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看点·红尘】我的两个老父亲(小说)
一
轰隆隆的雷声一直响个不停,电闪雷鸣,让人胆战心惊。
王老憨刚出煤洞子,一身的煤味儿,浑身漆黑,他抬头望了望那电闪雷鸣的地方,是来自家乡的方向,很远很远。此时是正午,他的头顶上烈日炎炎,烤得地上的植物耸拉着脑袋,冒着白气。他觉得煤洞子四周的群山把这处凹地围成了一个炉子,火红的太阳就是炉盖,蒸着他及凹地里的万物,他黑溜溜的光身子闪着锃亮的白光,那白光赛过他身上唯一的白眼仁发出的亮光。
轰隆!又一声炸雷响起,六月三伏天,身上晒出了油,他却打了一个寒战,身上沁出了一阵冷汗。响雷的方向依旧是家乡的方向,他抬头望了望,山际边黑压压的满是恶云,像妖魔鬼怪般凶狠地压在家乡的天空之上。俗话说,东边日出西边雨,道是有情却无情,这是无情雨。小时候,他经历过一次炸雷暴雨的情形,那情形让他至今难以忘怀。
王家凹的天空只是巴掌大个天空,那天春雨时令,凹里的小草还在蓄积力量,正努力地往地面探头,那是夕阳西下时候,看不见映满山川大地的夕阳红,只见乌云盖住了天空,乌云之上又疾飞着几片片恶云,像驰骋疆场的将士冲锋陷阵,急速地向对方猛冲过去,来了个同归于尽般的刺杀。轰隆一声,山崩地裂,他的耳膜似乎震穿了,不仅仅是他,全凹的人的耳朵都震穿了,那两片黑云闪出了两条火龙,怒吼着,厮杀着。最让凹里人震惊的,是那一声炸雷把凹里最古老的一棵香椿树劈成了两半。那是一棵血椿,香椿树的浑身沽沽地流着鲜红的汁液,凹里人都说那是血。凹里的上空就像一个碗口,哗啦啦地向凹里倒着雨水,且越倒越大,似乎天上的天河水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伴随着阿爹的一声呼喊,快逃命——阿爹一手拉着他的阿娘,腋下夹着他,冒着倾盆的大雨向后山逃去,不光是他家,一凹的人都奔向了后山。全凹的人刚逃出凹内。轰隆几声,又是几声炸雷,闪亮着黑暗的山凹,也闪亮了凹里人惊诧的面孔。
这是妖怪降临呀,看,把那最古老的香椿树都劈上了天。
难道那古树是妖怪?
春雨打雷坟成堆,灾难要降临了。
凹里人众说纷芸,脸上都显露着惊慌之色。
自从那场炸雷、倾盆大雨之后,凹里再没有下过一滴雨,草木都干枯死了,凹里的土地干成了粉未儿,哪儿还有庄稼?连树皮草根都啃完了,凹里人不得不背上背篓背井离乡、四处逃荒。王老憨也不例外,阿爹阿娘牵着他四处流浪,在凹外漂泊了一两年,直到风调雨顺的时节才又回到凹里。那场炸雷在他幼小的心底记忆犹新,永远无法抹去,那是一场苦难的记忆。
轰隆——又一声炸雷自山际边传来,两条火龙在黑云上格斗,翻江倒海刀光剑影气势汹汹,如孙猴子大闹天宫。坏了,王老憨傻傻地站立在那里,任凭头顶上的烈日暴晒,浑身涔出了豆粒大的汗滴,汗滴顺着额头、脸颊往下流,流进了他那干瘪的嘴里,咸咸的,苦苦的。他成家晚,婆娘是外地逃荒而来的,赖在他那凹口新盖的三间瓦房里不走了,就成了他的婆娘,三十多岁的时候,婆娘给他生了个胖乎乎的小子,如今,儿子已上了小学,他也响应公家的计划生育政策,生下儿子,婆娘身子虚,香火也延续了下去,了却了他的心愿,他心疼婆娘,感恩婆娘,当公家的计生队来到凹里的时候,他挺身而出,挡在了婆娘面前。