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仲秋夜。果园。老屋。
　　 明月高悬，皎洁的月光一泻千里，世界正沉睡于一片银白色的梦境中。
　　 嘎吱吱……
　　 秦奶奶被这个声音惊醒，睁开眼睛，起身，并没有发现异常。她低头看见被子上的那朵牡丹花在清幽的月辉中晃动，朦朦胧胧，飘飘欲动。她忍不住将干枯的手指伸过去，轻轻地触摸起来，渐渐地，她眼角的皱纹舒展了，那花，那香是她尘封在心底的一个秘密，是她唯一存活下去的理由。
　　 许久之后，她打了一个哈欠，又起抬头四处踅摸，依旧没有发现异常，又俯身躺下。此刻，她的大脑异常清醒起来，她努力去想刚才那个声音的出处。
　　 令她很失望，记忆里全是一些遥远的事情，没有那个声音的任何迹象。
　　 她开始胡思乱想，难不成又是盗贼不小心踩到了外间那张几近瘫痪的小饭桌?小饭桌跟她有些年头了，除此之外，屋里再没东西可以顺走了；又或是某个路人对她果园里的红苹果垂涎欲滴，爬树摘果子压断了枝丫？她马上摇头，如今，没人稀罕这些，随便一个人，别说偷，就是送给他，也不一定会多看一眼。
　　 她住的小屋已接近摇摇欲坠，地基略有塌陷，估计六级大风前脚路过，小屋后脚会马上夷为平地。房前屋后撑起的木头棍子密密围了一圈，像一个个英勇的士兵，誓死守卫，用信念的力量奋力支撑着。
　　 是老鼠，一定是老鼠。一只慌不择路的老鼠，被人追赶，误入了她这清贫之地。她这样想着，这几年她的很多东西都不翼而飞，她想都没想就归结于老鼠，她认为天底下只有老鼠才能把见不得人的事情做成光明正大，堂而皇之地占为己有。而她又怎能和老鼠一般见识呢，她和它们虽然共同生活在一个地球上，却永远不会有交集。
　　 自从老鼠搬光了她所有的东西，这个家算是清净了一阵。
　　 老鼠和人类一样胃口越来越刁钻，解决温饱成了轻而易举的事情。人类为了填充空虚，玩起了赌博。鼠类也不甘心精神过于贫乏，开始向人类的极限挑战，于是精心设计一场游戏，它们云集战场，向着黑夜开始挑战。因为有黑夜做屏障，它们攀越各种障碍，冲破道道封锁线，终于潜入屋内。它们用灵敏的嗅觉躲过主人为它们布下的鸿门宴，用尖利的牙齿把主人视如珍宝一样的红木嵌银家具啃得面目全非，然后躲在暗处两只小眼珠滴溜溜地转，窥探着主人气急败坏、破口大骂的样子。它们顿时眼冒绿光，捋捋正在翘动的胡须，一溜烟逃走了。
　　 秦奶奶从心里鄙视老鼠，却从未恨过。任何生命都有他自己的生存方式和坚持的理由，她表示理解。自己越来越老了，没有几天活头了，对老鼠也就越来越宽容大度了，甚至希望能与它们和平共处，她甚至想过要把它们需求的东西拱手相让。
　　 到底是什么声音呢？秦奶奶真说不上来，那声音很远，远得像是从梦里传来，又感觉很近，近的仍然响在耳边。
　　 秦奶奶想着想着又睡着了，她想，再睁开眼，说不定就会看到春天。
　　 她侧身朝着窗外，月光映出她脸上清晰的轮廓。她的皮肤并不粗糙，却很松弛，软踏踏的贴在枕头上。满脸的沟壑深深浅浅，就像她被春风吹皱的湖面，里面藏着波澜壮阔。
　　 秦奶奶喜欢望着果园发呆，望着望着，她的脸上就满了泪水，她看见她想念的人正向她走来，挥舞着长长的手臂，拼命朝她摆手。
　　
　　 二
　　 红苹果，海，夜晚，是秦奶奶一生里最重要的内容。
　　 15岁那年秦奶奶就已出落得亭亭玉立，美丽可人。她生性调皮，心性又随和，深得父亲喜爱。她虽出身书香世家，却因家教森严，蒙受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恩赐，爷爷不屑于父亲的苦苦哀求，大手一挥，咆哮着说，女孩子做做针线活才是她们的本分，字认多了有什么好，历史上有哪个才女会有好下场，李清照、上官婉儿这些活生生的例子还要在湘云身上重蹈覆辙吗?
