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子
　　 路过海岱南路的行人，都会不自觉地看一眼大马山。那是一座荒凉的，除了石头就是枯草的丘陵。如果没有那块望夫石，根本没有人会注意它。正是那块望夫石，让行人多了些留恋。
　　 我曾经到过它附近的一个村子，有几十户人家，到了村口可以看到在井边汲水的妇女，她们围着柿黄色的围巾，一声不吭地搅动着轱辘，打起一桶水，放在地上，再搅动轱辘，打起一桶水，放在一条扁担的距离，再用扁担把水桶挑在两边，吱吱呦呦地朝村子里走去。
　　 我向她们打听望夫石的传说，她们一无所知，继续挑起扁担，将两桶水挑进自己的水缸。我跟着她们进村子，希望碰到村子的老人，给我讲一讲望夫石的传说。我看到一个女人走进了一个人家，有个身体壮硕的男人走出来，接过扁担挑了进去。女人跟在后面，慢慢地走了进去。门没有关上，石头铺成的小路，在院子里蜿蜒。
　　 重新走到村口，朝远处看着大马山。夕阳西下，周围开始暗淡下来，望夫石有些模糊了。我想走到山上去，看一眼那块石头。迎面走过来一个扛着锄头的老人，我向他打招呼，他从下到上打量了我一遍，绕过我，继续往前走。
　　 我说：“你知道那块望夫石的传说吗？”
　　 老人放下锄头，重新打量我，问：“你是什么人？”
　　 我说：“我是路人。”
　　 老人重新扛起锄头，说：“都是老年间的事了，现在的年轻人都不记得有那么个传说了。”老人走了，他的身影随着他的声音的消失而消失在了夜色里。
　　 夜慢慢深下来，我才想起来自己没有了去处，干脆去看一眼望夫石。一个人在夜晚，到大马山上看那块石头，如果不是那时候年轻，也不会做这样的事情。
　　 “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携弱子饯送北山，立望夫而化为立石。”
　　 这应该是望夫石传说的一个最流行的的版本，我不知道它是不是适合大马山上的这块望夫石。当我走上去的时候，有些失望。那是一块巨大的石头，像是炸药炸开的残缺不全的一块石头，根本不像一位贞节烈妇翘首以盼征夫归来。——或许，在海岱南路上，人们远远地会看到它是一块望夫石。
　　 但是，我终究没有把这个事实告诉别人，当跟好友在一起时，我向他们讲述了望夫石的传说：
　　 “很久很久以前，有个男人出征了，几年后他裹尸沙场，为国捐躯。他的妻子不知道丈夫已经离开，每天傍晚都爬到大马山顶，那里可以望见征夫归来的路。过了几百年，几千年，妻子变成了石头，永远矗立在了大马山顶。”
　　 那晚，我在山上睡了一觉，这件事我没告诉别人，怕朋友误会我。一个人在荒山野岭睡一觉，该是多么荒唐的事情。
　　 第二天早上下山时，我又看到了那个挑水的妇女，她不再挑水，而是背了两个竹篓，左边的竹篓里是一个孩子。她朝山外的那条路走去。他的男人，那个身体健硕的男人站在家门口，望着女人和孩子离去。
　　
　　 一、新娘
　　 天没亮时，我醒了，其实我一夜没睡。眼前总浮现出那个男人。张阿婆说他长得眉清目秀，像一个大学生。大学生是什么样子的？我想象不出来。我觉得他是一个很强壮的男人，浑身上下只穿一条裤子，挽着裤腿，身上的古铜色肌肉一块一块的。他还会憨憨地笑。一笑起来，就会让你的身子发软。想到这里，我不敢想象下去，不知道为啥，感觉自己有些下流胚子了。
　　 我总是这么想，一晚上没睡，时间倒是过得挺快，我听到院子里的公鸡叫了起来，想眯一会儿，就睡着了。等醒来时，天已经大亮，是娘的敲门声把我惊醒的，我应了一声。她让我赶紧把新衣服穿上，迎亲的队伍马上来。我有点害怕，他们真的要来吗？我要去另一个村子，跟一个不认识的男人睡一个被窝，给他养儿育女？我想象着将来躺在炕上，一溜儿的光屁股小孩，都快把那个男人挤下去了，就偷偷地笑了起来。
　　 “别忘了涂上胭脂。”
　　 娘的话一下子闯进屋子里，就像那个男人突然会闯进我的生活一样，总有些措手不及。
　　 我慢慢地涂着胭脂，涂均匀了，免得让他笑话我说：“你看你涂的胭脂，大花脸猫了。”对，他应该是一个非常幽默的男人，喜欢取笑我。我听到过他的声音，很好听，虽然声音不大，但是听起来稳重，是个过日子的男人。娘也说了，那个小青年不错，是个过日子的好手。