计生队长笑着说,婆娘扎不了扎男的也可以,他就被押到街上给结扎了。扎了之后,他那方面的功能下降了许多,婆娘也不想了,一门心思地挣钱,只想为儿子铺一条平坦的前程,凹里贫瘠的黄土地挣不了几个钱儿,他把那一亩三分地扔给了婆娘,自己就来到了煤洞子下苦力挣钱,箱子底的积蓄也越来越多,日子也越来越好,更让他欣慰的是,儿子的成绩一直是班上第一,房里正堂屋的墙面上贴满了儿子的奖状,将来等儿子出息了,在城里有了工作落了脚,他带着婆娘也去城里住上几天,过几天城里人的生活。
轰隆一声,又一声炸雷自山际而来,传到王老憨的耳朵里,也只是蚊子的嗡嗡声,他却惊得眼睛突兀,那嗡嗡声似乎震破了他的耳膜,他吓得忙用双手捂住耳朵,蹲了下去,缩成一团,汗滴顺着脸颊流成了小河。他大声呼喊:有——妖——精——转而又低声祈祷,观音菩萨保佑,那妖精千万别降临到他家里。
惹得其他刚出煤洞子的同伴眼露疑惑。王老憨,你哪儿不舒服?要不要上医院?同伴们把他扶进了工棚,他躺在床上,迷迷糊糊中睡了过去。工棚里是大通铺,他一入睡就鼾声不止,不是炸雷,而是闷雷,闹腾得其它工友难以入眠,卫生间旁边有个放杂物的旮旯处,他就独处一室睡在了那里,很安静,既不打扰别人,也安静了自己。
他偏安一隅,很封闭,除开门之外,靠外沿的砖墙上只有一扇猫洞儿似的小窗子,小窗子是用一块小木板钉上两块合叶就构成了窗子,窗子一直半掩着,从没关闭过,关闭了,这间小屋子就是一间囚牢,四风不通,见不到一点儿阳光,实际上,木门关上之后,屋子就是一团漆黑,那半掩着的“猫儿洞”只是透气用,若不透气,他也许会憋死。不过,他很庆幸自己有一个独处的空间,外面的工友想婆娘想得憋不住了,就去工棚外的“洗头店”“美容店”解渴,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换来的钱,大部分都流进了那些妖艳女人的腰包,而他则不然,拿命换来的票子得节省,儿子壮壮是他和婆娘桂花的心头肉,是他们的希望,是那冉冉升起的太阳,充满着朝气。只要矿上一结帐,他就跑到邮局一分不留地给汇了回去。他觉得,力气这东西真好,昨天累了,没了力气,一觉睡罢,今天又有了满身的力气,明天又是那么的美好,他和桂花有可爱优秀的儿子。他得使劲挣钱,把儿子供到大学,在城里找份安逸的工作,成为大山里跳出龙门(农门)的俊龙,然后再娶一个城里的洋婆娘,也算是光耀祖宗了,他也可以带着桂花去城里过几天幸福安逸的日子。
小屋子里很黑暗,装有一盏带有扣盘子般的20瓦的白炽灯泡,外面的大工棚是不计电费的,因为那是集体宿舍,不像他享受单间的待遇,煤老板专门让电工给他装上一个灯泡,且附加上了电表,这意味着他一人用的电得自掏腰包。他为了节省,只是上床之前开一下灯照亮自己的眼睛,睡下之后立即关掉了灯闸。他一直生活在黑暗之中,白天在黑漆漆的煤洞子里,晚上睡在小黑屋子里,有时黑白颠倒地加班,即使晚上挖煤白天睡觉,小黑屋的小木窗也透不进半点光线。他虽然处在黑暗的环境之中,但他的心里有着无比的光亮,这光亮就是他的聪颖的儿子壮壮,儿子给他带来了无限的希望和憧憬。多少个夜晚,他梦中呓语,叫着儿子的名字,儿子欢蹦着奔向他的怀里,充满稚气的童音叫着“阿爹”,贤惠温柔的桂花站在远远的凹口,瞧着这父子俩幸福地笑着。他是多么想他的壮壮和桂花啊,你们都还好吧。
