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菊韵】那七爷的浪漫人生(小说)
想到这儿,那七爷狡猾地笑了,黄眼珠里放射出一缕亮亮的光,似乎还沉浸在对往事的回忆中。他八辈子也没想过,要找一个日本女人做老婆。闹文革时,城里来的红卫兵中学生,揪斗他时问他,为啥要娶个日本娘们?他说那是老天爷定的,他做梦也没梦过要娶一个日本娘们。他和二旦还劫持过她,还想拿她跟日本鬼子报仇呢。那些中学生闹腾了一气,就上城里跟造反派组织“毛井造”去揪斗地委书记去了。
地委吕勇书记,就是花月香的丈夫,被造反派连续批斗了三天三夜,就是想把人活活整死。城里另一派造反派组织“毛红造”是保地委的,就拉起队伍去抢人,两派都动了手,“毛红造”把人抢过来后,怕又叫“毛井造”抢回去,想找个秘密安全的地方,把吕书记藏起来。李贵田的大姑娘李月珠,那时候是地区妇联主任,叫人来找那七爷,问能不能想办法在石佛村给吕书记找个秘密又安全的地方。
那七爷说能啊。那年他带领乡亲们去粮库偷粮食,就是把粮食藏到大山里的山洞子里的。公社派人挨家挨户搜,也没搜出一粒粮食。那里有个山洞子很深,传说是一千多年前,一个少数民族部落居住过的地方,后来部落南迁,还在南边建立了一个国家呢。这个山洞,就被他们看成是他们部落和民族的发祥地了,还曾派人回来祭奠过呢。那个山洞能住人,他上大山里找野山参,还在那住过好些天呢。
就这样,吕书记和花月香,被藏在了那个山洞子里,优美子隔三差五,装做上山里采蘑菇,背着背蒌,往山里给他们送吃喝,才使吕书记他们躲过一劫。
那年那七爷又捅娄子了。他上镇上赶集,听从南边来的人说,南边的一些生产队,都分田到户了。他回队里就鼓动大队干部,说南边人家都把地分了,咱们还搞“大帮哄”,猴年马月也摘不掉穷帽子,要想吃饱肚子,要想奔富裕,咱们也得跟南边学,走联产承包这条道。大队干部有点犹豫,怕上边追究责任。那七爷就说,上边追究下来,就说是我鼓动的。舍不出孩子,套不住狼。前怕狼,后怕虎,还能干成啥事?挨枪子,我都没怕过,还怕这点事啊!就说我那七是领头的,我领头干。
好像在庄稼地里炸响了一声雷,七里八村听说石佛大队分了地,也都跃跃欲试,公社赶紧向县里报告,县里又报告到地委,地委吕书记听说又是当年带头领人枪粮库的那个那七,就叫人把那七叫到地委,跟那七拍了桌子。
那七,你好大个胆子!你知道你这是什么行为吗?敢把国家的土地分给个人,这不是要走回头路吗?要回到资本主义道路上去吗?人民公社,集体所有制,是咱们社会主义的基本国策。你竟敢鼓动社员破坏咱们国家的国策,你这是破坏党的政策,是破坏社会主义制度,你这是犯罪,你知不知道?别觉得你救过我,我就不敢把你怎么地,不惩罚你,这股歪风邪气就压不下去。
那七爷又被关进了看守所,这一回,吕书记可是要动真格的了。花月香出头劝说,也没顶用,在原则问题上,吕书记是从来不让步的。
你别参与这件事,这是个原则性的问题,若不杀一儆百,就压不住这股歪风邪气,就会动摇社会主义制度的根基。
花月香见自己救不了那七爷,就去找李月珠,希望她能帮她再劝说劝说吕书记,没想到李月珠的态度与吕书记完全一致,说这可是个非常非常原则的问题,吕书记坚持社会主义革命立场,坚持社会主义基本国策,她是坚决支持的。还说不狠狠打击这股走回头路的歪风邪气,社会主义制度就会被动摇,是极其危险的,绝不可等闲视之,那七必需承担罪责。
看来,这一回,连老天爷也救不了那七爷了。等待他的是检察院的起诉,法院的判决,铁窗的小黑屋了。
这回算摔了大跟头了。
瞅着铁窗外面响晴响晴的蓝天上,慢悠悠飘动着的几片云彩,那七爷爷又恨恨地骂了一句。
这几天又下不了雨了。优美子那窄窄的小肩膀,咋能挑得动那两只大水桶?不浇足了水,连小苗都拱不出来。
尽管那七爷一连声地骂着烤死人的日头。但是火辣辣的日头,还是照样高高地不屈不挠地悬挂在万里蓝天上,骄傲地挺起胸,昂起头,笑眯眯地俯瞰着大地。十一届三中全会如一缕春风,吹绿了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神州土地,联产承包责任制在全国农村热火朝天地开展了起来。
然而,从看守所重又回到了石佛村,站在自家岗地上的那七爷,抬头望了望响晴的天空,还是止不住又骂了一声!
