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再婚的第二年春节，我事先瞒着父亲回了一次老家，回家的原因是张梅的一个电话，张梅说，电话是背着我父亲打的，她说，不为别的，这大过年的，能不能回家一次让你爸爸高兴一回？我对着电话哼了一声，有你不就行了吗？那次打电话，我曾经对张梅说过一句话，我说，请你记住，在桐乡的那个家里，我的电话只打给我爸爸，从今以后，打给我电话的人，也只能是我爸爸。说完，张梅回了句，我懂了，以后，我不会再打你电话，我只是想你回家看看你爸爸，他很想念你们。
　　 说心里话，张梅的话，终究还是叩击了我内心深处最敏感的地方。
　　 于是，在通了电话后的第三天，我独自一人以突然袭击的方式回了一次家。
　　 一年多未见的父亲，见到我，那一种喜出望外的欢欣是无法形容的，他指着身边那个相貌平平的女人介绍说，这个就是你张梅阿姨。面对这早已经木已成舟的局面，我淡淡地朝着张梅点了点头。
　　 这次回家，我一共在老家呆了三天不到的时间。三天里，我除了去看望过舅舅舅妈，还见了同学和那位曾经替我打探消息的亲戚。在余下的很少时间里，我发现在这个新成立的家里，已经完全没有了我母亲的影子，母亲的照片不见了，影集躲进了书橱的旮旯。而父亲的满足则彻底暴露在他的笑容里，他，真的不再是从前那个对母亲一往情深的父亲了。
　　 回家的第三天，我第一次走进了父亲和张梅的卧房，我发现床头柜上放着的是张梅的彩照，六十多岁的她在相片上招摇着满足地笑着。房间的墙上是张梅和父亲的结婚照，那些照片，从不同角度彰显着恩爱、和谐、美满，那一刻，我的心有一种窒息的痛，为我死去的母亲，也为我。
　　 三天里，我发现父亲对张梅粘得很紧，且言听计从。而那个张梅，我觉得，她已经成了这个家庭真正的女主人。好在，父亲的精气神还不错，这是我唯一感到心安的。
　　 第三天的下午，我决定走了，走的那一刻，我在心里对自己说，这个家已经不属于我，有这一次回家看看足够了。
　　
　　 四
　　 不知不觉四年多的时间就这样过去了。这期间，我没有再回过一次桐乡，不是真的忙到连回一次家的时间都没有，也不是因为路途遥远不想家，其实，对家的思念，对父亲的牵挂，我的心里一直都有，我只是不想再看到……因为，那个家已经不属于我。我的心已经被那次回家所看到的一切填满了，心塞的感觉不好受。
　　 我与父亲的联系变得简单了，假如说龙应台可以看着儿子的背影越走越远的话，那么，父亲对我，应该就是守望着手机，等待我一两个月打一个电话和大年三十晚上的一个电话祝福。
　　 可，即使是电话，也渐渐流于形式。我的话总是很少，我语音平淡，不喜不忧。我会问，爸爸，您身体好吗？而爸爸的回答也简单，他总说，我很好。有时我也会问，她，对您好吗？爸爸会说，你阿姨对我挺好的。时间长了，你一定会喜欢上她的。说到张梅，父亲总有一种试图扭转态势的意向。每每此时，我便会再问，爸爸，还有什么要说的吗？于是，识趣的父亲会说，没事了，没事了，你们当心身体，工作不要太拼，要有张有弛，尤其要把灵灵当心好。说到年三十晚上的祝福电话，这几年，我已经改作了微信视频，有时遇到心情郁闷了，干脆发一个祝福的图片了事。而父亲也与时俱进了，给灵灵的压岁钱也会用微信转账了。
　　 回想起最近与父亲的一次通话，大概有两个多月了。那次电话是父亲主动打来的，他问我忙不？能不能抽时间回家看看。我问，有事吗？爸爸说，没事，爸爸就是想你们了。说到这，父亲好像有点不好意思，又补充了一句，这上了年纪的人哪，有时候是不是有点矫情？对父亲的那个电话，我没作过多的揣测，电话打完，我便像完成了一个小任务般轻松起来。
　　 关于父亲，六天前那个台风肆虐的深夜，我还做过一个噩梦。梦中，我置身在一个奇怪的场合，我见到了父亲。从来不喜欢戴帽子的他，居然戴了一顶鸭舌帽，穿了一件奇形怪状的黑色衣服，走在一条昏暗的小路上。那路是通向记忆中的那个坟地的，那里埋着我的母亲。梦中的小路边上，稀稀落落地蹲着几个披麻戴孝的男女，他们边哭边烧着纸钱，而父亲就在这样的小路上边走边回头向我挥手，他的脚步飘着，如同踩着风的样子；他的声音如同飘浮的气球，也是飘飘忽忽的。他说，萍儿，我走了，去找你妈了。梦中的父亲飘着远去了，向着那座张开了口的巨大坟茔，我看见父亲很快飘进了坟茔……顷刻间，我嚎啕大哭起来，我喊，不可以！爸爸，那是坟地！您回来！回来啊！梦中的父亲对我的呼号无动于衷，我试图冲过去拉父亲，可我的身子像被捆住似的挣脱不开，于是，我拼命地喊，拼命地用力……直到我身边睡着的老公把我从恸哭的梦中拉回。梦醒，我惊魂不定。老公说，没事的，就是一个梦。我说，无缘无故怎么做这样的噩梦？老公说，要不，这次台风结束我们回去看看吧。
