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眉依旧痴痴地看着王言。王言抚摸着她的双手，欲言又止。月眉问：“你是不是想要那个？”王言涨红脸说：“你呢？”月眉微微一笑，说：“我无所谓。”王言不作声了，将月眉揽进怀里，把脸贴在她的脸上。两张脸都像火炭般烫。月眉轻声问：“怀孕了怎么办？”王言吻着她眼睛说：“怀上了就生下来。”
　　 王言解掉了月眉的裙衫。她光着身子在他怀里瑟瑟勒勒地颤抖，她的牙齿捉对儿厮打，咯咯有声。
　　 王言抚触着她的脸，温存地说：“亲爱的，别紧张，不会太疼的。”月眉突然说：“我要看你的那个。”王言笑着揭起毯子让她看。月眉匆匆地瞟了一眼，就直视着他说：“你不是童男子。”王言奇怪地问：“为什么？！”月眉说：“我们一个结了婚的同事说，露头的就不是童男子。”王言哑然笑道：“胡说。我是货真价实的童男子。”月眉把脸埋在他的胸膛上，幽幽地说：“你不是童男子也晚了，我们登记过了，我已经是你老婆了。”王言着急道：“我真的是童男子，我不骗你。”
　　 月眉很快就信了王言的话，因为他忙忙急急地尝试时，老找不对地方。她不觉温柔地、耐心地用手去引导他。
　　 事后，月眉从身下抽出毛巾，和王言一道细看，上面有几块淡淡的胭脂红。月眉娇痴地说：“你看清楚了，我可是地道的黄花大闺女，以后不许你欺侮我！”
　　 王言搂着她，也不答话。他回味着刚才那种脱了骨肉似的快感，心里涌起了潮水般的感慨。
　　 男女间的事原来如此美妙、快乐，难怪凡夫俗子们都愿作鸳鸯不羡仙的。他王言终于有了一个妻子，她把他从孤独、愁闷、惶惶如也的困境中解救了出来，使他成了一个完整的、成熟的男人。
　　 王言此刻对月眉充满了感激与怜爱，她是第一个愿意嫁给他并且成了他的妻子的姑娘，他发誓要和她厮守一辈子，同甘苦，共患难，生生死死永不分离。
　　 一个月后，王言和月眉举行了婚礼。新房设在王家，但不是王言那间，老两口把他们的大房间让给了儿子。
　　 月眉到底是小户人家的女儿，全没有当今媳妇常见的那种娇惰之气。她既是一个贤慧的妻子，又是一个勤快孝顺的媳妇，洗衣、做饭、擦地，她样样抢着干；买菜专挑公婆爱吃的买，看电视也总选二老爱看的台；有空还到婆婆店里做做针线活。王父王母十分喜欢这个儿媳妇，王言为此得意不已。
　　 老婆问题解决之后，王言的心又回到了写稿上。最近两年，王言因追妻分散了精力，加之退稿也打击了他的积极性，他写得很少，而今重新握笔便觉手生。但王言没有泄气，他打发月眉在厅里陪父母看电视，自己在房间里伏案用功，或读或写，自得其乐。他把这几年的经历和见闻一一做成短篇小说，仍旧寄给《当代小说》。
　　 王言对沈琪的怨恨早已烟消云散。他十分后悔那天拒绝了她的好意，现在再也没有机会了，她老公回来了，他们公司生意扩展，在本市开了一个子公司，沈琪的丈夫任经理；她现在成了阔太太，和王言已不是一个阶层的人了。但沈琪似乎并不怪罪王言，见了面总是笑微微的，甚至仍邀他去家中小坐。王言脸红语讷，惶恐无地，自然不敢应承。他知道，随着沈琪夫妇挣的钱一年比一年多，自己又老是这样没出息，他和沈琪的距离将越拉越大，最终就像太空中的两颗星球一样，永远无法靠近。
　　 但王言没有自暴自弃，他继续做着作家梦。婚后月眉把他伺候得舒舒泰泰的，诸事不用操心，他可以自由自在地读和写，也可以让自己的思绪信马由缰，随心神游。眼下王言最大的希望就是早日发表作品，为自己的梦想带来一线曙光。
