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终于明白了，荷花是不属于我的，更明白了阿娘被她欺负的缘由。我怒火中烧，恨不得撕烂他们的嘴巴，打爆他们的头。要知道，我也生得牛高马大，对付他俩绰绰有余。可我还是忍下来了，忍字头上一把刀，退一步海阔天空，忍一时风平浪静，反正荷花被我玩过了，玩了就是我的婆娘，他俩能把我咋的？低头娶婆娘，抬头嫁女。我的家庭条件不富裕，阿爹阿娘没为我支撑一片蓝蓝的天空，全靠自力更生。凹里小伙子娶个婆娘没得八万十万不得下来，我一分钱没花，荷花被我抱上了床，这便宜我捡大了，至于他们的这点恶行能算个屁儿？我算计着心思，暗自高兴。
　　 这事的收场，真的要感谢王老爹。后来的许多年里，我一直觉得王老爹是我一生中的贵人。王老爹见母夜叉胡球来俩人在我家大闹天宫，也许是见我孤苦伶仃心生怜悯，呵住那两个恶人说，俗话说，一个巴掌拍不响，你闺女和鸿儒是两厢情愿，现在是啥年代了？儿女婚姻自由，不是包办，再说了，你们俩这样大吵大闹的，还不嫌你闺女的名声臭了？你们不嫌丢人，我都替你们害臊。王老爹的几句看似很平常的话却把这对狗男妇给震住了。
　　 自那以后，母夜叉和胡球来再没有到我家大吵大闹。尽管他们不让我与荷花往来，监督着荷花，可好事儿不出门，坏事儿传千里，他俩的大吵大闹实则是把荷花往火坑里推，使得凹里凹外方圆百里都知道荷花跟我睡了，谣言里说得活灵活现，说我把荷花的肚子搞大了，说我划算，没花一分钱白捡了一个婆娘，成就了我。
　　 万事儿开头难，一旦有了第一次，就不可避免地会有第二次、第三次……荷花那禁得住禁果的诱惑，偷偷地溜出来与我约会，为了躲过他俩的耳目，我们约会的地点已不在学校里，要么河边的树林里，要么葱郁的包谷林里，或在凹里的山洞里，我们尽情地偷吃着最香甜的果实。甚至荷花上学了，我找了各种借口请假去城里与她约会。直到有一天，荷花想吃酸的，老想吐，我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我只得找到王老爹说出了实情。
　　 王老爹说，鸿儒贤侄，别怕，我去找母夜叉和胡球来说说。
　　 我说，谢谢你，王老爹。王老爹拍拍我的肩膀说，你就等着好消息吧。
　　 我不知道王老爹是怎么说服母夜叉和胡球来的，也就是我现在的丈人丈母。我猜想，王老爹一定说，鸿儒这娃儿不错，有文化干活还挺卖力，不仅学校挣得了工资，而且家里的地也种得平整，庄稼长得欢实，更重要的一点是荷花的肚子里都有娃了，还不把这事儿给办了，你们家也多一个帮手，反正鸿儒没得爹娘，负担轻，这难道不是好事儿？还有一点就是，荷花在职中读了个幼师，公家也不分配，也是个无业游民，鸿儒哪一点配不上你家荷花？要力气有力气，要文化有文化。
　　 我和荷花的婚礼特简单，是那个年代流行的裸婚，我阿爹不在了，阿娘跟人私奔了，没有兄弟姐妹，我孤人一人，没有人主持操办，这种仪式是最合我的胃口，说真的，在我的内心深处也感觉到我是白捡了一个婆娘，使得我有了一个家，并有了儿子壮壮，让香火得以延续。曾经上天对我不公，这次也许是上天对我的恩赐，我得倍加珍惜。不是说，当上帝关闭了你的门，他会为你打开一扇窗子么。
　　 荷花回到凹里，也进了凹里的学校，和我一样成了一名代课老师，地位平等，生活得美满自在。
　　 都说，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我却成了丈母家的奴仆。我想这应该是母夜叉和胡球来最初答应这门亲事的初衷吧。
　　 娶婆娘看丈母，母女连心。荷花嫁给我之后，虽然住在我家的那三间瓦房里，但丈母家里地头里的活儿却是我全包了，胡球来也不下地了。我也无所谓，反正力气是个好东西，累了，一夜睡醒来，第二天又是满身力气。我对未来的生活充满着憧憬和希望。
　　 荷花有个哥哥，名叫胡冲子，也就是我的舅官儿。除了娘舅无好亲。我这辈子怕是要栽到他手里了，此人成天游手好闲，不思进取，争一个钱儿得花出去两个，没钱了，就向我要，像是我上辈子欠他的，而他又是母夜叉、胡球来的心头肉，我可得罪不起，一切都尽量满足他。三十好几了，才娶了个婆娘，是山那边的陈倩倩，花了十几万，几乎剥去了我的所有积蓄。我向荷花诉苦。荷花说，给大哥娶婆娘是应该的，难道你想让大哥成光棍？我无话可说，只得把苦水咽进肚里。陈倩倩跟胡冲子一个德行，整天浓妆艳抹，扭动着水蛇腰，凹里凹外地闲逛悠。就这样一个婆娘，母夜叉还得把她捧在手心供上案。