　　 那个早晨，我打过一个电话给父亲，我问父亲，台风对老家有无影响，父亲说没有。
　　 我又问，爸爸，您身体好吗？问这话的时候，我的心没有平常间的安然，在咚咚咚地跳，为那个梦，更怕梦是真实的预演。
　　 父亲回答我，咋啦？想爸爸啦？
　　 我支支吾吾道，昨晚我梦到爸爸了。
　　 那好啊，什么时候回来看看可好？
　　 我又问，是不是身体有什么不舒服的？
　　 父亲对着电话笑出了声音，你听听爸爸的声音像不像生病的人？说这话的时候，我隐隐约约听到电话那头有声音在埋怨，那口气里似乎有叹息。
　　 现在回想起来，我终究是个粗心的人，父亲一次次地要我回去，肯定是他的身体出了问题，而我却一次次地以忙为借口，而今想起来，我这个女儿真是无地自容啊！
　　
　　 五
　　 天，终于亮了。坐上动车的我，想起父亲禁不住再一次泪流满面。
　　 在动车的呜咽声里，桐乡到了。我拖着抽空了灵魂的躯壳，一步步踏上回家的路。
　　 家，就要到了。远远望去，家门前，一个憔悴的身子如同一棵行将枯萎的玉米杆那样站着，看到我走近，那棵玉米杆向我跑来，她带着哭腔喊了声，是萍儿吗？说完一把搂住我，大哭道，我苦命的萍儿啊！你可回来了。这一声喊，让我的泪再一次奔涌而出。
　　 走进家门，迎接我的是一个锥心刺骨的场面，一张供桌迎门而立，桌上，两根白蜡默然流泪，几支清香静燃。烟雾缭绕中，父亲在那黑白相框里朝我笑着，神情一如往昔。供桌两边，几个年老的亲戚在叠着纸元宝。绕过供桌，冷森的水晶棺里，父亲静静地躺着，他的穿戴一如我梦中所见。这时，玉米杆样的张梅把我拉着坐到了父亲的灵前，她边哭边喊，老刘啊，萍儿回来了，萍儿回来了啊！张梅喊着哭着，一边哭，她一边断断续续说，我做梦都没有想到你会走得这么快。是我不好，我不该听你的，我应该早些告诉萍儿，那样的话，你们父女起码可以见上一面啊。
　　 面对已经去世的父亲，我除了悲伤还是悲伤。
　　 老公赶在父亲入殓前也回来了。短短的两天多时间里，我们跟着张梅完成了父亲的所有丧葬之事，这期间，为了父亲这个共同的亲人，我们一起守灵，一起为父亲烧花冥币，一起去殡仪馆，最后，一起把父亲的骨灰埋进了我母亲的身边。做这一切的时候，我无暇细想张梅悲伤的真假，更没有细想过父亲是如何从一个鲜活的人，一步步病痛，走向死亡的。
　　 处理完父亲丧事后的当天晚上，张梅拿着一只黑色的包包走进了我们的卧房。老公见此，悄悄走了出去，事后，他说，这种场合，应该让你们俩面对面，我在场的话，对她是一种压力。
　　 进来后的张梅说，萍儿，这只包是你爸爸留下来的，现在我把它交给你。张梅说着在我的身边缓缓坐了下来，并把手中拿着的一打病历交给了我。她说，你爸爸一直不让我告诉你，他说不想你为他着急，说你的工作压力大。为此，我也说过，你是他唯一的女儿，这事怎么能不说？他说我傻，他问，说了能解决啥？反倒牵累了萍儿，她山高水远来看一回都够麻烦的。难不成还能指望她……只是这样一来苦了你，也累了你了。说到这，张梅垂泪叹息道，唉，可怜天下父母心啊。其实他查出胰腺癌已经三个月了，之后，我带着他住进了县医院，请了最好的医生给他开了刀。我和他都以为开了刀，拿掉了肿瘤，大事就化小了，我们都没有想到这才多久就……你爸爸走的那天，他的胃口好了，脸上有了血色，我的心里高兴啊，我想，这一步，我们总算跨过去了。那天下午，你爸爸对我说，这几天让萍儿他们回来一次吧，这事也该让他们知道了。他还说，要是我先走了，那就替我对她说一句对不起，你就说，不是爸爸刻意瞒着她，也不是爸爸不想她，我只是怕，怕，怕吓着了她，她还是个孩子啊……
　　
　　 六
