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时日，我的眼角瘦了一圈，是乌黑色的。
　　 中午时分，一切收拾好了，荷花也下班了，我早早地订了酒店，一家人快快乐乐地吃个饭。大家都表现得很开心，这单肯定又是我买，加上今上午的出院费，一起加起来，我在心里略算了一下，一共六七千，花了这么多票子，也算对得起这尊瘟神了。饭后，我开着车把四尊瘟神送回了王家凹。一路上，我专注开路，没说一句话，四尊瘟神也没有道一句感谢的话。送走了，心就安定了下来，我还得继续努力挣钱，过好我的小日子，把壮壮培养成人。
　　 我是咋了？我做错了什么？我想歇斯底里地大喊：这不公平。有人听吗？没有。委屈、伤心的泪水不仅流在我的脸上，而且还流在我的心里。
　　 我站在楼顶上独自吞咽着孤独和悲伤。
　　 街道上人来人往，个个板着陌生的面孔。马路边的广告牌上刻着耀眼的广告：丈母娘说，“姥姥家”房子就是好。我住的小区名叫“姥姥家”小区，当初决定买房的时候，荷花硬拽着母夜叉到街上选房。如今的街上高楼林立，让人看得眼花缭乱，各有各的优点，也各有各的不足，真的还要人帮着参谋。母夜叉来到街上，一眼就相中了“姥姥家”小区。荷花念着广告词，母夜叉说，这话说得好，就买这里。娶婆娘看丈母，这话还真不假啊。要不，这些房产开发商就顺应女人的心理，广告词都打到丈母娘那儿去了。没几天，“姥姥家”小区的房子就被一抢而空，我和荷花常庆幸我们出手早了一两天。
　　 街道上的匆匆行人中，你们当中有被老丈母所困的吗？我一遍遍地问着，那耀眼的广告在明媚的阳光里闪着光，像对我扮着鬼脸，没有人回答我，也没有人怜悯我，只有如潮的人流、车流。
　　 我想我这下子一定完了，荷花自从昨天从王家凹回来之后，跟我一直吵到现在，我一肚子委屈向谁诉。
　　 泪眼朦胧问苍天，人间红尘谁人过？
　　 昨天，荷花说丈母丈人让我们回去摘桃子，屋后的一树桃子他们都没舍得吃，专门留给我们吃的。听了这话之后，我心潮澎湃、难以平静，心想，好人终于有好报。我的善良、忍辱负重终于换来了丈母娘的心，桃子凉街不值钱，礼轻仁义重，她有这份心，这说明她看得起我了，心里惦记着我。
　　 刚下车，荷花就拉着壮壮去亲热母夜叉和胡球来了。她有段时日没回王家凹了，感到格外亲热。我正在给车熄火、锁车。她们的习性我很清楚，一见面就非得嚼舌根子，而我从不爱这一套，每次都躲得远远的，听见了也装着没听见。
　　 老憨，过来，我有话问你。荷花喊道。
　　 我一头雾水，又招惹你们啥了？至于刚刚下车就被叫了过去。
　　 王老憨，你耳朵聋了。母夜叉显然发怒了。
　　 王老憨，快点过来。胡球来厉声道。
　　 我被他们的吼叫声震懵了，这架式有点像法官审判犯人似的。我强压着怒火悻悻地来到他们面前。
　　 王老憨，你真一点儿不实诚，冲子和倩倩是荷花娘家的贵客，在你家呆了几天，你竟然把锅盆碗筷摔得咚咚响，你还是人吗？这是要撵冲子和倩倩走。母夜叉怒不可遏地吼道。
　　 王老憨，你好歹也是吃了几十年饭长大的人，却和一个娃儿过不去，对壮壮大吼大叫的，实则是恨我家的扬扬。胡球来没好气地说。
　　 王老憨，你看你做的是些什么事？刚才阿爹跟我说了，他的病还未治愈，你背地里让大夫开出院手续的。荷花也跟着一起瞎起哄。
　　 ………
　　 这不是在搞批斗吗？我做错了什么？人在做，天在看，我问心无愧。为何要给我强加这些“莫须有”的罪名？我怒火中烧，胸腔里的那座火山再也忍受不住了。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灭亡。
