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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品 【流年】初雪飘落(散文)


作者:王芳 童生,546.56 游戏积分:0 防御:破坏: 阅读:7104发表时间:2019-10-07 05:30:3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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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十三岁的我从人家屋檐下水泥地坪前的麻袋上醒来的时候,东方刚刚露了一丝鱼肚白,城市还沉睡在一片寂静之中,地坪前的大樟树叶子一动不动,远处包子铺一盏孤伶伶的吊灯下,热气蒸腾,为这个略显清冷的早晨添了丝凡俗的气息。拐角处跑过一只猫,从我头顶悄无声息地跃过,消失在马路尽头,它带过的风将我从疲惫的梦境里拖出,我感觉自己被从沉闷的水底打捞起来,头脚还湿淋淋的,满身却是迎接朝霞的灿烂。
   我望了一眼父亲车上满满一车像小猪仔一样的西瓜,有些发愁。
   这是一车已经熟好了的瓜,我帮父亲去埋葬母亲的那块黄土地里摘瓜的时候,暑气正盛,我们完全无视于母亲的存在,顶着烈日摘热腾腾的西瓜,绕过坟墓,用板车一箩筐一箩筐地抬到板车上,然后拖回家里。父亲在前面拖,我咬着牙使尽浑身力气在后面推,越过沟沟坎坎,爬上坡滚下坡,跌跌撞撞一车一车地运到我家的堂屋里,一直做到黄昏降临,暑气还没有完全退去的时候。那时,远处的河面上倒映着夕阳的红光,微凉的风从河面拂过来,热气一阵阵从土地里升起,西瓜苗在黄昏即将降临的暮色里,像上了一层滤镜,绿得有些假,那些躲藏在瓜苗底下的西瓜,全腆着大肚子,怎么也藏不住一春一夏时光酝酿起来的惊喜。父亲说,你摸摸西瓜的屁眼,上面有个小花蒂,轻轻摸一下它就掉了的,就摘了。父亲之前是不让我摘西瓜的,他说我不认识熟了的瓜,就像我不认识生活一样。我不懂,问为什么,父亲嘲笑我,瓜熟蒂落,不知道?我的脸一下子红了,我原以为这只是用来说妇女怀孕生子的,没想到它本来就是这个意思。幸好夕阳用红色遮蔽了一个少女初起的羞涩,使我在父亲的面前仍旧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
   我把一面是土的西瓜搂在肚子上,赤着脚在西瓜藤和黄土之中穿行,西瓜很重,与我瘦小的体型很不匹配,以至于多年以后我身怀六甲之时,总是不停地做着搂着西瓜在地里穿行的梦,因为梦到西瓜总是往下掉落,深怕“啪”地一声落到地上炸开成一滩西瓜水,我总是梦到一半就醒来。父亲还是嫌我力气太小,一次只能搂一个西瓜,尽管我大汗淋漓,竭尽所能,但是他并不卖帐,他总是说,要是个男孩子就好了,至少可以一手一只,夹在腋窝里,女孩子毕竟是不中用的。为着他这一句话,我奋斗了大半生,希望自己颠倒乾坤,更希望父亲能在咽气的时候收回他当年的话。
   眼见着夕阳一点点深到河沟里去了,总算将已经熟了的西瓜全部摘完,父亲像犁田一样又从第一片叶子开始搜索了一遍终于满意地说,收工。
   回到家的父亲顾不上做晚饭就去请拖拉机师傅,而我则要烧水给弟弟洗澡,做晚饭,一直忙累到不知怎么睡着。等我醒来的时候,堂屋的灯一片雪亮,拖拉机上已经装了满满一车瓜。父亲说,你先回去睡觉,我们凌晨三点动身进城,估计到城门口的时候是凌晨四点,正好可以躲过检查。到了城里,我们再睡觉。那个时候,父亲一人能挑起二百斤的担子,做事坎切,没有人敢违拗他的意思。
   其实这车并算不得真正的拖拉机,真正的拖拉机有一个驾驶室,后面一个巨大的拖箱,从乡下的道路上经过时,总能扬起漫天的黄土,威风八面。给我们运西瓜的拖拉机,司机只能日晒雨淋,前面一个长长的鼻子,跑起来轰隆隆的响,老远就能听得见,它的减震性能极差,稍微不平的路都可以将你一肚子的内脏颠簸到口里,乡下人称它为“狗崽子”。父亲坐在司机座位后面的板凳上,我就躺在西瓜上面的麻袋上,看天空缓慢移动的星辰,偶尔也会看到黑黢黢的群山,以及一两根伸到路中央的树枝,朦朦胧胧中翻了山越了岭,也过了桥,抵达目的地。父亲说,就在这个门面前停一会儿,他卷起麻袋,跳下车,在一大片卷闸门前,将麻袋铺好,说,还只有四点,先睡一会儿。我看了一下地面,不算脏,但是不一定没有爬虫,而且蚊子也不少,可是,睡意就像一个吃饱喝足的醉汉,一下子搭在我身上,推都推不动。