五
那七爷的老伴伊腾优美子带来的那个女孩,考进日本的一家名牌大学,毕业后留在了日本,结婚成了家;他们的大儿子,大学毕业后进了松江地区政府机关,现在已经是一名副区长了;小女儿书念到博士,毕业留校当了一名大学老师。优美子日本中国每年都要跑个三回两回的,那七爷却说啥也不去日本。说他怕他去了日本,再跟小鬼子干起来,叫优美子夹在中间不好做人。在姑娘家呆几天,在儿子家呆几天,哪块也住不惯,住不长远,隔些日子,就要往石佛村跑一趟。
山也亲,水也亲,哪块的土地也比不上故乡的土地亲。
就连前国军团长的夫人,离别祖国离别家乡四十几年,也带着姑娘和姑爷,从台湾回来了。
团长夫人的那位姑爷,是台湾华胜集团的老总,有意愿到大陆投资建厂,强烈吸引了各县乡领导人的眼球。团长夫人的娘家也是三岔河人,和那七爷还算是同乡,此次回大陆,还要回乡祭祖。县里就有人报告县委书记说,三岔河乡石佛村的那七爷,和这位前国军团长的夫人,是老交情,要是能叫那七爷到地区跑一趟,去拜见拜见那位团长夫人,叙叙旧情,联络联络感情,咱们县就能抢先把她姑爷的投资拉过来,别的县哪有这样得天独厚的优越条件呀!
于是,正在岗地上的那七爷,远远看见大路上开过来一辆小汽车,瞪直了眼珠瞅着,好生奇怪:这又是哪位领导下乡访贫问苦来了?下到石佛村还是开天辟地头一回呢。却没曾想,那小车直奔那七爷而来。从车上下来两个穿西装的年轻人,满脸堆笑,客客气气请他上车,说县委书记有请,要请他到地区松江城,去拜望一位重要人物,也是他的老相识。此位重要人物,跟地区侨办的人,还打听过那七爷,说她仿佛记得那个叫那七的小兵,老家也是三岔河人,不知道此人还在不在,她这次回来,也非常想见见这个那七。
听了两位年轻干部的话,那七爷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道这位重要人物是何许人也?为什么想要见他?县委书记又如此重视,派自己的小车来接他,看来这个重要人物,一定很有来头,
那七爷就问那年轻干部,这个重要人物,是男是女,姓甚名谁,他们是什么时候,怎么认识的?
年轻干部呵呵笑着瞅着那七爷说:那七爷,这么重要人物,你怎么会忘记了?人家是台湾华胜集团老总的岳母大人,当年国军团长的贵夫人,你还救过她一命呢。
那七爷这才恍然大悟,原来是那年他放走的国军团长的夫人,他丈夫跑到台湾,当了反攻大陆先遣军的司令,为此,他一直背着一个历史污点,一个说不清楚的问题。这个女人竟然从台湾又跑了回来,还想要见他,县委书记也叫他去拜访她。那么,他见了她,该怎么称呼她?是还叫她团长夫人,还是该叫老总的老太太?该怎么跟她说话?该跟她说些什么?
