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家在堤坝子上，顺着堤坝子往下走，就到了芦苇坡，芦苇绕着卫河从遥远的西边围来，又绿带一样飘向东方。
　　 我们从小生长在芦苇坡里，沿着芦苇坡中纤纤的小路，在芦苇里转来转去。娘说：你们都是从苇坡子里抱出来的孩子。我们就默认了这个事实。在我朦胧的记忆里，芦苇坡子里是能生长出小孩儿的。小孩儿裹着一个紫花铺底，“哇哇”直哭，招来了许多围观的人。后来，小孩被二蛋娘抱走了。娘接着说，你也是娘从苇坡子里抱出来的，就像二蛋娘抱婴儿一样，你们都是从苇坡子出生的孩子。我们这些孩子就在苇坡子里找呀找……
　　 娘生我们姊妹七个，原来想修个五男二女，没想到最后一个环节出了问题，成了四男三女。孩子多家底薄，我从小就没见大哥在家呆过，总是一逢过年，才看到他一脸漆黑从芦苇坡里走过来。他比我年长十八岁，跟父亲站一块根本弄不清他们的辈份。一些孬孩子就戏谑他是我爹。大哥的确像父亲一样慈祥，他在一煤窑做合同工，家里的开销全靠他微薄的工资。
　　 父亲是赶车老手，在队里工分拿满分。我十岁那年，队里从部队买了一匹退役的军马，军马性烈，几个人都按不到车辕里。后来父亲用温和的办法驯服了它，博得了大队全体社员的好评。然而，在一次过卫河摆渡时，河面刮起了黑旋风，军马拼命撕叫着向河里跑去，父亲紧紧握住它的缰绳，被它重重地蹋了一脚，没回到家便吐血死了。村里人都说被夺了命，队长为了安顿家人，让二哥接车把手，娘死活不同意。这以后家里的担子就更重了。
　　 大哥、二哥相隔五岁，媒人一到家，就嫌弟兄多，加上大哥一脸漆黑，媒人就把目光投向了二哥。娘不同意，老大的婚事不解决，怎么能轮着老二。大哥对这事想得开，老二就老二吧，娶个媳妇少宗事，娘的泪就落了下来。
　　 二嫂是邻村马豆腐家的三妮，胖墩墩的，一双绿豆眼，嘴片子挺厚。娘觉得有点糟蹋人，二哥却满心愿意。因为村里光棍汉太多了，他寻思着家里的条件也怕打光棍。二嫂娘家嫌我们兄弟多，怕二嫂受罪，要求盖三间瓦房分开过。这对我们这个连生计都成问题的家，简直是致命的打击。没办法就只好靠大哥了，等二哥娶妻立户后，家里就欠了一屁股债。
　　 大姐比二哥小三岁，比三哥大两岁，有媒人提议，让大姐同大哥换亲，大哥死活不同意。灵巧活泼的三哥被媒人纳入了换亲的范围，三哥没有固执，十八岁就同大姐换亲，娶一个比他还小两岁的瘦丫头，大姐却嫁给了一个比她大五岁的瘸子。
　　
　　 二
　　 十五岁那年，我在公社上初中。一天，二姐通知我回家，说大哥领来个外地媳妇。我不知道是高兴，还是难受。高兴大哥终于娶亲了，难受大嫂是领来的外地人。等我回家见到大嫂时，一切的顾虑全部打消了。大嫂长得小巧玲珑，小家碧玉，漂亮的脸蛋上一双眼睛含着羞涩。听说大嫂还是高中毕业生呢，在老家丢了丑，无奈远嫁他乡。她的父亲和哥哥跟着，奔着的就是大哥的工作。我不禁为他们感到遗憾。大嫂的语言和我们不通，大嫂会说半片子普通话，我也会说半片子普通话，所以就成了临时翻译官。大嫂老家在四川，还是个民办教师呢，我开始敬仰她，因为那时我还是学生。