   我眼皮一合,就沉沉睡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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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瓜实在太多了,父亲说,有三千多斤呢。
   春天种下瓜籽的时候,他每天都会向我报告瓜苗的进展,事实上,我不是一个知心的听众,以我的年龄和性别,我更感兴趣的事物是书本和花朵。他当然知道,他只不过是自言自语,但我这样一个面庞稚嫩眼珠黝黑的女儿,对需要听众的他无疑是个不错的安慰。该泼粪时,他担着粪桶从大门前经过,空气里弥漫着春天与衰朽较量的气息,我们都捂上了嘴,但他面带微笑,被粪桶压驼的背和扁担有短暂的交欢。往后很多年,说起春天时,那种奇怪的气味总是占据我的脑海,替换春天其它声色。
   有几年,父亲接触了新技术,发现用尿素辅助嫁接的西瓜,产量大大增加,他便沉迷于研究该下的尿素的量,但是,连续三年,父亲的西瓜瓜心不红,不甜且酸,父亲意识到尿素与嫁接出了问题,他放弃了尿素,继续最原始的大粪,西瓜又恢复了以往的甜,却减少了产量,但他心甘情愿,他做了一辈子农民,他知道一个农民的尊严在哪里。自从我六岁那年表现出异于常人的加减乘除心算能力,父亲每次进城,走大街串小巷卖西瓜,总要带上我,他称一下秤,报数,问我多少钱,我很快就报给他,买家总是那么惊诧,对父亲说,这小姑娘是你女儿呀,算数这么快,多大了?父亲很自豪地报我年龄,还加上一句,读三年级了呢,成绩是全区第一!我五岁读一年级,发育又迟缓,父亲的宣布,无疑让在他面前很有优越感的城里人低下去,沉思自家又笨又懒的孩子,顿时对他生出几分敬意。我常常想,父亲之所以总在卖西瓜时带上我,跟他对自己所种的西瓜的自豪感有关,大概,我也是他种下的一个特别的西瓜,足以让他生命里一直渴望而又无法达到的一切得到短暂的弥补。
   但我要的不是这些,我唯一的希望是一天之内那些该死的西瓜全部卖空,我再也不用跟着从清晨出发,顶着盛夏炎炎的烈日,等待一个又一个买西瓜的城里人用居高临下的神态询问西瓜是否成熟,跟父亲讨价还价。然而,事实上,西瓜并不是必需品,产量太大的时候,它过份便宜,并且不受人待见,只会使春天满怀希望的父亲在夏天到来时愁眉不展长吁短叹,那些卖西瓜的日子,一种挥之不去的愁绪从父亲的眉头缠绕到我的心头,使我过早地体会到人世艰辛,等级之不可跨越。我从来没有想过,或许对于父亲而言,一次又一次饱尝希望与失望交叉的痛苦,西瓜通过进城的过程,消耗他壮年的大部分光阴,这种种复杂感受其实也是生命不可或缺的经历,是属于他人生的全部。我没有想过,在我以后将要经历的人生里,所有看似无法逾越的障碍,恰恰构成了生命的全部意义,虽然我不必重复父亲种西瓜卖西瓜,失望与希望的经历,但是我重复了生活艰辛的全部,我在这中间能咬着牙关挺过,不过是因为我过早地被父亲带到残酷的人生境地。
   我在屋檐下醒来时,恍惚间不知身在何处,东方的启明星亮闪闪的,慢慢被天边一丝一丝的朝霞掠过,覆盖住,然后,天光仿佛一下子亮遍整片天,万物的影子被拉得老长,炎热的一天在知了的叫声里来到了。我所有的祈祷不过是,在太阳西沉之前,卖掉这三千斤瓜里的最后一个,我才不管它能卖个什么价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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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以前父亲的胃口可没有这么大,他最多给自己一天四百斤左右的任务,所以,我们不必要翻山越岭到市里去,只要过一条河,到县城,拖着板车在大街小巷穿行,或者干脆呆在某地不动守株待兔就行。而这条河,既清澈又神秘,既欢乐又忧伤,写满惊险又充满未知,每一个出发的清晨和归来的暮夜,都铺展着它丰富的表情,无尽的故事,冲淡了卖西瓜过程的各种辛苦,让人在未来的漫漫人生去回味,去懂得,世间之事,难得万全,所有辛劳若能换来某一刻意念上的满足,也是值得。
