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我在睡意朦胧中感到后背痒痒。于是，眯着眼睛扭头看去，女儿一脸的坏笑瞅着我，两只小手在我腋下轻轻地挠着，见我扭头，露出了一脸使坏成功后满意的坏笑。随即一把楼住女儿，迷迷糊糊中说了句“坏蛋，再睡会儿”。
　　 随着女儿的慢慢长大，我的清晨再也没有肆意可为的懒觉可睡了。与之代替的，或是迷迷糊糊中被女儿在客厅一个人读绘本的声音吵醒，或是如今天这样，被有意而为之的挠痒痒弄起来。日子，在如此看似无奈、却充满着美意和甜蜜中悠悠然地走过。然而，却不觉丝毫苦恼，更没有点滴抱怨。也许为人父母者，都是这样令人捉摸不透。偶尔会在心理默默说句“真贱”，但是，随之便马上在心里咒骂自己，怎么会有如此糟糕的想法。
　　 年少的时候，日子好似一壶清水。揭开水壶盖子的时候，我能看到天上的太阳和白云朵朵。瞅着映在壶水里面的太阳和白云，总会得意万分，似乎，壶里的这颗如麻雀蛋一般大的太阳和一小撮如棉花般的白云，是属于我一个人的，哥哥们都抢不走。而在合上盖子的时候，小小的水壶却能装得下属于我一个人所有的秘密。比如：大姑给的糖被我藏在了被子下；母亲塞给我的那颗偏份儿桔子，我藏在了父亲的旱烟袋里……
　　 清早的日头照耀。我喜欢领着这个小壶，从堂屋出发，去厨房的水缸里用水瓢装满一壶清水，再七扭八歪地跑到堂屋递给坐在火炉边等待用它熬茶的奶奶。那时候总是想不通，奶奶为什么不喜欢喝原本清澈甘甜的井水，而要熬成苦涩无比的浓茶，才津津有味地去品尝。其实，我那时候喝过奶奶熬成的黑透了的浓茶。那种粗茶炒出来的汁液，实在是苦得让人难忘。然而，奶奶总是喝的百般有味。奶奶说过，清早起来喝得这杯苦茶，能清心明目亮耳，这让我实在不解。虽如此，我依旧每天准时去给奶奶打那壶清水，再蹲在奶奶得火炉边，看着那壶清水被熬成一杯一杯的浓茶。
　　 那时候，除了夜晚钻在母亲温热的被窝里有那种安全感之外，就数蹲在奶奶的茶炉边最舒服了。而今想想，年少的日子对我而言，清纯简单，就和那一壶水没什么两样。而往后的日子，究竟是什么颜色？像极了我当时看那杯苦涩的茶水，而终究无法理解奶奶缘何对此酷爱的感觉一样，一无所知。只是觉得，也许大人本就该喝茶，喝苦茶。后来，奶奶走了，而我也长大，不稀罕去提一小壶清水。于是，属于我的那种一壶清水般的日子，似乎再也找不到了。
　　 再后来，属于我日子里的那壶清水，竟然不知不觉地变成了一杯清茶。
　　 受家庭环境的影响，看着全家的大人都喝茶，于是，我便学着父亲的样子，不自觉地往自己的杯子里丢进去了几片茶叶。在开水冲进去的瞬间，杯底的茶叶随即跟着开水翻滚，上浮，摇曳，再慢慢下坠。透过玻璃杯，一杯浅绿色的茶水，竟然能让我满足。在我当时看来，能喝茶则代表着自己不再是小屁孩儿了。某种程度上，我走进了喝茶的队伍，便是走进了成人的世界。可以参与家庭问题的讨论，可以提出自己的意见，这似乎是一种对个人成长历史上的一次革命。