　　 火山爆发了：你们胡说八道，欺负人。
　　 我的吼声似乎震穿了他们的耳膜，同时也震晕了他们的脑袋。他们三人怔怔地望着我。
　　 瞬间，一切都是静悄悄的，我感受到了人世间的宁静。都说老虎屁股摸不得，这下我可真摸了老虎的屁股，触痛了老虎的所有神经。这次，我还真做了一次男人，但这也是有代价的。
　　 在丈母娘家里没闹起来。我细想了一下，所有人当中，也就我是个外人，与他们任何一个人没有血缘关系。我就是一个奴仆，该为他们服务与奉献，而且还得毫无怨言。关键是我付出了奉献了，却是吃力不讨好。老丈人住院，按道理说，应该他的儿子、女儿照看，为啥轮到我？他没有生养我，我凭啥尽这个义务和责任？更不应该的是这些人我伺候着，反而他们把自己当作客人，更确切地说，当作我的主人，凭啥凌驾于我一个七尺男儿的头顶之上？真是荒唐，把别人的善良当作驴肝肺。凭啥？我内心的火山终于暴发了，这也给我带来了灭顶之灾。
　　 回到家之后，我等着与荷花大闹天宫。她没像其爹娘一样，与我大闹天宫。她默不作声，与我冷战起来，不说一句话，不睡一张床，形同陌人。这才是最要命的，她是公家人，得有素质，争吵不是目的，她另有目的。
　　 私下里，我听到有关她的绯闻，说她与她以前的初恋好上了，而她的初恋就是她的初中同学，现在在政府要职部门任职，无形中给我戴上了顶大大的绿帽子。这些捕风捉影的事情，我宁可信其无，也不可信其有，儿子壮壮正在茁壮成长，这一层窗户纸不能捅破，捅破了就恢复不了原状，即使修补，永远就是修补的。忍吧，男人的天性就是忍受一切苦难，包括自己的婆娘。
　　 那天，我回到家里，我知道我惹下重祸，等待荷花的发落，她打她骂，或是她拿菜刀砍我，我都无所谓，我会默默地等着她的惩罚，因为她是我儿子的阿娘，为了儿子，我愿承受这一切。然而她回到家里，什么也没说，什么也没做，只是冷笑了几声，这几声冷笑笑里带枪，令我毛骨悚然。她这样做的目的，无非就是逼着我净身出户。如今，净身出户的男人多了去了，那是成功且腰缠万贯的男人，舍去一个窝，还有很多窝。我一个农民工，靠着自己的力气挣钱、吃饭，能行吗？净身出户，意味着我将失去一切。
　　 我苦恼、郁闷，没有一个朋友，我该向谁诉说？苍天啊，我只得向你诉说。
　　 我站在楼顶上，诉说着我的心事儿。累，太累了，这比在工地上冒着炎炎烈日下苦力都累，是心累啊！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眼睛，流吧，尽情地流吧！让所有的委屈都流出来。我想到生死轮回，想到了死。死，是一种解脱，是世间万物最后的归宿。我似乎一点都不惧怕死亡，两眼一闭，什么恨什么爱什么情什么仇，都统统地他妈的随风而散。
　　 眼泪流干了，我又独自傻笑了一阵子。忽然我身上生出双翅，欲做飞翔状，向天空飞去。
　　 爹爹，吃桃子，好甜甜的桃子。不知何时，壮壮也爬到了楼顶，充满稚气地叫着。
　　 我猛地一惊，迅即从梦幻中回到现实。我擦试掉泪水，不能在儿子面前掉眼泪，装作若无其事地抱起了壮壮。
　　 壮壮把另一只手拿的桃子塞进我的嘴里，说，爹爹，这桃子可甜，像是孙悟空花果山的蟠桃，您也吃一个。
　　 我咬了一口，连说了三个甜甜甜。
　　 殊不知，我满嘴里是无法诉说的苦味儿，哪儿来的甜味？我不知道明天会怎样，至少眼前我抱着我的儿子。即使满口的苦味儿，我也要强装笑颜，因为我是儿子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