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女人和黑狗(小说)
秋天的山野树叶五彩斑斓,在西斜的阳光里如油画一般。
一个五十岁左右的女人头发剪得短短的,身着藏青色西服,淡黄色衬衫,黑色皮鞋上沾了不少土,裤角上沾着很多或圆或尖的草籽。她的肩上前后两个包裹用一根手指粗的绿绳子连起来,后面背着一卷用蓝格子床单包着的薄被,前面吊着一个红黄条纹的尼纶旅行包。她走一会儿放下包裹歇一会儿,顺着一条并不算窄的快被荒草遮严的盘山路往山上慢慢走去。
翻过山梁地势开始平缓,她四下寻找曾经的房舍,却只看到长满荒草的土堆。曾经的青石松路依稀可见,她确信自己没有走错,果然曾经的打谷场还在。打谷场被水泥硬化过,新落下的黄叶覆盖着厚厚的腐叶,在四周荒草树木的包围中显得格外冷清。她放下随身家当,从场边的一块石头上坐了下来,她环顾四周,蓝天下的山野一片宁静,脸上露出了欢喜的笑容。休息了片刻,她清理出一片干净的空地,又到附近坡上东寻西找,搬来四块石头想埋锅造饭。
“沙沙沙”一阵细微的声音从一条黑色牧羊犬的蹄下传出,黑狗踩着正在发黄的秋草来到女人的跟前。
“呀,黑狗,你来了?”女人高兴地和黑狗打着招呼。
黑狗和女人早就认识,它远远认出是老熟人之后不停地摇着尾巴,在女人的前后嗅着,然后蹲了下来。
拾来的柴草都是湿的,她费了半天劲怎么也点不着。黑狗转身跑回村里,几乎把村子搜索遍了,也没看到以前成堆成堆的干柴,最后在近处的山坡上总算找到一堆早就砍下来的干柴,它绕着干柴转了好几圈,挑来拣去拖了一根。当它给女人送回干柴的那一刻,女人抱着它兴奋极了,“儿啊!儿啊!”以前主人就这样叫它。
黑狗再次蹲下来,看女人忙活着,它已经好久没有这样近距离地与人相处了。移民搬迁后的空壳村,一年前在推土机轰轰隆隆的吼叫中成了现在这个样子。那个油亮脑门的胖汉年初信誓旦旦说要把这里变成花果山,可是快要立冬了还迟迟不见踪影,倒是等来了套狗贼。他们拿着或圆或方或红或黄的香肠,背后却藏着带有同类气息的钢圈,在黄狗、花狗、白狗它们欢天喜地填饱肚子的时候,冷不防脖子就被死死卡进那个圈子里。它看着它们哀嚎着离去,它宁肯饿着也不会吃人施舍的任何食物,它成了这里的孤狗。
黑狗看到女人以前背的筐子这次换成了旅行包,包里装着一个小铝锅、一只勺子和一双筷子,还有几包挂面、一小袋米、一包盐。这次仍然背了铺盖卷,却没有了黄猫。想起黄猫,黑狗心里又一阵难过,黄猫是在它们的追逐下才丧命的。
女人两年前就想来这里,来了好几次,都被它和黄狗白狗花狗阻止了。黄猫丧命那次还有小玲子在场,小玲子是它和白狗的女儿。那次它们一群狗正在村口玩,看到女人背着很多家当要进村它们毫不犹豫就围攻上来,一直把她赶出村外。它们五个生生地把女人追得一脚踩空滚到了坡下,它们站在坡顶看了她很久,她在地上爬了好大一会儿才起来,脸上手上都被葛针条划破了。她刚站起来,身上带的东西让她再次失去平衡,她带着铺盖卷滚到了更深的沟里,筐子被挂在半坡上的灌木枝上,里面的东西一路散落在灌木丛里。她用绳子拴着的一只黄猫,在她滚下山坡时被生生勒死了。“苋猫啊!我的女儿!黄猫啊……”她哭够了,用手刨坑把黄猫埋了。
黑狗越想越觉得对不起女人,把头埋进了蹄子中间。
女人把干柴折成小段,在石头中间放好,包里攒的废报纸刚才都用完了,她只能把挂面的包装纸撕下来,挂面洒了一包,火很快点着了。她长舒一口气,把小铝锅放到火上,又从包里拿出一个可乐瓶,把里面的水倒进锅里,便又和黑狗说话:“你家大爷去了城里了?”
黑狗抬了一下头又垂下了,老主人一年前的腊月就过世了,不久小主人把一群羊卖了,就再也不回来村里。
“是不是没了?”女人问道。
黑狗的头垂得更低了,眼里盈上了点点泪光。
“那准是没了。”女人伤心起来,“你家大爷是好人啊!”
那时候村里还住着老主人和一群羊,还有邻居几个老人。那天下午老主人正好在村口,她总算可以顺利进村,她一边往村里走,一边对老主人说:“上次可让这些狗把我害苦了,这回记着带了根棍儿。”她边说边得意地炫耀手里那根不直也不粗的棍子。主人把她带回家里,让她坐到那个被烟火熏磨得又黑又亮的小板凳上,然后给她端上了一碗水。
黑狗看到女人进屋时,特意把身上背的东西放在了院里,还是它见过的一卷铺盖和那个大筐子,大筐子里有一个锅两个碗两双筷子,还有三包挂面。那挂面受潮了,有股发霉的味道。筐里还散放着一些杂乱的零食,它认得那是附近庙里的供品,主人不让它吃,它也从来不吃,因为主人总是给它吃得很饱。
女人自从和主人搭上话,她的话茬就没断过。她说想在这里住下来,主人说村里的老人也都要离开了,你来怎么可以,她说她就喜欢没人的地方。主人看她喝完水,几次想打发她下山,可她一直不走,说起来就没完没了,它就趴在门口一直听她絮叨。她说她老汉还是个吃公家饭的体面人,早就不想要她了,可因为她疯了,国家不允许老汉抛弃她,就这样她给老汉生了三儿一女。老汉前几年真正不要她了,到了地底下去了。老汉在床上躺了三年多,都是她给他喂饭、洗脸,换尿布、倒屎盆子。老汉临死时流着泪说这辈子亏待了她,下辈子一定还她,没想到第二天就咽气了。老汉一辈子打她骂她,可没了老汉她就没了家,大宝和三宝到如今还没成家,说等她死了才娶媳妇。女儿丫宝远嫁外地,她想去看看外甥,女儿说:“你死呀你去我哪?他们都想让她死,她也想死了算了,可她发愁的是怎么才能一下子就死了?”