   这条河,距离我家两里路,在村子外伸了一下胳膊就延展到另一面去了。河上面有两种船,一种是手摇橹,没棚的划子,一种是机器操控,有棚的机船,赶早去城里做买卖的,多是坐机船去,坐划子回,因机船大,速度又快,能挤下更多装西瓜的箩筐,也能抢个早市,而划子则只能容少许人,又慢得要命,卖完了回家,正好悠悠地过河,吸点水汽,放松下心情。
   第一批西瓜开卖的时候,正是涨水季节,河水淹了河边商店,有时还淹到高高的岸上那条黄泥路上,一大清早,各村的人就担了西瓜,或用板车拖了西瓜,到路上等候,船还没有来,男人们卷纸烟来抽,眯着眼睛吐烟圈,跟着来的女人们则成堆地聚在一起,叽叽喳喳地说着家长里短,儿童几乎只有一个我,孤单单的,只好站在河边踮着脚望远处,渐渐的,一艘船的黑影出现了,是靠着对岸行驶的,嘟嘟嘟的声音隐隐约约,我便跑去拉父亲的衣衫,快喊,快喊,不然不会过来了。父亲不屑地继续抽他的纸烟,轻轻一句,那是过路的船,不会来。
   眼看着东方从隐隐的黑里露出了鱼肚白,时间一分一秒过得缓慢,船还没有来,我心里急得不知要怎样才好,终于,一艘刷了桐油还露出黄木底子的机船靠拢来,所有人都起了身,引颈望着那船,女人催了男人快快地挪动担子,要上船占一个好位子,最重要的是怕挤不上去,要等下一班船,或者只能乘划子过去,进城里迟了,西瓜卖不到好价钱。我也着急,但我力气小,帮不上父亲,只能干着急。父亲似乎总是最后一个上船的,他写着大大姓名的西瓜箩筐总是放在船头,摇摇欲坠,轻轻一碰就可能全部掉落水里。我坐在船舱,看着船沿吃水愈来愈深,上来一个人,或者一箩瓜,就往一边倾斜,斜到舱里几乎要进水了,要翻船了,要翻船了,我的心提到嗓子口,我多希望有一个人坐另一边去,可大人们毫不在意,咚地,又上来一个,终于到了另一边,船又倾向了另一边,我刚放下的心又悬起来。这样反复着,直到机器再响起来,船轰轰地离了岸,四面的山水转动,水波从混沌到清澈,一点点地,到了最宽阔的河心,家越来越远,汲水港越来越近,我才慢慢平静下来,扭头去看船沿的水。
   大人们说说笑笑,我完全听不懂,只能看水。那条河,真是我平生里所经历过的所有河流中最清澈的,船行过去,河底的水草,水草间流动的鱼,远一点,倒映出的山水的影子,以及再远一点的碧绿如玉,都是我在后来的河流里无法见到的。我既欢喜它的美好,又害怕它的危险,我总想着翻船的问题,如果翻船了,父亲会不会来救我呢?其实他也不会游泳,那就我淹死掉算了。这样想着,我又想到自己死后的种种,不由得悲从中来,满江的水都成了哀悼我的眼泪。
   离开家乡后,只要遇到使我焦虑的事,我就会梦见那水,儿时丢失的安全感,成年之后的我一直没有找回来,我一直在一种船要翻了的恐惧中,泅渡到我想到的彼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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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汲水港是一个分水岭,船从非常开阔的河面慢慢往窄处开,“汲水港”三个写在青砖架起的拱门闸上面的大字便由远及近地扑入眼中,当河面窄到只有两三只船那么宽的时候,闸豁然可触,坐在船头的人大声说,“汲水港到了,大家不要乱动,注意安全。”船慢慢开进闸里,眼前突然完全黑下来,冷气直冲面部,一船人不约而同地静默下来,发动机的响声与船底哗哗的水响从开始的撕咬到慢慢地亲密,都一字不落地漫入我的耳中,从脑门流向脚底的恐惧渐渐消散,黑暗中对旁边和对面乘客面部表情的猜测,在我的心里写了一本大大的书。