工友们把他扶进小黑屋之后,各自又干各自的事儿去了。他和衣睡在硬板床上,感觉总不舒服,以前,这间小屋总给他带来安全感和舒适感,像鸟儿般温暖的窝,今个儿咋了?除了刚才的惊悸之后,此时,他已看不到山际边黑压压的恶云和那轰隆隆的炸雷,心口还在砰砰地跳个不停。这是咋了?他一直自言自语地问道。难道有凶事儿出现?或是灾难降临?想着的同时,他的右眼皮又开始跳个不停。凹里有句俗语,左跳财右跳灾。他的右眼皮急剧地跳动着,似乎对眼珠子很不满,要把它闪出来。他用中指和大拇指的指甲使劲地掐了几下,痛得他的泪珠子都掉了下来。以前,也出现过类似的情况,但他的指甲很灵验,轻轻地掐几下,眼皮就不跳了,而今天咋了?他的手指头上似乎有粘乎乎的东西,是血,眼皮都掐破了,且越跳越剧烈。他伸手拽亮了白炽灯。啊,是血,中指和拇指上有着殷红的血迹。他又一阵哆嗦,在枕头边摸出了一瓶二锅头,这是他从煤洞子出来解乏用的,昨晚没加班,今天只干了半天,球屁个乏。他又感到一阵恐惧,浑身颤抖得厉害,背心又在出冷汗。他拧开二锅头的瓶盖子,对着瓶口,仰起脖子,如吹喇叭般咕咚咕咚地把一瓶二锅头喝了一半。一股强烈的辣劲儿穿透他的喉咙及肠胃,同时呛得他的泪水也流了出来,眼角的血和着泪水,血肉模糊。他顾不了这么多,他要战胜恐惧,他要战胜冷颤。咕咚——咕咚——又是一阵“吹喇叭”,那一瓶一斤装的二锅头被喝得个底朝天,一滴不剩。右眼皮仍旧跳个不停,二锅头的烧劲儿让他的冷颤消失了。他感到一阵燥热,天旋地转,晕乎乎的,沉睡了过去。
他这一觉睡得够沉,不知睡了多久,反正他这间小屋子也就是白天黑夜一个样儿,睡就睡吧,世上一切万物只有在沉睡中才觉得安逸、洒脱,才会无忧无虑,但他的这一觉睡得不自在。刚闭上眼睛,打着鼾声,就把他带入了一个恶魔的世界。他的眼前飘过的是一片恶云,对,就是山际边的那朵恶云,似鬼魅妖魔,张牙舞爪地向他扑来。他惊愕地张大着嘴巴,大喊着救命,可就是发不出声来。他急得浑身又冒着热汗。正当恶魔扑下来要掐他的脖子的时候,突然,桂花拉着壮壮猛扑了下来,挡住了恶魔的去路,死死地抵在他的面前。桂花大声叫着,老憨,快逃。壮壮也哭叫着,爹爹——有妖精——快逃——他能舍得下扔下他的心头肉逃吗?他歇斯底里地哭叫着,桂花——壮壮——有俺在——别怕——他一侧身,准备迅速站起来与恶魔格斗,谁知,无论他怎样使劲全身力气,浑身就是动弹不得,就像着了魔似的。转瞬间,桂花和壮壮不见了,也变成了一团黑云,融入了那团恶云,挤过那扇半掩着的小窗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哇地一声大喊起来。这一撕心裂肺的哭声却是真实存在的,似一声炸雷炸开了小黑屋,惊醒了工棚里所有睡得正香的工友。
