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考场，王言深感大势已去，一路上嘘短叹长，痛心不已。
　　 二月底，王言收到了A大研招办寄来的成绩通知单。政治55、外语36、文学理论47、作家、作品68；评论、写作61，总分267,距分数线差了一大截。他的研究生梦就这样破灭了。
　　
　　 三
　　 春天到了，环城路两旁疏疏朗朗的树木披上了一层嫩绿的绒衣，并蒸吐着一种淡淡的清香。城市上空洒满了明媚、艳丽的阳光。
　　 考研失败后，王言尽管十分消沉，但他还是感受到了大自然那不可遏止的生机。纯净的蓝天，鲜绿的树木，明朗的建筑以及扰攘的人流都给他以愉悦，给他以希望。就连沈琪，自从春节后她丈夫南下深圳，去一家外资公司打工后，也对王言改变了从前那种冷漠的态度，现了青眼。甚至还请王言到她家作过两回客，关心地问起了他的恋爱情况。听说王言这些年始终是孤身一人，形影相伴，沈琪感慨地说：“你年纪不小了，也该谈一个了。”
　　 王言的父母也是这个意思。考试成绩一下来，王母就对儿子说：“研究生考不上也罢了，在咱们所上班也蛮好。只是媳妇问题，你得考虑考虑了，免得两头落空。”
　　 王言心里茫无头绪。研究生所里是不让再考了，除非是辞职报考，可他又没这个胆量，家里人也不支持；接着再写作投稿吧，成功的希望又很渺茫。而他如果不能在事业上有所成就，又怎能追到他倾心爱慕的那种姑娘呢？
　　 王言把自己这种矛盾的心情讲给沈琪听。沈琪诤劝道：“你喜欢看书，太好幻想了。现实是严酷的，你现在无钱无势，个子又这么矮，怎么可能追到你爱的那种女孩呢？还不如降低标准，随便成个家吧。我知道你心里不情愿，但有个老婆总比打光棍强。”
　　 父母也反复向王言灌输这种思想。王父引经据典地说：“娶妇须不若吾家，嫁女须强过吾家”；用王母的话说，就是“低头娶媳妇，抬头嫁女儿。咱条件差，更不能苛求对方，挑剔对方，不然是找不到老婆的。”
　　 王言不得不考虑父母和沈琪劝告。这些年追求文学的蹭蹬使他对自己信心大灰，虽说他对写稿还没有彻底死心，却也断定自己将来难成大器，想得到美貌聪明的姑娘垂青怕只是痴人说梦。为这样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牺牲自己的青春是否值得呢？王言踌躇了很久，终于作出了一个痛苦的决定，先找个姑娘结婚，成家之后再慢慢写，以期在文学上有所突破，实现自己年青时的抱负。
　　 念及结婚，王言荒唐的想，沈琪若肯离婚嫁给他该多好，她又没有孩子。他会一如既往地爱她，毫不嫌弃她已失身于人。可惜沈琪这次对他改变态度是因为丈夫不在身边，她人很孤单，需要找些慰藉，而不是移情爱上了自己。
　　 儿子主意变更，王言的父母非常高兴。王言结了婚，他们对子女最后的也是最大的一桩任务即可告完成。王父鼓励儿子去追他一个同事的女儿，现今在Ａ大读自费大专的宋春。
　　 王言和宋春久已熟识，可从未转过她的念头，她太矮了，比王言还矮一截；但她的身体相当丰满，胳膊圆腴，乳房高耸；她的脸宽宽圆圆的，下巴尖润，五官比较紧凑，但并不给人以比例失调之感。实际上她开颜欢笑的时候，还十分动人。
　　 “宋春家庭、学历、个子都和你相配，就算矮了点，但你们的孩子只要营养好，个子也会长高的。”王父怂恿道。他极想和他的同事做亲家。
　　 王言甚然其说，就往宋家殷勤走动起来。
　　 宋春自然知道王言的来意。她是一个性格活泼，喜欢热闹的女孩，有人追她令她很开心，很得意。她并不讨厌王言的热情，王言来看她，她甚是欢迎。
　　 宋春人很大方，言语又爽利，笑声像银铃般清脆、甜美。王言偷窥她时，她竟也星眼横斜地瞟他；她和他说话的语气也十分娇嗲，逗得王言心痒难禁，觉得自己蛮有希望。
　　 四月初的一个星期天，王言照例来到宋家。宋春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弟弟。她爸妈和大弟上街了，她和小弟在客厅的沙发上下跳棋。王言手里拿着两块得香草巧克力，宋春瞥见了，笑着夺过去，和小弟一人一块分了，小口小口地咬着，继续把那些花花绿绿的玻璃珠子跳来跳去，不理他。王言认为这是她撒娇的标志，并不在意，笑着提议道：“宋春，咱们到街上逛逛去吧，留小弟看家。”宋春黑茸茸的脑袋像机器人似的慢慢转动了两下，眼也不抬地说：“我答应爸妈陪小弟的。我小弟最怕孤单了。”王言仔细瞅瞅宋春的小弟，小伙子刚上初中技校，身材瘦弱，嘴尖毛长，一副畏畏葸葸的模样，他老姐说得也是。