　　 我后悔的是我不该让荷花去考老师编制。公家政策越来越开放，制度规矩越来越公平公正，为了不让某些人滥竽充数。公家的用人制度由不分配自主择业变成了逢进必考。
　　 前些年，当在凹里教了十来年的荷花为前途茫然、正准备跳槽时，公家的这项制度无疑是一副兴奋剂，注入了我和她的神经细胞。荷花报考了老师编制，而我则不能。她有教育专业的幼师毕业证、资格证、普通话等级证、计算机等级证等一系列证件，这些证件就是进门砖。而我除了一张高中毕业证外，什么都没有，就连那张高中毕业证也被母夜叉在我家大闹天宫的时候被撕得不知去向。我没有进门砖，苦教了十来年，只得望洋兴叹，只得回家修地球。荷花在中职时的学习不咋样，但她的学业没荒废，这些年理论加实践让她一举中榜，成了公办老师。荷花自此变了一个人，趾高气扬起来，其形象举止不亚于母夜叉。常对我指手划脚地吼叫起来，说什么我是吃“皇粮”的人，大年三十吃饺子都有钱进腰包，你有吗？不仅她这样说，母夜叉也这样说，胡球来胡冲子陈倩倩跟着这样说，我就是一个外人，变得沉默寡言起来。众口烁金，况且我不是金子，我就是一个半文半武的农民，现在已演变成一个地地道道的农民，纵然有一千张嘴巴子，可能也说不过他们一家人。
　　 我在心底里有一个大胆的想法：我不能再呆在凹里受这家人这般埋汰我，我有头脑有知识更有力气，就不信挣的钱没有荷花多。
　　 我对荷花说，我想去街上挣钱。
　　 荷花说，去吧去吧，争取挣钱在街上买套房子，我在凹里把壮壮照看好。
　　 这还说了句人话，也给了我信心，我想终有一天会出人头地的。
　　 没隔几年，凭着我的力气和实干的精神，我从小工做到大工，再从大工做到包揽一些活儿，在街上买了一套房子，把荷花和壮壮接到了街上居住，且通过关系把荷花的工作也调到了街上，一家人在街上其乐融融。这期间，为了搞好与老丈母老丈人家里关系，我把丈人家的土房子推倒，盖上了两层高的楼房。按道理说，我应该是这个家里的功臣。可人心不足蛇吞象，两个老人说，他们供荷花读书不容易，如今成了公家人，人要懂得报恩，要我每月拿出两千元的赡养费。我听了，开始很不理解，二老养了荷花不错，但他家还有儿子胡冲子，这两层楼房也是给他盖的，按凹里的风俗，儿子继承老人财产才是真正有义务赡养老人的人，荷花是嫁出去的闺女，有赡养义务吗？为此，我与荷花大吵了一架，结果是以我的失败而告终。
　　 如今有“妈宝男”的说法，而荷花就是“娘宝女”，跟着母夜叉一个鼻孔出气，我能把她咋了？女人难缠，自打与荷花媾和在一起就没有一次拗赢过她。为了家庭和睦，继续过好我的小日子，给就给吧，能给母夜叉胡球来赡养费，说明我有这个能力。不像他家的胡冲子和陈倩倩，过着寄生虫般的生活，有手有脚的，真不知羞耻。我很气愤，这俩口自从给胡家生下了个儿子胡扬扬后，就把自己凌驾于二老之上，整天在二老跟前指手划脚的，赡养费的事儿一定是这小俩口想出来的。我赡养二老可以，怎么赡养起小俩口来了？哎！反正我已经脱离王家凹，不在一口锅吃饭了，眼不见心不烦，我只想过好我的小日子罢了，别闹得我的小家庭不安宁。
　　 荷花成了公家人，这“媳妇媳妇”地叫着，我还真不习惯，凹里叫惯了婆娘，一时改不了口。前天，为这个叫法，我还挨了一顿白眼，她让我以后在家里叫她“主人”，主人就主人吧，我是奴仆还不行吗？这已经当了半辈子奴仆，还差这一时半会儿。进门我把拖鞋给递了上去，接着给她沏了一杯茶。她很满意，露出笑脸说，老憨，明早儿一早回王家凹，你把小车子的油给加足了。
　　 回王家凹干啥？看爹娘去，他们生活得好好的，也没见电话来说不舒服。我心里一直不想回王家凹，每次回去都得大包小包的，到头来还是热脸贴了人家的冷屁股。就拿我这雅号来说，他们觉得我老实好欺负，就叫我“王老憨”。他们叫出了名，全凹人都开始叫我“老憨”，多难听的一个名字。
　　 阿爹来电话了，说家里专门留了一树红桃子，等着我们回去摘着吃，你看，阿爹阿娘对我们多好。
　　 主人，这街上桃子凉街呢，价格便宜得很，真要回去？我的意思是回去专门摘几个桃子不值得，光小车子的油钱就可以买一板车，难道抵不上那一树桃子？我是真不想回去，不想看到母夜叉胡球来的那两张嘴脸。