　　 那晚，张梅是流着泪走出房间的，那一刻，看着她落寞孤凄的后背，我从内心深处对她产生了一丝怜悯。我想，不管怎么说，五年多的时间里，无论是父亲对她，还是她对父亲，彼此间都应该是付出真情的，这份情能让她心痛到流泪，起码说明，那也是一份入心的感情。
　　 张梅走后，我打开了父亲的那只黑皮包，包内，是一份暗红色的房产证，还有一封没有封口的信。
　　 打开信笺，是父亲的亲笔。里边写道：
　　 萍儿：
　　 我心爱的女儿，爸爸要走了。也许，当你看到这封信的时候，我已经先走了。假如真的如此，就把它作为一份遗书吧。
　　 萍儿啊，生离死别是人生不可避免之事，其实，人自从来到这个世上起，就是为了走向归路，所以，我们不必悲伤，不需要流泪。
　　 曾记得，小时候的萍儿总说，爸爸是个喜欢讲故事的人。现在，我就来讲讲我与张梅的故事。其实，这个故事盘桓在我心里已经五年多了，从我决心和她结婚那日起，我就想讲，可我，总是找不到机会，唉，我长大了的萍儿啊，你是人大心也大，不想听了。四年多前，你回来了，看到你回来的那一刻，你不知道我有多高兴！我对张梅说，看，喜欢听故事的丫头回来了。张梅也说，到底是父女，骨肉亲情啊！可是那次，你来去匆匆，最终还是让我丢失了机会。
　　 萍儿，你不知道，那次，望着你走出家门渐行渐远的背影，我的心里有多落寞，那一刻，我就知道，这一回，走出去的萍儿再回头恐怕更难了。因为我知道，我又在无意中伤了她的心。
　　 说出来你可能不相信，其实，那次你回来看到的所有照片都是昙花一现，是为了你回来的前一天，一帮曾经一同下乡的老知青要来吃饭准备的，而照片也是在此前不久，在他们的起哄下拍的。他们在电话里直接点明了这次来，就是冲着我和张梅的新生活来的。
　　 忘了告诉你了，我与张梅，还有你妈，都是曾经一起插队的知青。而我与张梅的结合，离不开那帮知青老朋友的撮合，当然，其中有我自身的原因。就在那次知青聚会上，我与张梅邂逅了。多年未见的张梅曾经随军远嫁，她是直到那次相聚前半年才回的老家。也是在那次的相聚里，我才知道张梅曾经的婚姻有多糟糕，那个男人因为她新婚之夜的未见红，更因为她的不育，多年来一直对她拳脚相加，再后来，转业到地方的他，在外面有了女人生了孩子，对这些，糊涂的张梅是很晚才知道的。为此，她也哭过、闹过，可那男人说了，这个就叫公平！最后，万念俱灰的张梅，离了婚独自回到了老家，栖居在她娘家的一座老房子里。
　　 说起张梅不育，里边还有故事。其实，在当年的知青点，张梅曾经有一个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恋人，那人叫李海。那时，我与你妈、张梅与李海的关系，原本就是知青点公开的秘密。我想要不是那场意外，张梅与李海一定会成为一对好夫妻，就像你妈妈与我。可是，这世上，预想的风景永远都只会停留在希望里，而希望一旦落了地，就什么都不是了。那个台风肆虐的黄昏，你妈因为赶一群羊，失足摔进了深不见底的河里。危险发生的时候，我和一帮知青还在地里挖排水沟。关键时刻，多亏李海路过，他奋不顾身跳进了河里，救出了你妈，遗憾的是，不太会水的李海却因此牺牲了自己的性命。事后，我和你妈才知道，那时的张梅已经珠胎暗结，她和李海原本打算，不久后就会禀明双方父母成就婚姻的。
　　 张梅的人工流产是你妈陪着去做的，一同陪着前去的还有当时的大队妇女主任，也是她代表李海在那张人流手术书上签的名。做完人流的那天，张梅扑在你妈身上哭了个昏天黑地，她说，对不起李海。唉，要说对不起，应该是我和你妈对不起李海和张梅呀。
　　 那次与张梅邂逅并知道了她离婚的原因后，我的心里很难受，很歉疚，我想，要是你妈还活着，她一定比我更难受。说到我与张梅的结合，从内心讲，并不仅仅出于歉疚，也不单纯是为了补偿。我们相互间知根知底，有同甘共苦的过去，我们曾经同吃一锅饭，同唱一首歌，你不知道，从知青岁月走过来的我们，就是亲人，是一家人。相见的那个晚上，老友阿帆对我和张梅说，是老天给了你们重逢的机会。现在你们两个，一个丧妻多年，一个离异单身，加上你们有共同面临的现状，一个孤身一人，一个老无所依，你们何不团结起来，成一个家？说老实话，那晚，阿帆的话每一句都打动了我的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