　　 大哥那天一脸傻笑，快把二哥、三哥都羡慕死了。娘说别眼馋，你们大哥可是让着你们的。二嫂妒忌地说：“说不准是个‘鹰’呢。”一句话气坏了执事的二爷。我不知道‘鹰’是什么，三嫂悄悄地在我耳边说：“‘鹰’，就是没准头的媳妇。”一种不祥的预感便笼罩在脑海。说媒的二蛋娘再三打保票，因为他们要了两千块钱，跑了别人能跑了二蛋娘吗？所以大家也就放了心。
　　 晚上，大哥和大嫂很晚才入了洞房，因为语言不通，两千块钱不到手，人家就是不放大嫂。娘东借西拼很晚才凑齐了钱。大嫂同大哥走进洞房后，被子一拉囫囵睡下，然后将灯吹灭，大哥无奈的在她身旁躺下。秋天的月牙将薄薄的月光，通过窗棂悄悄地送过来。大哥第一次近距离听着女人的呼吸。窗外听房的嫂子们嫌屋里没动静，替大哥发急。大哥是在平定了心跳后才开始动大嫂的，大嫂总是将身子翻来翻去，而且将被角掖得很紧。大哥第一次接触女人，不知道从哪儿下手。无奈，只好用粗大的手轻轻地摇嫂子的辫梢。
　　 听房的人是在半个小时后才听到屋内的响动，大概是大哥再也按捺不住，终于发作，激烈地搏斗声夹着大嫂的四川话，响动是在大嫂一声大吼下平静的，屋外的人只听清半句话“来了”，之后就是大哥的喘气声。屋里没戏了，听房的人讪讪离开。就在大家走出我家的门槛时，一位远房的嫂子忽然悟出了大嫂说的两个字的含义，便说：“怀孕了，怎么还能来了呢？”大家顿时感到大哥的愚笨。
　　 第二天，大哥明白后满脸羞涩地任凭嫂子们数落。晚上再睡下时，便懊恼地将大嫂的衣服扒光。大嫂反抗两下，终于抵档不住大哥的雄健。大哥仿佛进入了千米之深的煤层，他有节奏地开动着钻机，乌黑发亮的煤体被一块一块地剥落。好一个幽深的煤谷，一个永远也钻不透的黑色岩壁，在这四周乌黑的煤体中，大哥恍惚着、朦胧着，任凭泪水浸湿一切，他飘逸地在矿井里飞来飞去。
　　 大哥是被一泡尿整醒的，醒来后他习惯性地拉亮灯，痛畅地撒了一泡尿。等他躺到被窝时，忽然感觉少了什么，媳妇？媳妇儿哪儿去了？他急忙下床，门虚掩着。他来到院中，弯弯的秋月悬挂在空中，万籁俱寂，夜晚静得让人颤栗。大哥又到了栅栏旁，栅栏开了，人跑了，大哥的怀疑终于有了答案。
　　 大哥急促地敲着娘的门，声音都嘶哑了：“人跑了，人跑了。”喊声惊动了所有人。娘稳住大家，让三哥去找二爷。我到后院喊来二哥二嫂。半个时辰，院里挤满了人。二爷宣布，把各家的自行车推来，兵分四路，东南西北追人。
　　
　　 三
　　 大嫂早已做好了准备，被大哥蹂躏过后，大哥睡得死猪一样。她轻轻地喊了几声，大哥没动静，就蹑手蹑脚地下了床。打开门的瞬间，大哥翻了个身，吓得大嫂腿都软了。然而没有被惊醒，一连串的鼾声又重新打起来，大嫂放心了。她悄悄地溜出去，打开栅栏，一股劲地向后院跑去，直奔芦苇坡渡口。