　　 宋春从不肯陪王言外出游玩，只默许他去她家。她家在五楼，王言极不情愿，可除此之外别无见她的办法。较巧的是，他很少碰到她爸妈，而她两个弟弟总在，或至少有一个在，他只得和他们一起打牌、下棋、看电视。王言料想这是他和宋春没有公开关系的缘故，也不强求。
　　 可今天王言没兴趣和他们下棋。宋春不和他讲话，他有些讪讪的，就没话找话，望着棋盘，就他们的棋局指点、评论个不了。宋春忽然看了他一眼，说：“观棋不语真君子。”
　　 王言噤住口，狐疑不定地端详着宋春，心里只顾不快活起来。
　　 “走啊！”宋春蓦然高声道。王言应声站起来，强笑道：“好吧，我走。”
　　 宋春一下子涨得满脸绯红，急忙起身拦住他，说：“你听错了，我催小弟下棋呢。”王言微笑道：“虽然如此，我也该走了，下次再来看你。”
　　 宋春有些内疚，人家好意来看她，她竟冷冷地不甚交接，可她心里确实不急于和王言发展关系。她不想让他太寒心，就一直送到楼下。
　　 宋春穿着鲜红的羊毛衫，黑紧身裤，矮小的身子丰满肥腴，凹凸诱人。尤其是她胸前那对颤悠悠的乳房，勾起了王言的无限遐思，他心中的不快早已烟消云散；就算自己不爱宋春，但能娶她作老婆，也着实不亏。
　　 追女孩的同时，王言也不忘写作。但他现在没有精力也没有信心写大东西，只是写些万字以内的短篇小说，寄给本市的文学期刊《当代小说》，碰碰运气。
　　 五月初是宋春二十一岁生日，王言买了一盒巧克力和一张音乐贺卡特地送去，不巧她出去了。礼拜天他西装领带地来到宋家，惊奇地发现只有宋春一人。她在她的房间里，穿着白衫黑裙，伏在桌旁，信手写着英语单词。桌上有只大信封，和他买给她的巧克力盒子，里面空空如也。
　　 王言大喜，这真是个天赐良机。他绯红着脸，期期艾艾地表白道：“宋春，我们…我们是不是该谈谈了？”宋春听了一声不响，拿起桌上的信封塞到他手里，说：“这个给你。”王言打开一看，里面正是他送她的那张音乐贺卡。他的手突然颤抖起来，嗄声问：“这是什么意思？”
　　 宋春正色道：“这一个多月来，我一直在考虑是否答应你。你人不错，文雅、风趣，谈吐不俗；待人殷勤体贴，很合我的脾气，我怪动心的。只是一点，我不说你也明白……”
　　 王言心里老大一阵刺痛，这个害死人的矮身材！
　　 宋春见王言一脸痛苦，语气不觉温和起来：“咱俩同病相怜。我个也很矮，所以一直想找个高个男朋友补偿一下。也许我这种要求有些俗，可我得为我将来的孩子着想啊。”
　　 王言原以为矮身量的女孩也许不太注重男方的个子，只要比她高就行。可眼前的事实又无情地击碎了他的幻想，女孩子无论高矮都希望自己的男友身材高大，体格魁梧，矮个男孩根本就是爱情的弃儿！
　　 王言头昏眼酸地站起来，干咳两声，呐呐道：“怪我不自量力，闹了个笑话，你别介意。”宋春低声道：“瞧你说的。”下面也没话了。
　　 临走，王言把音乐卡留下了，说：“作个纪念吧，我要它也没用。巧克力你不是吃了吗？”宋春涨红脸，点了点头。
　　
　　 四
　　 王言把追求宋春的事告诉了沈琪。沈琪“嗐”了一声，责备道：“谁叫你去追女大学生的？这些女孩子仗着多读了几年书，一个个把自己看得跟凤凰似的，心比天还高，谁会把你这个小矮子放在眼里。”
　　 王言眼睛相着鼻子，咕哝道：“我好歹读了个大专，总得找个有学历的吧？况且，宋春个子也不高嘛。”
　　 “你这人迂！”沈琪不客气地说。“你干吗非要找有学历的？钱钟书说，洋博士找土博士，土博士找硕士，硕士找本科，本科找专科。你一个大专生，找个高中生或初中生又怎么了？宋春个矮，女孩矮有什么关系？世上有谁嫌男人丑、女人矮的？！况且她又生得那么漂亮。你如果非要找大学生，那就找个极丑极丑的，兴许还有点希望。”
　　 王言苦着脸一声不吭。他想找个层次高点的老婆的信心彻底动摇了。
　　 夏天到了，王言脸上又发起了粉刺。