　　 寒冬的一天，王言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是《当代小说》杂志社打来的，说他八月份投的那篇小说发表了，请他去拿杂志。王言欣喜若狂，立刻兴冲冲地赶到市中心的杂志社，他的责编曹编辑接待了他。
　　 曹编辑是《当代小说》的老编辑，年届五十，身体清瘦；长方脸，眼睛略陷，双颧微凸，戴副眼镜，模样斯文老成。他先肯定了王言小说中细致复杂的心理描写，并在表现手法上有独到之处。接着笑问：“这篇小说是写你自己吧？”
　　 王言飞红了脸，点头说：“对。”
　　 小说名曰《镜花水月》，是王言根据他那部二十万字的长篇废稿改作而成，约一万字，专写他对沈琪的单恋，加重了心理活动的摹划，将主人公对心上人可望而不可即的痛苦和无奈写得淋漓尽致，入木三分。
　　 曹编辑微笑着说：“你的观察很敏锐，感觉也很丰富，语言基本上过得去；缺点是把握不好结构，对人物深层次的挖掘还不够。写小说贵在坚持，你若持之以恒地写下去，会有收获的。”王言唯唯。曹编辑从案头取来五本杂志，递给王言道：“杂志你先拿去，稿费晚些时候寄给你。欢迎继续投稿。”
　　 从杂志社出来，王言迫不及待地翻开杂志，找到自己的《镜花水月》。看一看那满满几页黑黑密密的铅字，眼不禁花了，仿佛眼前有一群黑色的小精灵在跳舞、唱歌；嗅一嗅杂志上散发出来的油墨的清香，宛如置身在四月的花园中；再掐一掐大腿，哎呀很疼，不像是做梦。
　　 王言的父母看了儿子的作品，眉飞色舞，欢喜非常，出门逢人便讲。月眉一口气读完了《镜花水月》，并无醋意，因为王言婚前同她讲起过他单恋沈琪，追宋春、尹芸等人不果的事，她很理解丈夫对沈琪的感情，心里对沈琪不胜感激，假如她看上了王言，还轮得到自己吗？这样一想，月眉不觉对自己的才子丈夫格外珍惜起来，愈加想牢笼他的心。晚上在枕边千般温柔，万种风情地犒赏了他。
　　 王言把杂志带到办公室，大伙传阅过后都不由得对这位因技术低能而屡遭他们嘲笑的同事刮目相看起来，接着就吵吵着要王言请客。稿费尚未寄来，但王言心里实在高兴，就用工资买了五十多块钱的烟、糖，给大家散了。
　　 沈琪也读了这篇小说。她在无人处含笑问王言：“你小说里写的是我吗？”王言垂眼道：“还会是谁呢？”沈琪温情脉脉地看着他说：“谢谢你，王言。我会记住你这段感情的。”
　　 王言的眼睛有些湿润。虽然他竭尽全力，依旧没能得到他倾心爱慕的女人的回报，但至少还是在她心里留下了一个深刻的印象，使她把他同一般尘俗的男人区分开来，对他另眼相看。这就够了，别的他不敢奢求。
　　
　　 九
　　 处女作的发表对王言是一个极大的鼓舞，他仿佛觉得成功就在眼前，文坛上即将升起一颗耀眼的新星。
　　 王言愈加勤奋地开始了写作。他知道，想成名就得发表几个有影响的中篇，引起文学评论界的注意才行。于是他专心一意地写中篇小说，他们研究室的故事、父母的经历、姐姐的婚恋甚至母亲的小店，都成了他的写作素材，因是熟人熟事，他写得比较得心应手。
　　 王言一个冬天写了三部三万至五万字的中篇，统统拿到《当代小说》杂志社。曹编辑说投稿不应只盯着一家刊物，应该打散稿子多投几个地方，这样发表的机会大一些。王言甚然其说，就留下一篇最得意的，把另外两篇分别投向了北京和上海。
　　 开春月眉连续两个月没来例假，到医院检查，果然是有了身孕。王言又是兴奋又是担忧，他们两口子收入低微，生活比较拮据；而做父亲的责任又十分重大，他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欲改变这种窘迫的现状，唯有成名。王言于是更加卖力地写稿，成天埋在稿纸堆里，写得手臂酸麻。