这时候只见一个年轻干部,把一张小纸条递进那七爷手里说:那七爷,这是我给你拟的跟那位老夫人谈话的提纲,你先熟悉熟悉,最好能背下来,说得自然一些,流利一些。别叫人看出你是事先准备好的了。
那七爷接过小纸条,见上面的字,他都认识,只是逐字逐句地背了好几遍,也没能背下来,急出一脑瓜门子汗。要是到了地区,见了那位团长夫人,自己嗑嗑巴巴连话也不会说了,招人家耻笑,不光是自己个儿丢人现眼,更给人家县委书记丢人现眼,那事儿可就严重了。
那七爷恨恨地在心里骂了一句,这回他可是明显在骂自己个儿,骂自己白活了这么多年,白经历了这么多事,日本鬼子,美国鬼子,自己从来都没孬种过,那前儿,到团长家干零活,自己也没打怵过,见了那团长夫人,自己也没慌神过,该咋的还咋地。怎么现在自己就窝囊起来了,连纸条上的几句话,都背不下来了。是自己老了,不中用了,脑袋瓜不好使了?还是眼看就要见到那个团长夫人,自己没来由地紧张了起来?还是怕自己事办不好,给县委书记砸了锅?
一到事上,一到了节骨眼上,你就熊蛋啦?
背!使劲背!背破了脑袋瓜,也得背下来!我就不信我背不下这狗日的!
那七爷使劲捶了几下自己的脑袋瓜,瞪圆了黄眼珠,死死盯住小纸条上的那些字,嘴里念念有词地死记硬背着。小车一路飞快地行驶,当小车终于驶到地区宾馆大门前时,那七爷也终于把小纸条上的字全都背了下来。
可是,当那七爷跟着两个年轻干部,刚一走进地区宾馆前厅,就见好像是在等待着他们的一个女干部迎上前来,焦急地向那两个年轻干部报告说,台湾华胜集团的老总,和他的夫人和岳母,被省里派来的一辆小车接走了,说是一位副省长,要急于接见他们,准备和他们洽谈,请华胜集团入驻省里新建的一个大型开发区,并在那里投资建厂事宜。据说省长也要亲自接见他们,宴请他们呢。
那,那,那咱们怎么办呢?两个年轻干部听了女干部的报告有点傻眼了,书记可是交待过,一定要请那七爷把那位团长夫人和她的姑爷请到县里来呀。
我领你们上省城去找他们。那七爷听明白了前因后果的原委,觉得自己作为家乡人,是该发挥自己的作用,给家乡做点事的时候了,就拍了拍胸脯说,走,我领你们去找他们。不用你这小纸条上的话,我自己去说,我就说,是当年我放了你,你才有今天,也该是你团长夫人回报的时候了。我们县委书记强烈盼望你们到家乡投资办厂,你们也该给家乡做一次贡献了。
听了那七爷的话,两个年轻干部又喜又惊,你看着我,我看着你,面面相觑,扎撒着两手,却不知咋办好。
走啊!你们跟我走。咱们直奔省城。那七爷又催促说,我就不信我请不回来那个团长夫人。她不是说她娘家也是三岔河人吗?老乡见老乡,两眼泪汪汪。天不下雨,咱们自己抹眼泪水。我就不信她不感动?不行,咱们就用八抬大轿把她抬回来。
小车又开动起来了,直奔省城方面而去。
那七爷又抬头瞅了瞅瓦蓝瓦蓝的天空,没有一丁点下雨的迹象,不由自主又在心里骂了一声:狗日的日头!
情节精彩绝伦,跌宕起伏。语言朴实,就像看了一部电影。
拜读佳作,学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