　　 湘云就是秦奶奶，她远远看着教书先生在她的三个哥哥面前之乎者也，气就不打一处来，抬腿一脚踢飞爷爷晒在屋檐底下的蒲公英茶。
　　 她每每坐在针线筐边就抓耳挠腮，屁股上就像插满了蒺藜。趁母亲不在的空挡，一溜烟跑到假山后面，看父亲习武练功。夜里她就睡不着了，悄悄溜进无人的后院，对影花下，一招一式地进行模仿，认真地练习。父亲好像有三只眼睛，清楚地看到了躲在假山后面的湘云，故意放慢动作，嘴里不停地念着口诀和要领。她狂喜不已，随即心领神会，一一记在心间。每天闻鸡起舞，刻苦练习，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她渐渐褪去花拳绣腿的外衣，练就了一身好功夫，飞檐走壁，翻墙入室都是轻而易举。
　　 冬去春来，雁阵北回，在不断变换的景致中，湘云迎来了她20岁的生日。
　　 这天刚吃过早饭，家里来了一个拄着红木拐棍的老头，身穿黑缎长袍，眯缝的小眼睛躲在一副金丝眼镜后面，眼珠贼溜溜地乱转，眼框不时滑落在鼻梁下方，他不时往上推一推，顺便偷偷查看着一个人的脸色。
　　 秦思源坐在堂屋正中央的一把太师椅上，听来人说明来意之后，便一直在沉默。这种沉默让来人很是不安。秦思源心里翻江倒海一般，一面他不能断送女儿的幸福，一面陈家又得罪不起。
　　 他对来人极为反感，却又表现得不动声色。他是镇上绅商陈炳辉的亲信。秦家千金秦湘云的美貌传遍十里八乡，陈家三少早有垂涎之意，怎奈几次都被秦湘云用唾沫吐在了背后，无奈之下只好备了厚礼命他前来提亲。
　　 半晌之后，秦思源起身，拱手作揖，陈家家世显赫，在龙丰镇上可谓呼风唤雨，左右逢源。小女得此垂爱，非常荣幸，有多少人想巴结都巴结不上，这真是福从天降，我秦某若是不应便是不识好歹。
　　 来人哈哈大笑，捋捋微翘的胡须，起身恭迎秦思源的客套，秦老爷谦虚了，令千金美貌如花，又生的这般书香世家，礼教自是不缺，绝对是有修养的女子，与陈家联姻可谓郎才女貌，门当户对，有的是荣华富贵可享，绝配，绝配啊！说完又是一阵狂笑，那笑声像魔鬼一样在堂屋乱撞，堂屋在笑声中颤抖。
　　 秦思源冷冷看着对方，眼睛里喷射出一股无形的火焰，恨不能把来人的嚣张燃烧成灰烬。
　　 湘云路过，躲在屏风后面听清了里面谈话的内容。她在元宵节双庙会上不止一次见识陈家三少的邪恶嘴脸。他身后尾随着一群贴心走狗，更是让人愤恨。他们到处兴风作浪，作威作福，制造了许许多多妻离子散的人间悲剧。
　　 闻听父亲答应了这么亲事，心中一急，立刻攥紧了拳头，准备冲进堂屋。这时秦思源的一番举止让她迈出的脚步马上收回了。
　　 秦思源手抚额头，表现出愁眉不展的样子，他一屁股跌坐进太师椅里，一拍大腿，捶胸顿足地嚎啕大哭，湘云啊，你可不能有事啊，都第三天了，为父一直在筹钱，却是无能为力啊!你可不能有事啊，陈家公子对你情有独钟，你可不能辜负了人家的一番苦心啊！
　　 事情突然急转，来人立时慌了手脚。
　　 秦老爷，怎么回事？来人蹙眉起身。