　　 荷花眼一瞪，没说话。
　　 我连忙转变了主意，说，回去回去，这是阿爹阿娘的一片心意，我这就加油去。我忙屁癫癫地加油去了。再不走，可能只有挨骂的份儿。
　　 我伤心死了，心已到崩溃的边缘，甚至想到了死，死就死去吧，死对于一个对生活失去信心的人来说并不可怕，是一种解脱，是一种责任和义务的逃避。两眼一闭，万事皆空，回归自然。本来是回去拿桃子的，我却带回来一肚子气，这一肚子气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狠毒，它也许会将我气死。
　　 十多天前，老丈人来到街上，来我家了，这是我一百个不愿意的事情。我惹不起躲得起。最近这些年来，我从王家凹躲到街上，家里没怎么大吵大闹，平静了许多，怄气的日子也少了许多。他来我家的原因是最近脑袋有些晕乎，去医院检查病的。荷花要上班，我就把他带到了医院。现在医院哪是医生在看病，一进医院，手里拿的是各种收钱的条子，检查费比吃药费高，而且都是各种仪器在工作，要你医生干啥？一圈下来，光检查费就花去了三千。他是光杆司令，这腰包都是我掏的。最后医生拿着各种检查数据对比了半天，说，轻微脑血栓和脑萎缩，得住院治疗，脑血栓，你想想，脑血管堵住了，你还想活命？还有脑萎缩，若不治的话，将来进一步发展，成为老年痴呆。
　　 听了这话，老丈人的脸色吓得苍白，没有言语。
　　 我想，这是啥病？老年人常有的病，脑萎缩这病好，最好变成老年痴呆，免得有事没事给我找气怄，想起多年来他和丈母娘把我当奴仆的事儿就来气。瞧老丈人那神情，这住院是铁定了的事儿，若不住院，他到荷花那儿给我背个黑锅，可能又得让我跪上一阵子搓衣板。即使他不想住院，我也得把他摁住医院住院，免得我将手指头塞进他们的嘴里留下话柄。
　　 我说，阿爹，别多想了，大夫说了，住上了一阵子就会好的，你只想着住院治病，其它的就甭多想了。
　　 老丈人眼角掠过一丝微笑，没有言语。
　　 这丝微笑被我抓住了，我感觉到那不是真诚的微笑，而是一丝奸笑。因为这住院的所有费用不是公费报销，而是我报销。
　　 老丈人住院了，我显得格外的忙，不仅忙医院里的事儿，还要忙家里的事儿。荷花上班，家务事儿都是我干的，她是公家人，我是农民工一个，地位悬殊，不干能行吗？但工地上的活儿我从没有落下，这样以来，我得早起晚睡，把家里打理得井井有条。过度的劳累使得我不是早生华发，而是脱发，脱得头顶成了轮圆月，我由一个健壮的小伙子被生活洗蚀成了一个丑陋、邋遢的男人。荷花则与我相反，各种美颜产品堆满了梳妆台，保养得极好，成了一个人见人爱的丰腴女人，就像一朵雨后的莲花，闪着金光。为此我时时心生恐惧，恐怕这个家庭会破裂，家庭若破裂了，受影响最大的就是我的儿子壮壮。老丈人住院，为了不影响荷花的情绪，每天东方还未泛起鱼肚白，我就起床了，洗衣做饭，然后给老丈人送饭，结算老丈人的住院费，听大夫们的会诊，做罢这一切，我又匆匆赶到工地干活。
　　 在老丈人住院的第二天，不知谁走漏了风声，我想大概是丈母娘母夜叉。她在凹里喂的有猪及鸡鸭，走不离。一阵风把胡冲子和陈倩倩给吹来了，吹到了我街上的家里。我的家一时间成了一大家，我不仅要伺候老的，还要伺候小的，忙得不可开交，而小俩口除了吃饭就是逛街，买吃的喝的穿的，从没去过医院看望过老丈人。我能说什么，我什么都不能说，只能默默地做好我该做的一切，心想，住院也就是个把星期的事，最长也就是半个月的事儿，没什么大不了的，熬几天都过去了。最让我不好处理的是妻侄胡扬扬，专横跋扈，其性格遗传了老胡家的基因，贼坏贼坏的，常常欺负比他大两岁的壮壮。我看在眼里气在心上，没法子，在没人的时候，为了发泄就对壮壮吼上两句，才能得一暂时的安宁。
　　 老丈人住了半个月就出院了，医院把钱挣得差不多了，且超过了合作医疗规定的部分，不能久住。
　　 那天上午，我没去工地，忙前忙后地办出院手续，苦日子终于熬到头了，终于可以把这尊瘟神送走了，心中洋溢着无比喜悦，但我不能表现出来，只是在背地里暗自窃喜。哦，不止这尊瘟神，加上胡冲子三个，老老小小一个四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