝贝,她也走了,光滑的碾盘,在淡淡月色下闪着些微的亮光,就像在眨眼,我有些凄惶,莫非是走去的人在跟月儿对话,我可以打扰么?
也不是吧,是伯母婶子们在看着我们放学以后争夺碾盘,六母常常出来劝架,不听话的孩子六母就“虐待”,不给凳子坐,三两天,我们就都被六母降服了,碾盘一圈坐满了七八个童伴,六母成了孩子的辅导老师,只是她一个字也不认得,但不收费,如果她真的提出要收费,我们会从衣兜掏出溜溜球充当学费的。尤其是六母的大女儿王英姐回家,我们赶快低头写作业,因为她是我们的小学老师。
我家的老屋在我参加工作后就变卖了,倒不是怕伤感,而且怕没有人照看,老屋会因失修而败落。曾经栖身其中,感情上就有了偷偷的寄托,仿佛一砖一瓦都还那么亲切。我不敢在白天去看我家老屋,尽管是一种正常的交易,卖掉房子就像对曾经的生活忘恩负义,心中多了内疚。可月色下又多了伤感,温柔的东西往往可以刺透心底,站在老屋前,我就有这样的体验,软软的月色,挂在隆起的屋尖上,她或许已经记不得我,但我记得月色,每当坐在院落,看着月挂屋尖,我有种不被抛弃的感觉,而如今,月在漫照,却是少了我天天瞩目的影子,尽管唐人张若虚发出“不知江月待何人”的感叹,可那时月儿只为一家人悬挂。贫穷的日子没有奢侈,只有月儿给我们情调,月儿不欺贫家,母亲常常这样说,是啊,贫穷里也有奢侈,心存美好,淡如白水的日子倒是有了韵味。
原来我家的院落内外都是树木,参天的榆树,挂满了榆树钱;蓬勃的梧桐树,把院子遮盖得不透风,几株白杨在月色下闪着白光。月光穿过树叶,在院子里洒下斑驳的影子,坐在院子里,一家人无话的时候,我持一根枯枝将月色投下的树叶描画下来,成为一幅刻在地面上的版画,第二天起来看看,还舍不得用脚抹去痕迹。如今,树木被主人伐去了,院子周围建了两层的小楼房,院子成了天井,我想主人或许也会坐在天井里赏月。曾经给我的是月挂树梢的美感,莫非主人是比我更贪心?造一方天井,想将月儿据为己有。都是审美,或许心的主人有着更丰富的想法,我听说,新主人开了一家冷藏厂,日子过得早就过了小康。我相信,不同境况下,对月的感情表达是不同的,这种“纳月入天井”的创意或许他不自知,但我读出了不一样的韵味。
五
故乡月漫照,可以唤起我对故乡往昔的回忆,所谓“梦回故乡”,是否就是如我一样,将梦化为沉静的印象,牵出一串串故事?应该是。故乡,毕竟是可以藏住我往日生活的地方,加上月照之下,给那时的故事涂上了灿烂而模糊的色彩,如梦,如幻,却我愿意再次走进这梦幻的故乡。
外出谋生,我很疲惫,但在农人面前不敢说沧桑,时光漫长,可以一下子卸载在故乡,哗啦一下子散落在地上的月光里,人生几十年,匆匆行走,他乡月光也相伴,可总是成过客,最终还是找到那时的月光,一次回首,感觉亏欠了故乡的月光,几分冷落不知,心底很乱;一次低头,看月光再刻印自己模糊的身影,故乡的月光有襟怀,她不抱怨我的出走,回来就好。月光迷离,我不能诉说,只能让心在温软里,涂色,濡湿,披上朴素的浪漫轻纱。
那座历经风雨的桥还在,夜色里举着一弯或一轮月,天地时空远距离的感觉,在月色下的桥上拉得如此切近,近在咫尺,或许哪一天桥会轰然坍塌,但我相信会是新桥挂新月,趁着还藏着我这代人的记忆,趁着月朦胧,再度踏上,把故乡的唯美再次刻画在心底,才是一个游子喜欢做的。
那口古井还在,村里人早就吃上了甘甜的自来水了,那挂粗粗的绳子在我的记忆里还会牵出一串暖心的故事。古井啊,你用自己的乳汁般的甘泉哺育了几代人,我不知,但我不忘,我是喝着古井的水长大的。
连珠叔手持小酒瓶对月仰脖子畅饮,酒虽是不值钱的劣质白酒,可那份情调给了他生活的滋味,虽不及诗人们的“月下小酌”那样浪漫,可谁可否定他甘于清贫自得其乐的情趣!
我家曾经的老屋,可能哪一天会消失,消失的可能是不止我一人的温暖记忆,但日日向好的生活总是要改变着过去,安居何处没有月?村西的高楼二十几层,拔地而起,离月更近,赏月位置更佳,真的是“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苏轼《洞仙歌•冰肌玉骨》)
月亮代表我的心。对于游子,月亮最容易撞击他的心扉,即使村落空无一人,起码还有一弯不沉的月。
月藏旧事有多少,故乡之月更明朗。只有回到故乡,那月光漫照,才会让脚步生出浪漫之音。故乡月漫照,是月还在读我的往事。
唯有故乡月,注定才是隐藏在我心底的最永恒的风景。月漫照,注定才是我挥笔写故乡的徽墨。
是夜,我不应该再生故乡梦了吧?身在故乡,梦境成真,且月夜一一把握了梦中所见,但遗憾总是在,我恍然想起了母亲拎着一个柳条篓子,踮着小脚往河沟里走去,在晨光熹微的黎明,或在暮霭深沉的傍晚,棒槌声起,唱一首纯净的浣衣歌。
淙淙的河水里,鱼儿轻啄着母亲松绑的金莲。庄周生蝶梦,我的梦应该是“鳞梦”吧?哦,是的,月漫照,给梦以温床。
2018年11月创作,未发表;2019年8月8日修改首发江山文学
一片精彩散文,有别样的风味,乡情乡愁凝结其中,拜读欣赏,推荐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