　　 当时，我躲在屋子里没敢出来，听他们聊，一直听到他走了，走到了街上，关上了大门口，我才走了出来。娘见到我，第一句话就说：“他是个过日子的好手。”我心里满意了，女孩子过日子不就是图一个安稳吗？
　　 娘问我：“怎么样，还满意吗？”
　　 我没敢出声，可我害怕娘不满意，紧张得手心都出汗了。
　　 果然，娘不同意，她说：“你不喜欢，我就跟张阿婆说一下。”
　　 我想说句话，阻止娘去张阿婆那里，张开了嘴，却没说出话来，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唉了一声。
　　 娘就笑了，我知道自己上当了，脸上火辣辣的。娘拍了我的脑袋一下，走开了，这门亲事算是定了。
　　 现在，迎亲的队伍真的来了，我听到噼里啪啦的鞭炮声，唢呐的声音，还有院子里吵吵嚷嚷的说话声，坐在那里不敢动，紧紧地盯着贴着喜字的门。那扇门立在那里巍然不动，好像外面的世界跟自己没有关系似的，好像这扇门把我和外面的世界隔开了似的。
　　 终于，门突然开了，闯进来一群人，我迅速地蒙上了红盖头，听到了很多人说话，说新娘子长得俊。我怪不好意思的。紧接着我听到了张阿婆的声音：“去呀，去把新娘子抱到车上，女人就是你的了。”
　　 我害怕极了，想听到娘的说话声，可是什么也没有，都是一些小年轻和邻居大婶的哄笑声，都在劝我那个憨憨的男人来抱我。
　　 真是一个憨憨的男人，都做了新郎官了，还不敢抱新娘子，我有点希望他来抱起我来。他是我的男人，把我抱到他家去，我会成为这个男人的女人，洗衣、做饭、生孩子。可是那个男人总也不过来抱我。我忍不住偷偷笑了。
　　 真是一个憨憨的男人。
　　 “去呀。”张阿婆大声说。我突然感觉一个巨大的东西冲了过来，我没地方躲，被撞了一下，仰在床上，身上压上了一个巨大的东西。——那个憨憨的男人让他们推过来。他就抱起我来了。
　　 我感觉像飞了起来，就在那个男人的怀里。他走路的速度很快，好像我的耳边都有风了。他的胳膊很结实，一条在我背上，一条在我的腿上，裹得我喘不过气来。那大块的肌肉好像有一块小心脏，扑腾扑腾地跳着，我的背在倾听着那一下一下快速的心跳。
　　 这就是我的男人，他把我抱起来，抱出我的屋子，抱到他家的炕上去。我有点害怕，想象不出自己将来的日子过得怎么样。但是我知道，这个男人靠得住，他是一个会过日子的男人。只凭女人的直觉，和我的固执的想法。
　　 做新娘子的路很长，我在轿子里坐着，听着好听的唢呐声，听着迎亲队伍的说话声，颠颠簸簸地往前走着。娘说过，新娘子坐花轿，颠簸了好，没过门前走了不平的路，过了门就一切顺顺当当的。想到这里，我希望轿夫再调皮一下，把轿子颠得扭来扭去，把自己颠得头晕眼花，那样，我们以后的日子就很顺心了。
　　 可是轿夫们好像忘了他们的职责，他们在谈论一些我听不懂的事情，好像是打仗。我知道，日本鬼子打跑了，不打仗了。可能我听错了。现在我只希望轿子再颠簸一点，往后的日子再好一些。
　　 直到上了一座桥，轿子也没有我希望的那样颠簸，它顺顺利利地沿着羊肠小路走了过去。过了这座桥就到了大马山村。我会在这个村子里做新媳妇，在这个村子里割猪草，生儿育女，最后老死在这个村子里。我想象着两个满头白发、身体佝偻的人在桥头上坐着，那就是我和那个男人。我偷偷地笑了。自己成了老太婆会是什么样子的呢？我想象不出来。
　　 以前跟着娘看过娶媳妇的，有一座漂亮的轿子，轿子里坐着新娘子，前面是一匹高头大马，上面坐着胸前戴着大红花的新郎官。一过了桥，新郎官就要下马，把准备好的糖果、柿饼、山楂扔向看热闹的人群。他们都弯下腰，撅起屁股抢糖，抢山楂，抢柿饼时，路就让开了，新郎官牵着马往前走。如果遇到了比较刁钻的一群人，要扔好几次糖、山楂和柿饼，才能顺利走进村子。
　　 这时，我听到张阿婆大喊：“到福窝喽，新郎官散财招子喽。”
　　 我想象着这个憨憨的男人扔一把糖，一群人去抢糖。刚走几步，人们又围了上来，他再扔一把柿饼，一群人去抢柿饼。刚走几步，人们又围了上来，他再扔一把山楂。我刚想象着他一甩胳膊，把手里的一把山楂扔出去的时候，听到一阵刺耳的敲锣声。那声音像一副破嗓子，咣咣咣，很单调很难听。我听到了人们吵吵嚷嚷的声音，和离开的声音。他们都跑了，是不是不抢我男人扔的糖、柿饼和山楂了？心里有些难过。此刻，那个男人在干什么？一定在傻傻地站着，不知道如何是好。