　　 秦思源抹一把眼泪，别说了，两天前小女偷偷尾随她的三个哥哥去几十里之外的仰天山上打猎，下山的路上被一群土匪截走，扬言要我用五百大洋才能赎回小女，只限三天时间，过一秒钟撕票。唉，家父虽有一官半职，却是要养活一家老小几十口人，这几年地里收成又不好，秦府其实早已是金玉其外败絮其中啊，这五百大洋是要灭我秦家啊！
　　 五百大洋好说，关键是令千金在仰天山这两天……来人捻着胡须，话说了一半就停住了。
　　 他眼珠转动，打量着秦思源的反应，转念又想到临出门时，三少眉开眼笑拉住他，再三强调，秦家无论提什么条件都必须毫不含糊地答应下来，说他睁眼闭眼吃饭睡觉全是湘云，没有湘云他一天也活不下去。
　　 可目前秦家千金生死未卜，再送来五百大洋，万一人才两空，那他的小命也还能不能保住就两说了。细想他又觉着有点不对劲，但又说不出所以然，目前这种形式，还没有到撕破脸皮的地步，也不好得罪秦思源。
　　 秦思源思忖半天，补充道，仰天山上的土匪有他独特的一面，他们只图财，不为色，不为权，这是有名声在外的，再说，出来混，就是为了一个信字，自会是遵守道上的规矩，他们又怎会自灭其路!
　　 你们陈家势大力大，陈公子若真有诚意与小女结为秦晋之好，不如让陈公子直接从仰天山娶小女回家拜堂成亲，筹备一个别开生面的婚礼，秦某定会准备丰厚的嫁妆祝福他们，可就不知他们二人是否有此缘分啊？
　　 来人起身，拐棍立在地上，发出一声钝响。他看向秦思源，说，今天这事确实出乎意料之外，但务必请秦老爷放心，待我回家禀报陈老爷，定会送来好消息的。
　　 不用了，我一介书生，家父又身染重疾，我也无力救小女，陈公子有心，便是我们秦家的恩人，不必再征求我什么意见，我现在就把路线图说给你听，你们回去斟酌一下再做定夺。
　　 湘云在幕后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父亲这是演的哪出啊？陈家能不知仰天山的路线图?她又从头理了一遍，忽然茅塞顿开。父亲把路线图说得那么仔细，而且哪条路好走哪条路更近一点都反复强调了两次，尤其是最后，到了仰天山之后不要在山上费一点时间，直接去仰天山东侧的密林中找一个留着大胡子的人，这人是老大。
　　 湘云回房间粗略收拾了一下，翻身从后墙跳出去，刚走一步就和父亲撞个满怀。秦思源表情沉重，眼角湿润，看了湘云几秒钟，伸手递给湘云一个紫檀小木匣，带上它快走，永远不要回来，按我说的路线走。
　　 湘云做梦都不会想到，父亲会用这样的方式颠覆她的人生，改变她的成长轨迹。在以后漫长的人生中，湘云一直是从事地下活动，使她成了一个神秘的角色，很少有人知道她干的是一种伟大的事业。熟悉她的人只知道她只是一个杂货铺的老板娘，是长寨村德旺夫妻的干闺女。
　　 更让她想不到的是，她跳出秦家大院的那一幕，竟然成了她记忆中最后的温暖，在以后的许多年里，只要回忆起这个画面，她都无法自拔，泪湿枕巾。
　　
　　 三
　　 天快要亮的时候，秦奶奶第二次睁开眼睛，循着声音听过去，“哇哇……”声清晰传入耳畔。