　　 王言刚进大学那年就发过粉刺，脸两边的下颌上长满了一粒粒小圆疙瘩，褐红紫黑，五色陆离。但它们并不灌脓破损，长到一定程度就慢慢消下去了；消去不久又长，长大了又自动消隐，如此消消隐隐地闹了两三年，毕业时不期然给好了。
　　 这次它东山再起，是局部的，零星的，规模气势远不如从前，但其破坏性却比从前凶恶得多。它来者不善，孤傲倔强，非长到大似黄豆，通红发亮，然后破裂流脓而不肯消去，令王言痛苦得要命。
　　 粉刺的产生不外两个原因，一是患者是油性皮肤，油脂过剩，容易壅塞毛孔，引发炎症；第二个，也是最主要的原因，是患者性荷尔蒙分泌过于旺盛，又得不到合理调节，刺激了粉刺的生长。所以说长粉刺的多是未婚青年，结婚后，它便不治而自愈了。
　　 王言确实想女人。春末夏初，女人们褪掉了厚厚的冬装，穿起了薄似蝉翼，艳若明霞的裙衫。袒胸露臂，风情无限。空气中漂浮着一种暖融融的脂粉香气。王言一闻到这种香味，再瞟瞟年青女人肥白光嫩的胳膊，鼓鼓的胸脯，他的欲望就像煮面条似的涨动起来。
　　 被读书和写稿压抑了数年的性欲稍一解禁便如此鲜明、如此赤裸、如此锐利，王言真是始料不及。他对美女的倾慕和这种强烈的生理冲动相比，是多么脆弱，多么虚渺，多么微不足道啊！老婆的确成了他迫在眉睫的问题。
　　 王言打算从所里那些女青工中物色一个对象。他也不能把标准降得太厉害，有一个条件不能放松，对方必须有份正式工作。
　　 车间的钳工姑娘黄琳较其他小姐更多地引起了王言的注意。她有两点比较适合他，一是身材高挑，二是模样较丑。个高令王言倾心，貌丑则使她不至于嫌弃他。
　　 黄琳家在郊县，住在所单身楼内。生着一张不大不小的方脸，下巴尖巧，眼睛细长。影响她的芳容的是鼻子，塌倒是不塌，只是两翼的走势比较低缓，显得短削扁平，她的丑相即由此而生。但她个子高，身段苗条，骨格轻盈，又善于化妆，脸搽得白白的，嘴若含朱；开颜一笑，那副乖甜的神情，格外招人疼怜。
　　 因为工作关系，王言接触黄琳的机会较多。她一般也载笑载言地和他聊天，不时还星眼流波地睃他两眼。王言认为这是她青睐自己的表示，心里不胜欢喜。
　　 一天晚上，王言克制不住求偶的冲动，提笔给黄琳写求爱信。他读了这么多年的小说，肚子里着实有几个酸词，于谋生糊口百无一用，写情书却是轻车熟路，倚马万言，援笔立就。
　　 王言挑灯夜战了三个多小时，写了一封满满五页的求家信。搁笔一声长叹，心头犹激动跳荡不已；揽镜自照，面色鲜红，艳似六月盛开的夹竹桃。尤其是左颊一簇凸丘中间的那颗绝大的粉刺，圆溜溜、红彤彤的，恰似一粒南国特大号的相思红豆。王言心里突然忿恨起来，自己本来就个矮，脸上偏还要生出这种大煞风景的物事来，岂非雪上加霜？黄琳又怎能爽快地答应他呢？
　　 王言“咚”地擂了一下桌子，把镜子移到台灯前，从抽屉里拿出他刮脸用的刀片，扯下半张卫生纸，撕成小块碎片，开始挤粉刺。
　　 他先将刀片在毛巾上拭净，然后侧脸对着镜子，用刀片的一角在粉刺头上轻轻一划，一股黄白色的脓液立刻喷薄而出，鼻涕似的流了下来。脓茧挤出之后，伤口里渗出来的是暗红色的血珠；王言用左手的二指夹住粉刺，右手帮忙狠命一挤，暗红色的污血就一缕一缕地冒将出来，他用卫生纸擦之不迭。擦完了又挤，挤完了又擦，直至伤口冒出鲜红的新鲜血为止。
　　 工作结束后,王言心里松快极了。他知道每挤一个粉刺，脸上都会留下一个难看的小凹坑，可他还是忍不住要挤。如果不挤，粉刺灌脓后自己也会破的；与其自生自灭，不如动手消灭它。王言太恼恨它们了，他亲手抹掉它们，就像苦主看见仇人死在自己剑下一样痛快。
　　 王言把求爱信贴足邮票，寄给了黄琳。人则等脸上的伤口结痂之后才去见她。黄琳的神情和从前没什么两样，她笑嘻嘻地说，信她收到了，请他星期天去单身楼她宿舍谈。王言欣喜若狂，张开的嘴巴怎么也合不拢来，以为这次自己稳操胜券。
　　 黄琳的宿舍在三楼，王言去的时候她刚起床，穿着一条水红色的迷你短裙，露着雪白的大腿与粉嫩的胳膊，眉眼惺松，态度慵懒，令他心旌摇曳，神不守舍。
　　 黄琳请王言在她床上坐下，自己坐在对面的方凳上，拢拢头发，扯了扯那短得不能再短的裙子遮掩大腿，含笑说：“你怎么来得这么早？”王言红脸道：“天不亮就醒了，心里有事，睡不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