　　 她钻进芦苇坡的一瞬间，整个身子都轻松下来。惊悸和恐惧倾然飘逝，她深深地吸了口气，芦苇的清香溢满全身。她找到一个大路口，向芦苇坡的深处跑去。秋风吹拂着芦苇“沙沙”地响，大嫂放慢了脚步，仿佛对这陌生的芦苇坡充满了希望。大嫂是在两天前就把逃跑的路线踩好了，有这片芦苇护着，她可以随时躲藏，然后让父亲从邻村租一条小船，把她从渡口的一侧接走。然而，就在这一切都十分顺利的时候，芦苇坡里出现一个叉路口，她稍微犹豫了一下，选择向北的方向，因为北面是渡口。可就是这一错误导致了这次逃离的失败，芦苇坡没有正路，她转了两个弯早已迷失了方向。她走了半个时辰，还是没走出这片芦苇。她迷惑了，道路弯弯曲曲，不时有叉路分开，后来路小了，芦苇都能擦住她的衣服，最后没有了路。她开始恐惧起来，折过身向回走，又到了一个叉路口。她选择了一条大路，路越来越宽，她想看看天上的北斗星，然而，高深的芦苇只给她一块破碎的天空。她在芦苇坡里转来转去，渐渐地听见了嘈杂的声音，她认为快到了渡口。她错了，她又回到了刚进入的芦苇坡。堤坡上人影晃动，整个村庄都沸腾了，他们正四路发兵，寻找他们认为不应该失去的东西。大嫂吓得急忙返回芦苇坡，撒开腿猛跑，她听到了身后的追赶，躲开道路，向芦苇坡的纵深处藏去。
　　
　　 四
　　 第二天的下午，人们纷纷来向二爷报到。大家各自讲述了寻找的艰辛，二爷眉头皱得像个麻团。人们开始埋怨大哥，大哥早已呆若木鸡。二嫂忽然想起了二蛋娘，就把怨恨撒向那罪恶的女人，是她引来了这场祸。我也开始怀疑这个女人，怀疑她从苇坡里捡到的婴儿到底弄到哪儿了，这个话题使我们更加怀疑二蛋娘。
　　 人们找来二蛋娘，她也被这件事弄傻了眼，一见二爷，二蛋娘干嚎着说她从中只得到三百块钱的好处费，那个叫三毛的外地人介绍过来的。
　　 二嫂说：“我早说了她要是个‘鹰’呢，你担保，现在你怎么个保法。”二嫂两天来的委屈忽然发泄出来，拽着二蛋娘的胳膊将她甩个趔趄。
　　 二爷说：“别喊了，别闹了！二蛋娘，你说说那三毛咋个找法，你将那三百块钱也拿来，我们再去找三毛的事。”二蛋娘吱唔着说不出三毛在哪儿。大伙说她原本就是个骗子，将我怀疑的话题也说了出来。是不是将那弃婴也卖了？急得二蛋娘对天赌咒，说那弃婴给了她妹妹家，现在已经八岁了，不信可以到她妹子家看去。
　　 这时，忽然有个人在娘的耳朵根说了声：“找到了。”
　　 娘激动地问：“在哪儿？”
　　 “在苇坡里。”大家止住了喧哗。
　　 二爷一把拽过了女人的手，他老人家显然也失态了，“现在在哪儿？”那女人被追问得连结巴带脸红，再次重复着，“在苇坡里。”
　　 人们从家蜂拥到堤上，堤坡下两个妇女紧紧抓着大嫂的双手。大嫂一脸茫然，一天一夜的疲惫，使得她忘记了恐惧。夕阳红团一样裹在天空，晚霞将西边烧得发烫，整个芦苇坡宁静得要死。大家一言不发，眼直瞪瞪地望着大嫂。
　　 二爷终于发话了，“快将她弄回家。”
　　 人群开始涌向狭窄的胡同，妇女、孩子哄叫着，有喊“打”的，有骂娘的乱作一团。二爷让人将大嫂锁进屋里，然后找娘商量。娘已经软成一条，此时此刻什么也说不出来。大哥一旁傻呆着，仿佛丢失了东西又寻到似的，一天一夜的失落感一下子卸空了。
　　 二爷见此情景，将人打发走，有几个妇女隔门缝看大嫂在屋里做啥，烦得二爷将她们全都撵走了。
　　 二爷抽根烟，望着整个瘫软的家庭，一下子拿不出主意，只是吩咐娘，不能办违法的事，其余怎样都好。娘点着头，娘想既然到这一步了，要么要钱，要么要人。二哥气得拳头痒痒的，二嫂嚷着不能太便宜她了。三嫂坐在娘的一边没事儿人似的，摆弄着做了一半的鞋垫子。
