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窗】走夜路(散文)
那是六月末的一个星期日,天气虽然有点燠热,却也还晴好。一大早,我就邀了一位平素比较玩得来的同学上我家。
家在距学校十七八里地的松岗坳脚下,从学校回家得翻过一座叫“鹅冠岭”的大山。
回家,除帮父母挖半天红薯之外,还想饕餮一顿,让久违的油水充足的饭菜来滋润、安慰那寡饿的肚肠。
不曾想,有得必有失:大快朵颐(不过些家常素什)的同时,却也饱尝了走夜路的滋味。
乡村人家的晚饭总是很晚的,尽管妈妈已提早让家里升起炊烟,但我和同伴放下碗筷时,老屋对门的黄茅岭上就有一群群乌鸦驮着暮色陆陆续续栖息于那株我始终也辨不清种属且有过半枝桠枯萎的大树上了。
到底回学校还是留宿家中?权衡再三,我和那位同学还是决定连夜赶回学校。理由是:天不至于黑得那么快,我们有足够的胆量,再说,明天早上的第一节课绝不能耽搁。
我俩前脚紧跟着后脚出门了,心里什么顾虑也没有。
走过门前的田垌时,田塍小道还清晰可见;走在庙湾通往幼时就读的小学那段不时架设几座小木桥的溪边小路上,也仍轻轻松松;穿过小学所在地的德江村,脚下的路还依稀可辨,就在我们深吸一口气,准备攀登那座也许因形似鹅冠而得名的大山时,老天将一块硕大无比的黑网朝毫无心理准备的我俩兜头盖脸头罩下来,把我俩罩得严严实实,几乎喘不过气。
这下,我和同学可有点惊慌了!这路才走了不到一半,这山才刚开始爬呀。
怎么办?既无火把,更无手电,继续往前,还是退回去呢?往前,艰辛可想而知;后退,事情则好办得多。经过一番踌躇和商量,我俩硬着头皮作出抉择:好马不吃回头草!
于是,两匹少年好马在冲动的激情的支撑、支配下,继续攀登往前。
这回可不像刚出门那样一前一后地走了,而是你你攀着我的颈,我搂着你的腰,并肩而行,谁也不肯在前,谁也不愿殿后,谁都怕前边虎拦,后面狼追。
你想想,这是崎岖不平、忽宽忽窄、弯多直少的山路,而非城里的通衢大道,两个人攀肩搂腰互相拽得紧紧的,并排着走,该怎么走呢?可我俩硬是你拉我扯——活像两个醉汉——一脚高一脚低地拉扯着走了也不知多少时辰(应该不少于一小时),摸到山顶那株大樟树下时,早已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累得话也说不出来,真想像往常那样,倚着大樟树歇一歇。但荒郊野外,不宜久留,何况黑天黑地,又是两个初二小女生。那么,赶紧走吧。
俗话说“上山容易下山难”。对于我俩来说,上山已属不易,下山则更难了:不仅路程更长,路面也更坎坷不平,还有因年深日久的雨水冲刷所形成的沟沟壑壑。况且,气力已耗过半,晚餐吃下肚里的那两碗掺着红薯丝煮的白米饭也已消化得差不多,要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暗夜中一鼓作气地继续赶路,这对人的毅力、体力和胆量是多大的考验啊!