   一两分钟后,眼前亮起来,两岸陡立的黄壁夹着这条细细的河,黄壁高处是各种垂向河面的树或者藤,有时候会缀满白色小花,美得像一幅又一幅画,但是除了我,没有人会分点目光给它们,人们在狭窄的流淌中,平静且有些压抑的空间里,一直沉默着,直到过了黄壁,水面开阔起来,极目远望,可以望见县城边砌在水里的楼房,整船才恢复热闹生机。这恰到好处的沉默多少年来一直刻印在我的生命里,使我回望童年时,总能满心繁花盛开。
   那时并不曾疑惑这种奇怪的静默的原委,直到成年后的某一天,我忽然发现,坐在家里便能看到远处一幢幢拔地而起的高楼,那是曾经遥不可及的县城,而在河这边望向曾经苍翠葱茏密林遍布的对岸,那里早已黄土裸裎,目光可以直抵对岸来往的车流,我才想起汲水港的往事来,想再坐一回船,过一次汲水港,涉一次危险的遥远,以及无法预测的抵达,父亲才告诉我,汲水港早就封了,这本来是去县城的近路,封了也好,不封,那里面一年还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呢。
   当年的凉风像一支支箭,在父亲的话语里嗖嗖地扑面而来,射得我生痛。原来那时的静默,不过是对死亡的恐惧,这样的恐惧怎会不通向无视繁花的冷静呢?西瓜依旧在船头摇摇欲坠,却从未真的坠过,那样的危险不过是我自加的喻体罢了,我不是不能隐约听到大人们嘴里的死亡消息,只是为了屏蔽害怕,刻意当做听不懂,只好听水声望繁花罢了。有一次我们的船过去,对面的船过来,在汲水港里相遇,船头咚地一声响,撞到了闸壁上,对面的船擦着船沿过去,一船人惊呼,我陷落在不会游泳的窒息感里,觉得就要翻船了,就要死去,等从黑暗里出来,白日亮光晃晃,两岸依旧黄壁,便把当时的黑暗全只当做是打了一个盹做了一个危险的梦,因为日日要陪着父亲进城里卖西瓜,所以自动地将那个梦忘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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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编者按】《初雪飘落》两层意思,一是指父亲对艰苦岁月不屈不挠勇往直前的精神,二是指艰苦生活对女儿的历练。世界上只有一种真正的英雄主义,那就是认清生活的真相后,还依然热爱生活,依然对生活充满了憧憬。亦如文中的父亲,在家庭遭受厄运,妻子离世,留下一双年幼的儿女后,他勇敢地承担起家庭的责任,既当爹又当妈,还带着年少的女儿种西瓜、卖西瓜,硬撑着艰难度日。即使这样,他也毫无怨言,不怕吃苦,不怕受累,忍受着城里人的白眼,忍受着艰难困苦,用积极的态度去面对,竭尽全力地向前走。因为他坚信,走过雪花飞舞的冬天,必定会迎来百花齐放的春天。文章厚重,寓意深刻,画面感强,情感真挚,感悟了生活的真谛,充满正能量。佳作,编者推荐阅读!【编辑:五十玫瑰】【江山编辑部·精品推荐201910090006】

大家来说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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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楼        文友:五十玫瑰        2019-10-07 05:33:10
  欣赏美文,感悟生活的真谛。
   感谢作者的分享,祝节日愉快!
五十玫瑰
2 楼        文友:逝水流年        2019-10-09 16:31:34
  品文品人、倾听倾诉,流动的日子多一丝牵挂和思念。
   灵魂对晤、以心悟心,逝水的时光变得更丰盈和饱满。
   善待别人的文字,用心品读,认真品评,是品格和品位的彰显!
   我们用真诚和温暖编织起快乐舒心、优雅美丽的流年!
   恭喜,您的美文由逝水流年文学社团精华典藏!
   感谢赐稿流年,期待再次来稿,顺祝创作愉快!
爱,是人世间最美好的相逢,用文字找寻红尘中相同的灵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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