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柳岸】姑奶奶的爱情(小说)
自打万宝少爷婚礼后,这个二毛子男人成了二爷爷家的常客。他们一块出去揽活,一块喝茶聊乐曲、演技,非常投机。姑奶奶一听说那个男人来,就假装找我二奶奶扒鞋样,去偷听他们说话,对这个男人越来越佩服了。有一天晚上,姑奶奶又到二爷爷家,趁别人不注意,将一幅剪纸,偷偷塞给那个汉子。这个二毛子回去一看,剪纸上,以一片森林为背景,有盛开的花,树上落着各种鸟,两只凤凰翻飞着,树下一个轮廓分明的汉子,在吹唢呐,鼓着腮帮,歪着脑袋,脸上洋溢着笑容。有一女人托着两腮,匍匐在地上,用心地在听,那长长的睫毛下,两只眼睛好像忽闪着转动着。那个二毛子男人懂了。于是来二爷爷家更勤了。有一次,也趁人不注意,塞给姑奶奶一个包着东西的白手帕。姑奶奶回家打开一看,是一副翡翠镯子。姑奶奶也懂了。又将雪白的手帕上绣上并蒂莲,裹上一张纸条,约了见面的地方。显然,在二爷爷家,已经不是他们谈情说爱的地方了。
姑奶奶那个年代,虽然闺门规矩不再那么严格,但自由恋爱是不允许的。闺女孩家虽然能公开露面,特别是一些大的活动,可以成群结队,去玩耍,但像姑奶奶这样,私下约会,在当时看就太伤风败俗了。可姑奶奶就是这样任性。
三
当然,姑奶奶的任性,也不是什么都不顾的。这不,第一次见面,就安排在张家庄赶集的时候。张家庄就坐落在东河的大堤外的一个斜坡上,大约百十户人家。东河十几年就发一次大水,但这里的人们房子冲了再盖,就是不迁移。因为这个地方地处河东县和河西县交界处,是商品贸易集散地,每五天一个集,村子里的商铺、饭馆、药铺等一家挨一家,生意兴隆。凤凰山村离张家庄十里路,我们经常去张家庄赶集。这天,姑奶奶和老奶奶说,要去张家庄赶集,顺便看看,前几天她医治的一个羊角风的孩子,好了没有。其实她是和二毛子,后来成为我姑爷爷的那个男人见面呢,因为他就住在张家庄。
那天到了集上,只见那二毛子在村口,站在一个卖刺绣的小铺摊边,姑奶奶也凑过去,这时,二毛子男人故作惊讶地说,“妹子也来赶集啊?二哥最近好吗?”姑奶奶也惊喜地说:“啊,你想买刺绣啊?最近你怎么也不到我们家去了呢?”二毛子说,“我最近在城里接了个活,刚回来。对了,我还给二哥捎了一支铜管呢,你来了正好给他捎回去。走,到家里去喝口水,吃了中午饭再走。”“好,大哥,我先去到一家去看看,那个羊角风的孩子,一会就去你家。哎,大哥你的家在哪儿呀?”姑奶奶应承道。二毛子男人,向旁边胡同一指,“那儿,胡同最东头的那个门就是,我一会儿在家等你。”于是,两人分手,各忙各的去了。
姑奶奶到那个得羊角风的孩子家去了一趟,在集上又转了一阵子,就傍晌天了,于是,向那男人指的胡同走去。