　　 月眉的肚子一天天隆了起来，和王言讲话，动辄你儿子如何如何。王言笑问：“你怎么知道是儿子？”月眉道：“人家想生儿子嘛。”闲的时候，就拿起毛线拆拆织织，说是给儿子织小衣小帽。上床便把王言的头按在肚皮上，叫听儿子的心跳。王言忍俊不禁，说：“才三个月呢，能听到什么？”
　　 一天，曹编辑打电话来叫王言去谈稿子。王言格外高兴，以为自己的作品又发表了。不想曹编辑直摇头说：“你这篇稿子中心思想很弱，有点不知所云。写得既无章法又深度，通篇像是记流水帐。我敢肯定这不是你亲身经历的事。”王言涨红脸说：“当然，这是我根据二手材料虚构的。”曹编辑颔首道：“你现在不应急着写中篇，以你这个年纪，这样的功底，你写不好。你要多练习写短文章，继续打基础。这篇稿子你先拿回去，以后再送点好的稿子来。”
　　 失望像极度疲倦似的涨满了王言的全身，他不相信自己真的写得这么差，甚至怀疑是因为他没给曹编辑送礼才被退稿的。但没过多久，寄往北京、上海的稿子也相继回来了，退稿信上写的话和曹编辑说的大致相似。王言这才感到他确实不行，可又绝不甘心，把新近写成的几篇小说稍加润饰，长的寄向东北、南京，短一点的仍复给曹编辑送去。
　　 两个月后，这些稿子全都回来了。王言负气，把手头上的稿子又悉数投了出去。再回来，再投出去。他给曹编辑的稿子越送越短。
　　 十月份是月眉的预产期，她早一个月就在家休息了，挺着个大肚子还不停地找事做，公婆怎么说也不听。王言瞅着她做家务时那种迟缓、笨拙、不方便的样子，心里感动极了。他老婆在姿色上虽乏善可陈，但品性却无可挑剔。女子无貌便是德，有所得必有所失，他觉得自己也很幸运。晚上王言把耳朵贴在老婆的肚子上，听着小家伙在里面舒拳蹬腿，把月眉的肚皮踢得咚咚响，心眼俱开。
　　 星期天午后，月眉在厨房里慢悠悠地洗碗，突然小腹一阵剧痛，她大声地呻吟起来，捧着肚子蹲了下去。王言正在房里写稿，听见老婆喊肚子疼，忙冲出来，把月眉搀到楼下，打的去了医院。
　　 王言在产房门口等了约摸两个小时，心里急趱趱地像是有万千只蚂蚁爬。忽听“呱哇、呱哇”，产房里传来了婴儿响亮的哭声。王言激动地站起来，产房的门开了，护士小姐笑盈盈地走出来，把怀里的婴儿递给他说：“恭喜你，是个儿子。”
　　 王言接过襁褓，仔细地瞧着他的儿子。小家伙五官细淡，眼睛犹未睁开，粉嘟嘟的一团肉。
　　 王言用指头轻轻抚弄着婴儿柔嫩的小脸，亲昵地叫了声：“儿子”，小家伙“呱”地一声又哭了起来。
　　 王言父母添了孙子，非常之喜，视月眉为头等大功臣，百般呵护。王母丢下店里的活计，亲自服侍媳妇坐月子。王父上菜市尽买鲫鱼、母鸡、乳鸽之类的好菜，甚至还买了两只甲鱼回来煨汤。其他水果、点心、滋补品等等更是应有尽有。三、四十天月子坐下来，月眉的体重增加了十五斤，王言也跟着胖了一圈。
　　 老婆坐月子，王言只得暂时中断写作，责无旁贷地挑起了家务的重担。最主要的是洗儿子的屎尿布，气味虽不大好闻，心情却是绝对舒畅，哼歌唱调的。另外他又忙着给儿子买幼儿衣服、玩具、幼教类的书，并到派出所上户口，成天跑进跑出，不亦乐乎。
　　 老天爷对王言似乎还挺照顾，儿子满月之后，退稿才陆续到来。这一年的投稿，王言有种感觉，他像是在对墙练打乒乓球，发一个球必被弹回无疑。南京一位本家王编辑退了王言十几个短篇，先前每一篇他都附上一封热情洋溢的退稿信，肯定优点，指出不足，鼓励鞭策这位执着的文学青年；但随着王言地毯式轰炸似的投稿，王编辑也疲了，他的退稿信越写越短，最后干脆一个字没写，光退了稿子。王言就像一个训练刻苦、做着冠军梦的乒乓球运动员，拍两下球，抹一把汗，咬牙狠狠地挥动球拍，继续练。
