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荷塘】屋魂(散文)
回了西河,我刚到文化研究会坐下,就有一群伙计进来了。来者中有一位衣衫不整不洁的,他喜形于色,没看见椅子上有些灰尘,就一屁股坐了下来。
这副尊容也曾高贵过,却不与富家子弟扯上半毛钱的关系。
他叫松,是我家的常客,也是我的挚友,就住在我的屋子后面。那时的“花屋”还在,屋子里的老物件还在,虽然年代久远,但看上去并不显得破烂不堪,“花屋”的主人换了好几茬,不少物件并非原配。
厨房的水缸边有一口盗洞,洞中塞了几块厚厚的坟砖。父母说是砌了万字斗又填了泥土的墙盗贼就不能“登堂入室”。在夜间我常常听到蛐蛐儿一阵接一阵的鸣叫声,确定就是从那儿发出来的。
这是正屋防火墙外的一堵培屋,墙上开了一个小门,过门槛出行五十米就是他的居室了。
一女一男常常从我这穿屋而过,女的是松的母亲,一身陈旧的中式衣衫与不常整理的短发,是那种忙里偷闲且透着一丁点儿衰老女人的味道。她有时也搭理一下屋子里的人,说上几句话。我偶尔也去她的居室玩,一栋破旧的低矮瓦屋,瓦是青墨色的不甚高,跳起来够得着檐上腐朽的藤蔓。几棵枣树郁郁葱葱地把屋前的视线挡得严严实实的,正好蔽去了“花屋”翘起的马头墙。
探头向她的居室内张望,只见桌子底下躺了一些微懒的光。她从暗处走了出来,脸上露出一丝丝的笑,似乎是刚用水浇灭的水气,有些温度,那笑也就在一瞬间便蒸发了。
天井有冰凉的感觉,躺在这里本也挺享受的,可我得了“寒包火”、“脑热”诸症,于是就立起了“云梯”,想把那些碍眼的木雕脑袋拧下来。突然,有一颗砸向了我的头顶,立马感到生疼生疼的。
往下看去,只见她弯腰小心翼翼地捡了起来,就像抱着被遗弃的孩子,那么的疼爱。
一天我感到无聊,便去听评书。大厅内点着煤油灯,放出嗞嗞声的气体,传来一阵单鼓夹竹的声音。不大的地方挤满了听评书的人,我看见了松,他用一只手死劲地扯了几根胡须。听完了评书,我挤进人群寻找他,他已不知去向了。
记不起他的母亲何年何月何日去世的,他的母亲去世后,他在离村子一里许的地方搭了一座土墙茅舍。
一天“东厢房”急匆匆地跑来说:“‘上堂’要收回余氏祖宅的花屋了。”我回道:“收不回去的!”
“东厢房”瞪着我道:“不一定,他们上边有人的啊!”
“收回就收回,物归原主不是更好吗?”我这样说是有底气的,因为西下堂及西陪屋一百多平方米是我爷爷花钱买下的,收回去也得对我有个交待,与“东厢房”以贫雇农的身份所得是有区别的,他的担忧也是有一定道理的。
这事闹得沸沸扬扬的,回收“花屋”的批示还没下来,“上堂”已胸有成竹了。
松来了,对“上堂”说:“哥啊,都是邻里乡亲,不收回了,过去的都让他过去,再说我一个单身汉要房子干什么?”
“上堂”吃惊地望着他吼道:“你傻呀,那是你的房子,房子归你了我也得搬出啊!”
松眉一挑,道:“这都是我不愿看到的,你们住与我住没什么区别,只要你们保护好就行了!”
“上堂”气得色衰,呼呼地离去了。
一个月都在下雨,滴水把地面穿了几个窟窿,我为松修剪了胡须,突然想起以前的事自已先乐了。
“松,我还记得是拿你第一个头做试验的。”
他噗嗤大笑起来,“剃得跟狗啃了似的,走哪人都笑,我都不敢出门了,哈哈,哈哈哈……”
没办法下手了,我笑得前俯后仰,干脆坐了下来,他说:“是不是屋漏?翻一下要多少工钱?”
“上月自已翻的,没请师傅。”
“那可不行,那多危险,不行不行,我跟你说,没钱请师傅我给,听见没有,下次不许你上房了!”
他特别爱惜他的“花屋”,屋脊与门廊脊上的祭红瓶被人盗去了,他难过了好一阵子。
……
此时他翘着二郎腿,嘴里吐出一串烟圈儿,接着深叹了一口气,说:“唉,如果花屋和祠堂没拆就好了!祠堂的柱子有一抱多围,生产队拆了中间的大柱子锯了板,换了边上的。梁子都雕了花,还有戏台也雕了花。”他的话让我愕然。
他又用神秘的眼光看问我,问道:“那个被盗去的祭红瓶是谁造的?”
“不知道。”我用力地晃了晃头。
他站了起来背着手晃悠着,自言自语道:“我家在景德镇八卦图和半边街有三座瓷窑,祭红瓶就是我家造的。还有,人家说我家是一场大水冲了上游窑柴关发了财……”
回到景德镇后我把他的话详细记录了下来。这一夜我未眠,好像水缸边的蛐蛐又叫了起来。不管“花屋”在与不在,魂却落在了那不见影的有盗洞的雕梁画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