这条胡同挺深,有二十多户人家,都是篱笆扎的门,土屋草舍,一看都十分贫寒。胡同里静悄悄的,当她走到最东头的门口时,她看见草屋烟筒冒着炊烟,从院子里飘出一缕葱油香味。姑奶奶会心地笑了,“还挺隆重的呢!”她轻轻地喊了声,“大哥在家吗?”话音刚落,那个男人麻挲着沾着面粉的双手,忙不迭地说,“妹子,来,快屋里请!”姑奶奶点头微笑,环视了这个小院,院子不大,有四间草房,在拐角有一个茅房,靠院子东侧,时已至仲秋,茄子、黄瓜,基本歇架,葱,韭菜,还绿油油的,丝瓜爬满瓜架,窝瓜爬满了地,尤其那株老石榴树,结满了石榴,有的裂开了红红的口。顿时给这个小院增添了生机。
进到屋里,看到有两间的堂屋,东西各两个房间,在靠西间的地方,连着锅台,锅里飘出葱油饼的味道。那男人说,“妹子,你先喝茶,在桌子上,我一会儿就做好饭了。”姑奶奶看到在堂屋正北,放着一个八仙桌,三个阁老凳,家具的木头不很名贵,但也算雅致。桌子上的一套紫砂壶茶具,十分精致。茶具年代久远,表面的包浆泛着石性的自然的光,古朴典雅。暗红色的茶香,沁人心脾。姑奶奶不经意间,瞥到东头的房间里,简直就像一个乐器店,有各种胡琴、笛子,有一架古琴,再就是一些铜管、铜号,还有一个类似琵琶的乐器,后来她知道这是小提琴。还有一些乐本,其中,有一些乐本上有五道黑线,上面跳着些小蝌蚪样的符号。姑奶奶暗想,怪不得他吹得那样好呢,原来这也是要读书的。二哥的技术是师傅口传的,这个人可以自己学啊!
姑奶奶正在愣怔间,只听那个人说,“妹子,吃饭吧!你看我这屋里乱吧?”姑奶奶问,“大哥,你家就你一个人啊?没有老人和其他亲人吗?噢,不好意思,一直也不知道你的姓名?”
那二毛子男人笑了,“我姓李,是我母亲的姓,我父亲是俄罗斯人,给我起名字,叫罗斯。我出生后就没见过他。这里面有好长的故事。来,尝尝我做的葱油饼,味道怎么样。”说着递过一块饼给姑奶奶。并端来一碗丝瓜鸡蛋汤。
姑奶奶看那饼烤得外皮酥黄,掰开后香味扑鼻,松软可口。姑奶奶赞不绝口,“罗斯哥,你真行啊,做饭也这么好吃。”罗斯笑着说,“一个人的日子就应该什么也要会啊!”
姑奶奶试探说,“那你不赶快成个家?”罗斯经这么一问,脸红了,“就我这样一个吹鼓手,穷的叮当响,谁跟啊!”“那你给我翡翠镯子干吗?”姑奶奶接着追问。罗斯说,“你应该懂得我的意思啊!”姑奶奶红着脸低下头,罗斯也默默不语,屋里静得针掉在地上也能听得见。
还是罗斯打破了尴尬的场面,“当我看到你的剪纸,很高兴,还有人那么喜欢我演奏啊!妹子,你今天来了,我给你单独拉一个小提琴的曲子听吧!”
说着取出小提琴,拉了一首不知叫什么名字的乐曲。姑奶奶如此近距离欣赏罗斯的演奏,彻底倾倒了。不仅因为曲子好,而且他拉琴时的神态,真是好看。这首曲子好像是渲染秋的曲子,能听出天空的高远,果实满枝,稻谷飘香的喜悦,还有孤雁南飞的悲凉。罗斯演奏时,左手在琴弦上娴熟的滑按,右手拉着琴弓,时而急紧,时而舒缓。他的身躯随曲子轻轻晃动,表情时而喜悦,时而沉重,姑奶奶随着他的演奏,走进了金秋。
随着罗斯琴声慢慢停止,姑奶奶不自觉地拍掌,“真绝了!罗斯哥,你这是跟谁学的啊?”