工友们都一窝蜂地奔向了他的小黑屋,拽亮了小黑屋里的灯泡,把他从小黑屋里抱了出来,抱到一个工友的床上。工友都亲切问他,老憨,你咋了?老憨,你中邪了吗?老憨,你是不是想婆娘和娃儿了?想得半夜翻床板。老憨,你要想家了,就请几天假回去看看,挣钱不就是养家吗……
工友们纷纷劝慰着。
他坐在床上,面无表情傻傻地点着头。
工友见他没什么大事儿,明天还要上班,得休息好,给他腾出了一张床,陆续着睡了,只是没有拉灭电灯。
这是他唯一的一次把黑夜当成白天的夜晚,灯一直亮着,他感觉不到恐惧,或许是人多正气大,压住了邪气的缘故,他感觉不到害怕了,只不过右眼皮的跳动一直没有停止过。他的预感告诉他,他将面临灾难,但到底是啥灾难,他说不准,煤洞里挖煤是把命别在裤腰带上,时不时都会出现坍塌、瓦斯爆炸现象。前天,坍塌又夺去了一个工友的性命,脑浆都被砸出来了,拖出来的尸首惨不忍睹。他的身体又一阵颤栗,他可不能出什么意外,若出意外,他的桂花和壮壮该咋办?他隐隐约约又听到了山际边传来的炸雷声,桂花和壮壮也不能出事啊,她们出事了,他可怎么办?人活一世,不就是图个有婆娘、娃儿、热炕头吗?不就是图个幸福温暖的家吗?他双手托着无力的脑袋,就这样傻痴痴地瞎想着。
第二次早晨,太阳依然笑红了脸冉冉升起,把和煦的阳光普洒人间大地。他虽然有些失了魂,但班儿还是要上的,正准备随大伙去食堂吃早饭之后钻煤洞子,矿长却来了。在他的印象里,矿长是从不进工棚,此次是大姑娘坐轿子——头一回。
有些起得早的工友早已钻进煤洞子,晚一点的还在洗漱,见矿长进来,都觉得好奇,矿长,啥风把您给吹过来,这工棚除了脚臭味,其它没有值钱的东西。
去去去,挖煤去,再不去,我扣你工资。矿长腆着肚子,嗓门儿很大。
工友们一溜烟地跑了。
王老憨,你的电报,速回。矿长说的同时,给他递过来一沓厚厚的票子。
啥事儿?矿长。王老憨回过神来,急切地问道。
电报上没说具体啥事儿,只是让你速回,家里肯定有什么急事儿,我一大早就把你的工钱给结算好了,你赶快赶回去吧,别耽搁。矿长说。
谢谢矿长,俺这就赶回去。他接过矿长手中的票子就往车站赶去。
客车上,他想了一路,着急了一路,家里到底会发生啥事?
二
一块恶云罩住了王家凹的上空,凹里暗得像晴天的傍晚,风呼啸,山欲摧。娃儿们兴奋地奔走相告:太阳被月亮吃掉了,可好玩呢。他们没有经历过世事,不知这是灾难降临的先兆。耄耋老人则惊恐之至,多年前的那场灾难让多少凹里人流离失所、背井离乡。他们忙号召凹里人逃出屋子,向山上逃命。凹里人在老人们的号召下抛家离舍、扶老携幼离开了凹底。
轰隆!一声炸雷在王家凹的上空炸开了,两条火龙游离在王家凹的上空,把那恶云撕裂了一个豁口,使得凹里瞬间光亮无比,也照亮了仓皇逃向山上的凹里人的惊愕的脸。两条恶龙越战越凶,如一山难容二虎,王家凹的上空也就巴掌大,两条恶龙奋力撕杀,独占鳌头。咔嚓,凹底的又一棵古树被劈开了,撕裂的口子张牙舞爪地叠在那里,似乎向苍天显示着不公。凹里人回头望了一眼,惊诧、慌张之情溢出脸上,脸变得苍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