可奇怪得很,即使是我俩自己把自己逼进绝境,也丝毫没产生过懊悔情绪,更没互相抱怨。我俩比先前搂抱得更紧,更配合默契。
但路并不因我俩的默契配合而变得好走些许。我们就像睁眼瞎的盲人,既无法判断脚下哪里是沟,哪里是坎,也无法辨清那路是弯抑或直,只能凭着感觉走,正像后来一句歌词所唱到的那样。有时路中间凸起一块石头,我们穿着凉鞋的脚那裸露的脚指头被踢得痛的钻心,几乎要叫出一声妈呀;有时路旁探过一蓬乱草,把猝不及防的我们拌得脚步趔趄,几乎摔倒。更可恨的是,不时碰到一段砂石路面,刚一下脚,身子就随着浮在硬路面上的碎石滚动,接着失去重心而一屁股蹾到地上,疼得许久才挣扎起来。一片魆黑中,从未走过夜路的我们,无论怎样提防,无论怎样小心翼翼,总会中招,总免不了一次又一次的跌倒。
记得,走过那段又陡又弯且满布沟壑的路时,其情形常常是:我一个不留神一只脚踏空,人整个朝前往下扑倒,连累得我的同伴也一起往前扑倒,有时是她一脚踏空,猛地跌坐地上,又带得我一起跌坐地上。要在平时,我俩定然一边自嘲,一边哈哈大笑。可此时,即便多么想笑也笑不出来,紧张、恐惧的心理占了上风。
最可怕的还是夜空中突然传来一声幽幽的怪叫:“呜哇!”尽管我们知道那是鸟鸦的声音,但还是不由分说地被吓得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盛暑即将到来的夜晚,因白天日头很毒,天气够热,各种藏匿了一天的大小动物纷纷出来活动。因此,走在路上,除不时听到乌鸦的叫声之外,耳鼓还时而传来长虫钻过路边草丛的“沙沙沙……”或“窣窣窣……”。我听父亲说过,夏夜,他打着火把或拿手电筒走路时,在山间、水边或田野,不止一次遇到过横在路中间乘凉的蛇,当然,只要你不惊动它,它一般不会主动攻击你。二哥也说,有次放学回来天色已晚,走在一条两旁满是乱草的山边小路上,一条躺在地上的蛇,不知肚子饿了,还是被脚步声惊动了,蓦地将他的两只脚腕紧紧缠住,其身子扭得像麻花似的,他憋足劲甩,甩了许久才把那长蛇甩开。想到这些,那时,我真害怕遇到一条横陈地上乘凉的蛇呀!所幸我们没遇到二哥和阿爸所讲的情形,但也许,在漆黑中,我们与某条蛇遭遇了,又擦身而过了,也未可知。
一路跌跌撞撞,一路担惊受怕,精神几乎完全崩溃,我俩才终于从山顶平安下到山脚。一小时多点的路程,就像走了漫长的一个世纪。
附近或远处有橘黄色的灯光从河畔零零散散的泥墙瓦屋那窄小的门窗里漏射出来,尽管微弱,却也使我俩原本紧张到极点的心顿时得到极大安慰并渐渐趋于平静。
望着那些使人安定又温暖的灯光,一路上不讲话、即便在重重地摔倒时也才本能地发出一声“唉哟”的我们,竟不约而同地问道:“刚才走在山上你害怕吗?”岂止是害怕,我的心跳得简直快从嗓子眼里蹦出来了!我答。我那时怕得简直想哭了!她答。其实,一路上我们都知道对方害怕,为不影响各自的情绪,为避免产生更深更大的恐惧,双方都极力压抑着自己罢了。
终于翻过在我们看来很高很高的山头,路上又有了人家,还不时有橘黄色灯光的相伴,我们脚下的步子轻松多了,尽管走的不是田塍小路,就是河边曲径,周遭也基本黑魆魆一片,但比起先前,这些,我们已感到好上万倍了。
然,祸不单行,就快回到学校时,只要蹚过一条三四米宽的小溪流,再走上一段陡窄的石崖小路,我们就能安全地抵达宿舍了。甚至那时,我们双眼的目光似乎已穿透夜幕,清楚地看到坐落于河边崖畔上那幢教工宿舍青黛瓦房笔直的屋脊和翘起的檐角了,心里别提有多高兴呀。可偏在这节骨眼上,天上突然传来一声闷雷,紧接着,电闪雷鸣,风雨大作。原可在匍匐于路边的一个小窝棚里躲躲。但凭经验与常识,我们知道,这样的大雨,只消一会儿工夫,小溪的水就会猛涨起来,那时,学校就会近在眼前,远在天边了。于是,我俩高卷裤管,咬紧牙关,冲进雨帘中……
回到学校时,岂止是“落汤鸡”一个词来形容,我们简直比“落汤鸡”还惨上几分!我的同伴甚至在过河时掉了一只新穿不久的凉鞋——不可能去找,也找不回了。
进得宿舍,我们抱着自己的头嚎啕大哭,不知因为高兴,还是因为一路上所受的折磨与委屈,抑或两者兼而有之。
哭够了,才想起身上还紧裹着湿漉漉的衣裳,才想起宿舍的门忘了关。
这就是我在少年时期最早得到的一次“有得必有失”的人生启蒙。
字码到这里,又忽发奇想:这少年时期一次走夜路的难忘经历,可否算是我成长道路上一笔不可多得的人生财富呢?它对我的人生是否产生过积极的影响和指导意义呢——譬如,当人在面临抉择时,如何学会考虑长远,权衡利弊,至少避免造成不可逆转的糟糕局面?又譬如,当人陷入绝望的境地时,靠什么解救自己?
其实,我的人生经历早已给了我明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