罗斯放下小提琴,给姑奶奶倒一杯茶,自己倒了一杯,喝了口茶慢慢地诉说了自己的身世。
“我是从满州里来的,我父亲是一个俄罗斯音乐剧团的小提琴手,我母亲是满洲里一个大商人的唯一爱女,家有万贯资财,也抵不上这颗掌上明珠。在我外祖父举办的一次酬谢宴会上,我父亲英俊的形象,高超的演技,赢得了我母亲的芳心。我父亲俄罗斯民族性格的奔放,我母亲满洲里人的开朗,两人很快坠入爱河。等我外祖父发现他们恋情的时候,母亲已经怀上了我。外祖父一气之下把我母亲赶出家门。”
这时,姑奶奶说了句,“真狠心的爹啊!”
罗斯喝了杯水,继续讲道:“我父亲和母亲在外边租房开始过日子,不久我就出生了。本来就拮据的日子,又多了张嘴,生活怎么维持下去呢?就在这时,我父亲不辞而别,走时留下这把小提琴。我母亲彻底崩溃了,看着嗷嗷待哺的我,她想到过死,可终究舍不得我。最后,她把我包起来,写了封书信,托人送到我外祖父府上,只身一人到俄罗斯,去寻我那负心的父亲去了。”
姑奶奶惊奇地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还有如此的不幸身世,“哪后来呢?”
“我母亲一去就没有音信,我外祖父、外祖母也知道,对自己的闺女太狠了。把我看作女儿的影子,百般疼爱。等我到了上学的年龄,把我送到当地一家天主教学校,在那里主要是西学教育,特别是音乐课是我的最爱。有一次,我带着父亲留下的那把小提琴去上音乐课。我的音乐课老师列夫罗夫,用这把小提琴演奏了一曲俄罗斯名曲,我第一次感受到了西方乐器的魅力。从此,我一发而不可收拾,刻苦学习,音乐和演技有了很大的提高。”
“那你怎么到了我们这个地方了?”姑奶奶问。
“后来,日本鬼子占领了东三省,建立了满洲国,解散教会学校,建立他们的满洲帝国学校。我就辍学了。加入了一个俄罗斯人组成的小乐团。当时我比较小,不知道怎么回事,剧团不怎么演出,却不愁吃喝。后来,我才知道这个剧团是抗日联军的联络站,负责情报和暗杀活动。后来,内部出了汉奸,剧团遭到破坏,好多人被日本鬼子杀了。”罗斯痛苦的样子,好像又回到了那恐怖的日子。“为逃避鬼子追杀,我外祖父给了我些盘缠,让我到关里暂避。谁知这一来就回不去了。”罗斯说完叹了口气,抱着头深深地埋下去。
姑奶奶听完罗斯的身世,不自觉地流下了同情的眼泪,想不到他年纪轻轻就遭受这么多磨难,于是安慰道,“罗斯哥,你先在这里暂避,等过过风头,我陪你回东北。”
罗斯抬起头,惊喜地握着姑奶奶的手,“妹子,五六年了,这是我第一次听到亲人般的话语。在别人眼里,我就是个流浪的二毛子,吹鼓手,卖唱的。我也有家,只是回不去,也需要家和亲人的温暖啊!”