　　 以清茶相伴开始一天生活的日子，贯穿了我从走进中学开始，一直到我结婚前所有的日子。后来我想，这个阶段的人生，类似于一杯清茶。无论学业的磕磕绊绊，还是走上社会的初始那几年的小风小雨，都见不到了我儿时清水般那种日子的甘甜。与之相反，或多或少都有了点苦味儿。这种苦味儿，酷似我那时那年的那杯用三五片茶叶泡出的清茶，脱离了清水的“低级趣味”。带着点成人世界的苦涩感，在映着光线照射下，青绿透亮的清茶，无不彰显着自己梦寐以求的浪漫和沉着。那种日子里的生活，算不得上清茶一般美味，然而事后细细咂摸，却觉百般上品者。唯有这杯清茶，以及类似于清茶般的人生莫属了。然而，就这种清茶般的人生，已经脱离我有段时间了，与之相伴的，还有我以前最喜欢的那杯清茶。准确地讲，不是清茶离开了我，而是我的心变了。清茶虽好，但不知为何，而今总觉清淡。清淡得甚至还不如儿时得那壶清水有味儿。于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竟然爱上了浓茶。
　　 有时候，我会不禁怀疑自己，怀疑自己是不是心理的年龄，是否已经超过了我这个年纪所该有的激情和热烈。算算，自己充其量才三十多岁，却不知为何总是喜欢安静。喜欢独处，喜欢黑夜，喜欢乡村，喜欢息事宁人，喜欢小事化了，喜欢和颜悦色，喜欢能屈能伸……喜欢浓茶。
　　 妻子不喜欢看我喝茶，更不喜欢我喝浓茶。总是批评我，对身体不好的东西，你总是抱着不放。我也想尝试去戒掉这个不好的习惯，但是，清早的一杯浓茶不喝的话，不到晌午，便觉得或脑勺疼得要命。人也没了精神，如受了风寒感冒一样，眼睛发酸，四肢不灵。起初并不知道是何原因，但后来一次次验证，原来我是中了茶的毒。这种类似于吸食鸦片成瘾，半日不喝杯浓茶，便觉人生失去了意义，更难集中精力。因此，我不论是平日上班，还是周末在家；不论归乡省亲，还是差旅在途，清早洗漱完的第一件事便是急匆匆地烧水、泡茶。当吹吹打打地将一口苦涩的浓茶吸进嘴巴的瞬间，便瞬间觉得天亮了，人醒了，阳光灿烂了，风和日丽了。
　　 生活像极了一场用时间铺就的道路。我已经走过了属于自己的那条清净而优雅的乡村小道，而今我已然疾步奔跑在贯穿城市中央的这条大道上。清净而优雅的乡村小路边，摇曳于青草尖上的露水如同小镜子一般，照耀着我稚嫩而肆无忌惮的年少岁月。而今，车水马龙的城市大道上，两耳之间充斥着的，有生意伙伴的吵闹或谈判；有上司下属的抱怨或不满，有妻子女儿的催促或撒娇。如此这般的掺杂与交汇，糅合与挤压之下，我的生活，或者说生活中的我，像极了被我泡在茶杯里那一把茶叶，泡涨了自己全身的皮肤，泡出了苦涩交融的人生。用清晨的第一缕阳光做引子，如喝中药一般，进而以求茶养护我三十多岁的肉身。
　　 慢慢思考，恰如我慢慢品味这杯浓茶一样的道理。入口的苦涩，确实麻木了方才清爽的口舌，但下咽之后的那种回甘，则像极了清晨被女儿挠醒后，扭头之间看到的女儿的那种清澈的目光。或许，我贪恋于这口浓茶的唯一动力，便是贪恋清晨的回眸之间的一汪清泉吧。生活的回馈，至少在目前看，值得我去为之而饮苦茶以养肉身的疲惫。
　　 今晨，我依旧以最快的速度，泡上了一杯浓茶。将其置于桌前，看着慢慢下沉的茶叶，看着渐渐变色的茶水，闻着杯口袅袅而来的茶香，念起了我三十年前递给奶奶的那壶清水，还有十年前泡给自己的那杯清茶。时至今日，远去的奶奶不再需要我提来的清水，“他乡”的父亲也看不到我模仿而来，泡的清茶。岁月将我推到了揉碎自己的年龄，于是，我给自己泡制，并将一直泡制那杯，酷似当年奶奶用罐罐熬成的那种浓茶。
　　 今天的日子变成了我的一杯浓茶，晨间慢饮，慢走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