　　 她屏住呼吸，仔细听了几秒钟，确定声音是来自窗外。声音越来越大，一声连着一声，一声比一声高。是有人在呕吐，大有不把肠子吐出来誓不罢休的气势。
　　 秦奶奶披衣出门，发现明亮的月光下，一辆豪华轿车停在清晨的微风中。车门四开，车内一片狼藉。离车不远的地方一个中年男人半弯着腰张着嘴发着“啊啊”的痛苦声。他看到了秦奶奶，朝她摆摆手，想跟她打个招呼，刚张开嘴巴，一股携带污秽的洪流就从嘴里喷薄而出，他什么都顾不了，继续狂吐不止。
　　 秦奶奶闻到了一股刺鼻的酒精味，她绕到车子屁股后面，看到地上有两道长长的刹车痕迹，随即明白了她之前听到的声音。她还断定此人已经酒精中毒好几个小时了，情况比较严重，如果这样吐下去不知道会发生什么事。
　　 秦奶奶颤巍巍地走到那人身后，在他后背连续拍了几下，说也怪了，那人立刻直起腰吐了长长的一口气，感激地看着秦奶奶，刚要张开嘴巴说什么，秦奶奶又麻利地抓起他的手，在他胳膊手心里点按揉了几个穴位，那人慌忙转回身捂住肚子，肚子里又一阵翻江倒海，接着就来了一次淋漓尽致的发泄，稍后他便有了雨后清爽宜人的快感。
　　 呕吐就这么轻易地结束了。但他的身体也已被全部掏空，几乎站不稳了，他很想找个地方躺下，最好还有一杯热水，晚一秒钟恐怕就会晕过去了。
　　 正这么想着的时候，秦奶奶拍拍他，说，快去屋里躺下。话音刚落，那人就软踏踏地贴在秦奶奶孱弱的身躯上，秦奶奶几乎是在提溜着他，她们开始一起摇晃，情急之下秦奶奶一巴掌抡到了他的脸上。
　　 那人清醒过来，张开干裂的嘴唇，虚弱的声音在喉咙里打着转。秦奶奶示意他什么话也别说，快去屋里的炕上躺下。
　　 这一躺就是三天，这之间他口袋里的手机一直响个不停。他头疼欲裂，在炕上滚来滚去，烦躁地把手机扔到一边。
　　 秦奶奶强行他起来喝过两次小米粥之后，明显好了许多，终于昏昏沉沉地睡去，而且睡得很死。
　　 第四天，他在秦奶奶做好早饭之前就起床了，秦奶奶看见他睡眼惺忪，一边穿衣服一边打着哈欠，看上去精神好多了。
　　 等他出来站在秦奶奶面前的时候，秦奶奶这才细细打量眼前的年轻人，心里蓦然一惊，这面容让她感到很亲切，就像一个多年不见的亲人，再次见面就像从未分开过。尤其那双眼睛，多么相似。她始终忘不了这双眼睛，无论岁月如何变迁，生活多么艰难，这双眼睛一直都是盛放在她心里最重要的位置。当灾难、恐惧、彷徨和犹豫困扰她时，这双眼睛就会跑出来，将它们驱之遁形，她在心里不自觉地默念出了“父亲”。
　　 她跳出秦家大院以后，父亲把她紧紧抱在怀里，语重心长地说，牡丹花虽然高贵，被世人赞美和欣赏，但它却不经风雨，不能承受一点挫折。从今天起，你不再是一朵牡丹花，要做另一种花，要开出明艳和坚强，开出自己的颜色。
　　 父亲黝黑的眸子发出坚定的目光，她感受到了投射过来的力量，她在父亲的注视下蓦然转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