　　 岁末年初，王言交了个好运。他发表作品后，所人事处久闻他的文名，因此将他调到所办秘书科，负责起草文件，写年终总结、工作报告之类的事。王言终于实现了做文字工作的夙愿，心中的喜悦与得意不可言状。
　　 然而在写作上却始终没有什么进展。退稿源源不断地回来，已经积了一皮箱；加上考研前写的那些废稿，摞起来不说等身恐怕也有半人高了。王言有些懈怠，写稿不像以前那样拚命了，上班喜欢和同事聊天，下班回家也爱看电视了；晚上则早早地上了床，和老婆一起逗儿子玩。两个礼拜天他原来可以写七、八千字，而现在最多也只能写三千字，中途还要扔几次笔去看儿子。
　　 过春节王言的儿子收了近千元压岁钱，给红包的有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姑姑姑父、大姨小舅等等。这些人围着小家伙说说笑笑、摸摸捏捏、你抢我抱的，他们两口子笑得两眼没缝。王言从这种热闹气氛里感受到了家庭的和乐以及一种世俗的幸福。
　　 稿子退得王言丧气透了，他不由得对自己的能力产生了怀疑。《当代小说》的退稿一般是王言自己去取，一次，取稿的时候，曹编辑说：“你这一年写的东西太不如人意了，可以说一篇不如一篇。通篇只是文字的堆砌，毫无技巧形式可言，内容也没什么新意。我劝你暂时停止写小说，再多读些书，写点散文随笔什么的向报纸投稿，这样发表的可能性大一些。”
　　 王言沉默有顷，鼓起勇气问道：“曹老师看了我这么多稿子，请您说句实话，我是块当作家的料吗?”
　　 曹编辑踌躇了片刻，看着王言说：“坦白地讲，我不认为你有成功的可能。我从你写的东西里看出了勤奋和刻苦，但却看不出天才。你的小说很平实甚至很呆板，缺少一种悟性，一种灵气，而这两点又是任何一篇成功的作品不可缺少的。以你的文字功底和吃苦精神，你完全可以成为一个发表率很高的作者，但想成大名成大家，我不敢打包票。”
　　 王言仿佛兜头浇下一桶雪水，透心冰凉。这十年来他对文学的追求就好比追赶一辆加速行驶的汽车，尽管他使出了全身的力气，汽车还是离他越来越远，最后消失在一片尘土中；自己则因精力耗尽，瘫倒在路上。
　　 王言信了曹编辑的话，彻底死了成名成家的心，中止了写小说，转而写新闻报道、小品文之类的短文章向晚报投稿。果然，一个月之后，就有数篇署着他的大名的豆腐块见诸报端。王言的兴奋与得意不亚于发表了小说。从此，王言不再写小说了，他上班克尽厥职地做好文字工作，被誉为所里的一支笔。下了班，陪父母妻儿之余，专心一意地写些适合报纸发表的性情文章。久而久之，他成了本市两家晚报的特约撰稿者。
　　 王言再一想起年轻时的梦想就感到好笑，同时也伴随着一丝无奈。当年他发誓要成为一个名扬海内的大作家，找一个聪明美貌的妻子，结果却娶了姿色平平的何月眉，成了一名专写豆腐块的小作者。事情全然不照他想象的那样发展，两样追求都成了泡影，他王言是彻头彻尾地失败了。
　　 波涛汹涌的的人世间，激流勇退的失败者也尽多，可以说每一位平凡的小人物都是。王言终于感受到了命运那种强大的、不可逆转的力量，他只是一个平凡的普通人；荣华富贵的梦芸芸众生都能做，但谁成谁败自有命定。然而小民百姓亦有其高乐自得之处，王言想到慈爱的双亲、贤慧的妻子、乖嫩的儿子、好意的亲朋、热情的同事，打心眼里觉得，做一个普通人，挺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