　　 三哥说：“将咱们的钱追回来算了。”大哥闷不做声，他想只要大嫂一心一意过下去，他是能原谅她的。因为他刚尝到了女人的滋味，三十多岁了，他已经不愿再孤独了。
　　 二爷说：“人已经找到了，先吃点饭，赶明儿再说。”
　　
　　 五
　　 大嫂端坐在床上，等待着恶运的降临，适才的哄闹，她着实恐惧到极点，等她被锁进屋里后，一切都变成了漫长的等待。大嫂想，愿咋着就咋着吧，要不又有啥法子呢？这起初就是一个错，就像玩个游戏，下个赌咒，输了就任人宰割吧。
　　 她有些怨恨自己的父亲，怨恨他出这馊主意，也同样怨恨懦弱的丈夫，竟然同父亲一道说服她，让她如今成了这个事件的牺牲品。该怎么办？起初她就没有将这件事看得简单，从四川到河南来骗钱，难道河南人就恁傻。她虽然读过初中，但是从未出过山，与世隔绝的地方，这种风俗已流行不知多少年。她也看到了成功者的笑容，看到人家出山转半年就带回了好多钱。所以，在一个叫三毛的人贩子怂恿下，她才铤而走险。
　　 怎样说那片芦苇呢？她起初为那片芦苇高兴过、激动过。三毛说芦苇就是一个屏障，你没看到《沙家浜》吗？那片芦苇比沙家浜的还要大，只要趁档儿溜进芦苇荡，一切就成功了。所以，三毛还特地划了个小船，他们未上岸前就演练了一番。没想到，也许就走错一个路口，使得她的人生戏剧性地转折。这就是命数，对，是命运的安排。
　　 她是在第二天下午被一帮铲草的孩子发现的，起初她是想利用这些孩子找到他们指定的渡口，可是这些芦苇里长大的孩子像这片芦苇一样，将她带了出来，找来了他们的母亲。一切都是命数，她再一次认了命。
　　 落网后，就得做好任人宰割的准备，她被捉住的一瞬间害怕极了。她听说过被捉住的下场，有脱光吊起来打的，有脱光游街的，有住禁闭室“吃喝拉撒”在一块的，她不敢想象该发生的一切，这些能怨恨他们吗？
　　 她端坐着，想着，肚子里突然叫了一声，她才明白，她还是个孕妇。她一个孕妇，怎么能走这条道呢，她曾对父亲这样说，父亲说这正是个借口。自己受难是小事，连肚子里的孩子也跟着受累。她真的有些饿了，对，还有干渴。在芦苇荡里，她就咀嚼过芦苇的叶片，她真想让谁送口水喝。她用舌湿了下嘴唇，喉咙更加干裂，肯定说不出话了，造孽呀，可这又能怨谁呢？
　　 她眼前浮起两张可恶的面孔，一个是父亲，一个是丈夫。这两个最亲近的人，如今都变成了魔鬼。她一上车就有预感，在火车上，她的铜钱不见了。她当时说，她的铜钱不见了，丈夫和父亲都笑她。你的铜钱在脖子上挂着，怎么会不见了呢？她就把衣领扣一层层解开，让他们看。
　　 父亲说：“肯定来时没带。”
　　 她想，她每逢一些大事，就会自觉带上它，丈夫皱了皱眉头，清楚她对铜钱怜爱。这个带铜钱的女人，曾经让她的丈夫多么地激动过。他们在洞房，凭借着蜡烛，把玩的时候，他忽然发现了她脖颈上的那个铜钱，那枚垂在乳沟间的铜钱，像一朵花镶在她白皙的胸脯，随着她轻微的心跳，微微地振颤着。他兴奋极了，就拿起那枚铜钱看。她一把抓过，像她的命根子似的。他不知她的用意，她就说，小时候她受过惊吓，一个算命婆子给她挂上的，红线绳都坠烂几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