　　 “你去哪？赶紧给我回来。”
　　 我听到张阿婆的声音，难道那个男人也跑了？抛下新娘子跑到敲锣的地方去？肯定不会，他尽管是一个憨憨的男人，但可不能憨到这个步数。
　　 “傻小子！你们在这等着，我去喊这小子他爹。”
　　 那个男人真跑了？我听到张阿婆的喊声，在想着，这个憨憨的傻男人真的留下一个轿子和坐在轿子里的新娘子还有四个轿夫跑了？
　　 我哭了，我感到很委屈。
　　
　　 二、爹
　　 张阿婆跑过来，告诉我：“你儿子跑了！”
　　 我这个儿子拿他真没有办法。前几天村长说：“解放军马上要打过来了，只要我一敲锣，咱们就到村前树下集合，支援解放军打国民党反动派。”这倒好，他闷葫芦一个，这事情倒认真起来。可是一码归一码，这次我可不能太进步了，我还等着抱孙子呢。
　　 我不管张阿婆在唠叨什么，撇开她跑到大街上。远远看到了乱糟糟的一堆人，都是村子里的小年轻。他们叽叽喳喳地兴奋地谈笑。我一眼看到了儿子，他是个闷葫芦，不跟人说话，一个人站在人群旁边，兴奋地搓着手，走来走去。
　　 我拖起儿子就往家里拉，可是儿子毕竟二十岁了，力气很大。他从没有在我面前说不，可是现在他好像娶了媳妇，有了胆子了，扭着身子就是不走，我火冒三丈，开始骂他。
　　 我说：“操你娘，你走不走！”
　　 他说：“我不。”
　　 我说：“操你娘，你走不走！”
　　 我的屁股挨了一下，我听队长说：“你他娘的不操他娘还操你娘啊？”
　　 队长穿着一身破烂衣服，脚上踏踢着一双破鞋，站在我面前。他歪着脑袋，瞅着我，说：“一点觉悟都没有，忘了日本鬼子的时候了？”
　　 我满脸通红，说：“不是，我，我就一个儿子，我……”
　　 “你什么你？就会冲着儿子来劲！”
　　 儿子插嘴了，说：“毛主席领着八路军打鬼子不容易，都是为了老百姓，现在日本鬼子打跑了，我必须要参军，帮助毛主席打国民党反动派。”
　　 我听儿子说的话很惊讶，半天放不出屁来的儿子居然头头是道地说了一整句话。但是，我也很生气，他不知道我心里想的什么啊？谁不知道共产党毛主席帮着老百姓打天下？可是，儿子跟着解放军走了，谁给我生孙子？这些话我不敢说出来，村长骂人不说，我这老脸在村子里就没地方搁了。
　　 村长把我没说出的话说出来了，他声音小了一些，好像没那么生气了，他说：“这倒是个事，这小子跑了，你让人家花轿里的新媳妇咋整？”
　　 我看到儿子突然回过头去，朝着村头的方向狠狠地看了一眼，但是立着不动了，他说：“先大家，再小家。”
　　 “嘿，你小子不错啊，会说书上的话啦。”村长嘿嘿地笑了。“但是，你小子这次得听老子的。”村长虎起脸来有些吓人，连我都感觉身子矮了半截。
　　 儿子却说：“不，我要去打仗。”
　　 我说：“你敢！”
　　 儿子说：“爹，你说什么我都听，可是这次我必须去打仗。”
　　 村长挠了挠头，原地转了个圈，蹲在了地上，我也跟着蹲在地上。村长跟我说：“这是个事啊，上面说每个户里至少去一个人，虽说没像国民党抓壮丁一样强迫咱们，可是这是帮着毛主席打天下，咱村子可不能落伍了是不是？”
　　 我当然明白这个道理，我往这里跑的时候就想好了，我替儿子去打仗啊，上面可没规定让儿子去还是老子去。
　　 我说：“当然我去了，开不了大炮打国民党反动派，我还挡不了枪子呀？”
　　 村长嗖地一下子站了起来，拍了拍身上没有土的破裤子，说：“就这样了。”他冲着我儿子喊：“你给我滚回去，搂着娘们睡觉去。”
　　 儿子说：“不，我要去打仗。”
　　 队长踢了他一脚。
　　 儿子说：“不，我要去打仗。”
　　 队长又踢了他一脚。
　　 他们像是在做游戏，儿子说一句，队长踢一脚。我有点心疼儿子了，看不下去，心想，这又不是你儿子，你凭什么对我的儿子踢来踢去。我说：“你别踢了。”
　　 队长停了下来，说：“哎吆，当了大头兵了，底气足了？不过老子高兴，去找几个人，把你儿子捆了。”
　　 “村长你啥意思？我儿子又没犯法。”我慌了，村长怎么就突然捆我的儿子了？难道是思想觉悟太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