“我也觉得秋英这一辈子和别人活得不一样,可我也不知道怎样活就和别人一样了。”她说着就哈哈大笑起来,一直笑到流出了眼泪。擦了泪她又说个没完,眼看太阳落了山,主人的晚饭也煮好了,主人给她先盛了一碗,让她吃了饭再给她找个安身之处,这里有的是空院子。没想到一说给她吃饭她却起身就走,还一边走一边说:“我有饭哩,我有饭哩,有锅,有挂面。”主人看着她的背影叹了口气说:“她是个有心的疯子,她也知道吃舍饭没面子。”
女人那晚也不知道去了哪里,今天一下看到她,它感到很亲切。女人从包里拾出刚才散开的挂面,水还没烧开她就把挂面煮了进去,结果煮成了糊糊,她就那样就着锅吃了一点,对黑狗说:“你把这些全吃了。”它真的饿了,吃了个干干净净。她想洗碗可是没水,它正要带她去村后的井上打水,她却把家什收拾进包里,背起家当往不远处的草地走去,靠着一处地堰躺下了。
幕色正在一点点把山野笼罩严实,远处的丛林越来越幽暗了。黑狗望了望渐渐亮起来的星光,在女人旁边趴了下来,把嘴巴放在蹄子上,耳朵支起来,微合了眼皮。
女人很快就睡着了,而且睡得很沉,她好像太累了。不知什么时候,女人突然嘤嘤地哭泣起来,把黑狗惊得一个激灵,黑狗转头看见女人还睡着,便又恢复了原来的姿势。
女人在梦里又回到了三十年前那个可怕的夜晚。
那是个寒冷的冬夜,她生了大宝还没过满月,娘来家里侍候她坐月子。晚饭前因为一点小事,娘和公公婆婆在另一个屋里争吵起来,因为大宝正在哭,她只顾哄大宝。他们争吵了好一阵之后,就听到一阵碗盆落地的声音,再就听到娘的一声惨叫。当娘被抬到她这边的炕上时已经人事不醒,只见娘后颈部有一道像棍子抽过的血痕,她以为娘会慢慢醒过来的,没想到七天之后娘就埋进了土里。娘入土那天下午,老天下了很厚的雪,有几个人轮流看着不让她出门,心眼多的小姑子把她的棉鞋藏了起来,以为这样就万无一失了。没想到她光着脚也可以出去,那雪路好长啊,当她在雪里连滚带爬跑到娘的坟头,娘已经在一堆新土之下。
她的老汉那时候还很年轻,已经是公社很有前途的年轻干部。都说他们夫妻是郎才女貌,没想到就此开始了另一番光景。她被婆婆小姑子欺负之后,本想找到老汉诉诉苦,可每次去了他要不躲着不见她,要不就是把她关在屋里,用毛巾堵住嘴狠狠打她一顿,说他提拔不了就是因为有了她这个疯老婆。老汉那里有个二杆子碰上她就奚落她,她一顶嘴,他就没头没脸地打她,后来她就再也不敢去了。再后来,听村里人说老汉不想要她了,有时候也和她在一个屋里睡,于是就有了二宝、三宝和丫宝。
“丫宝饿了,大宝三宝也饿了,娘这里还给你们留着三把挂面呢,娘一直舍不得吃,娘这就去找柴给你们煮面。”她絮叨着坐了起来,把黑狗吓得一激灵,她迷迷糊糊的没有看清身边的黑狗,伸手去摸旅行包,正好摸到黑狗的背,黑狗伸出舌头舔了舔她的手,她定了定神,清醒了过来。
正在这时,黑狗一个箭步蹿了出去,不远处传来了动物嘶打的声音,女人慌神了,她本能地知道是狼来了,站起身来挥手拼命大喊:“来人啊!来人啊!狼来啦!”
很快有几个人影冲了过来,他们是来山上套野猪的。
“哎呀,你怎么在这里啊?”女人听出是儿子大宝的声音。
“你姥姥让我跟她在这里睡了一觉,有黑狗和我做伴呢。你姥姥哪天把我领走也好,你和三宝都能娶媳妇了。”
大宝顺着女人手指的方向隐隐约约看见一个小土丘,他明白了,娘把这里当成姥姥的坟墓了。
另外四个男人跑过去帮助黑狗,一阵爆竹声和呐喊声过后,黑狗回到了女人的面前。在强光灯的照射下,只见黑狗的肩上和背上都受伤了。黑狗慢慢蹲了下来,自顾自地舔起了伤口。
“儿啊!我的儿啊……”女人俯下身抱住黑狗心疼地抚摸起来。
“这不是大宝娘吗?要不是这条狗,你可就危险了啊!”返回来的一个男人后怕地说。
“娘!”大宝扑通一下跪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