两双手紧紧地握着,屋里静悄悄的。
姑奶奶自从那次到张家庄后,心里就更加挂念罗斯了,不只出于对罗斯的不幸的同情,还真是爱上这个经受磨难,而又有才华的俄裔男人。她时不常地拿出自己的体己钱,赶集时买些生活用品,送给罗斯。用自己的巧手偷偷地为罗斯,做件衣服,做双鞋。罗斯感到了家的温暖。到我们村和二爷爷家就更多了。可从不敢去我老爷爷家。
几个月过去了,马上进入腊月门儿,庄户人准备过年。这时,万顺家又出了件大事,尽管孙子娶亲冲了喜,万顺娘到底没熬过了年去,在腊月初四那天归西了。这富户出殡也是很讲排场的,沾点亲带点故的,都来吊孝,丧葬三日,设着流水席,灵棚一直搭到村口,吹鼓手们连吹三日,做法事的僧人也有百人之多。罗斯和二爷爷因为上次婚礼的表现,这次葬礼自然也用他们。可从内心里讲,罗斯不太乐意在葬礼上演奏,但为了糊口也没办法。出殡那天,早上起来,天就阴沉沉的,北风不大,刮在脸上凉里透着寒,吃过午饭,僧人们在灵堂前,念最后三遍佛经,超度亡灵。随着“起~~灵~”一声长长呐喊,十八条壮汉,将灵柩缓缓抬起,走出灵堂放在人抬的灵辇上,这时重重的九声炮响,灵辇抬起,低沉的音乐也开始回旋。只见乐队一袭黑色衣装,表情肃穆。二爷爷他们手执传统乐器,穿的是中式对襟棉袍,罗斯他们穿的是西装,露出雪白的衣领和袖口,打着黑色的领结,外面套着一件黑色的大衣,虽然衣料不很考究,但一看做工就不是本地能做出来的。这次葬礼的演奏中,罗斯的西洋乐,征服了人们。他们演奏的是“葬礼进行曲”,开始时忧伤的小提琴领起,长号齐鸣,悲哀忧伤的气氛陡然形成,随着队伍行进,音乐稍变和缓缠绵,表达出对死者逝世的眷恋,再进一步,音乐高亢,呈现一种祈祷死者平安升天的愿望。姑奶奶是专门来看罗斯演奏的,看到他神情专注,脸上表情不断变幻,弓弦的柔颤打动了每个人的心弦。不仅死者的亲人,难以抑制表达心中的悲痛,看客们也泪流满面。姑奶奶仿佛在感受罗斯内心的痛苦,看到罗斯小时候的苦难。送葬队伍逶迤,哀乐回旋绵长,天空飘下雪花,天公也被感动了。
那天自中午开始,雪下了一天一夜,覆盖了山野河流,人们记住了罕见的大雪,也记住了万顺娘那场隆重的葬礼。二毛子和他的小提琴,也记在他们的脑海里。我家的姑奶奶,也下决心嫁给这个承受苦难,富有音乐才华的男子汉。
姑奶奶的心被罗斯彻底占领了,睁眼闭眼都是他的影子。万顺娘下葬后的第二天是腊八节,又值张家庄大集。姑奶奶搭乘二爷爷的马车去赶集,也是想看看罗斯,腊八节怎么过,过年的年货办得怎么样了。
到了集上,她给二爷爷撒了个善意的谎言,“二哥,我到一户人家看看,他家刚生的孩子病了,捎信让我看看呢!”二爷爷说,“走时我在哪儿找你呢?”姑奶奶说,“不用了,他们会送我的。”说完和二爷爷分手了。
大集上,人实在是多,拥挤不堪,都想在年前有限的几个集日,置办好年货。各种商贩也都云集,货物琳琅满目。姑奶奶无心逛集市,随手给罗斯买了一双皮袜子,就折进罗斯家的胡同。到罗斯家门口,看到柴门掩着,屋门也关着,姑奶奶喊了几声罗斯,也无人应答。上前轻轻一推,屋门开了,屋里黑乎乎的。听得罗斯声音嘶哑地问,“谁呀?”
姑奶奶循着声音进了里屋,“我呀,罗斯你怎么了?”她一看罗斯躺在炕上,看来是病了。摸摸罗斯的头,滚烫,嘴上起了许多水泡。罗斯想挣扎起来,睁睁眼又睡着了。姑奶奶赶紧生起灶火烧水,水开了用湿毛巾敷在罗斯的前额,并喂了些水。干完这些,她想起张家庄集上,有个老中医,就赶快出门去请,来给罗斯看病。
不一会儿,请来了老中医,把把脉,看看问问,开了个药方,嘱咐道,“他是得了严重风寒,这里有三副药,吃完养一养就会好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