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深秋的怀念(散文)
我对深秋有着特殊的感情。除去万山红遍、秋日胜春朝的欣喜,还有驻扎在心中的怀念。因为,深秋与我至爱的爷爷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
一
爷爷一辈子没有娶妻,没有孩子,他把我父亲当作自己的亲生儿子。
那年,亲生爷爷不慎落入了监狱,奶奶无法抚养四个子女,把最小尚未成年的儿子过继给爷爷。这样,父亲的家,就悄悄地从一座山头,挪移到另一处山坳。三年后,亲生爷爷出狱,奶奶回到了亲生爷爷的身边,而留下父亲和爷爷相依为命。
爷爷最大的善,就是对我父亲视如己出。父亲到来的时候,爷爷正是壮劳力,食量很大。家里多了一张吃饭的嘴巴,就像从爷爷的嘴边捞去了一半的食物。爷爷反倒很高兴,总是乐呵呵的,逢人就说,这孩子实在,将来是能踏实过日子的。
父亲在爷爷的身边长大,随爷爷姓。家里穷,爷爷依然让父亲读了五年书。有人对爷爷说,别人家的孩子,你让他读这么多书做什么?读了书,指不定要飞走的。爷爷微微笑着不说话,父亲书依旧读。放学后,爷爷带着父亲到田里劳作,还不忘叫父亲读书给他听。很多年后,父亲回忆起往事,总是念爷爷的好。读了书的父亲走南闯北全无语言上的障碍,全凭当年读了几年书。
家中缺少吃的穿的,爷爷却从不与旁人争工分,总是先满足别人的需要。那段岁月,人人自危,爷爷却是宽厚得很,不争不抢,不怒不哀,安安静静地过好每一天。人家提起爷爷,便是一个“善”字。在我小小年纪的时候,就常听村里人说爷爷是个憨厚人。那个时候我便明白,大家眼里的好人,就是“善”。善的样子,就是爷爷的样子。
小时候,母亲总是把一碗肉放在锅里蒸了又蒸。不是不想吃,而是舍不得吃。那几块肉的香味,是要撑起我们家庭希望的——在农村里,饭桌有肉,那是生活好的象征。我和姐姐常常穿表姐留下的衣服,表姐留下给姐姐穿,姐姐穿好了给我穿。我出生时已经八十年代。八九十年代尚且如此,更何况是饥荒如荒草一般蔓延的五六十年代啊!吃野菜是常态,土豆、番薯是人间至美。
小小的我不知爷爷与父亲这一层特殊的关系。只是觉得十分奇怪,为何父母的话音与爷爷的如此不同。那时,两个不同村庄的腔调是有着显著差异的。直到我读初中,才隐约从母亲的嘴里知道父亲原来是过继给爷爷的养子。
这并不影响我们与爷爷的关系,反而更加亲近了,觉得爷爷带给我们的朱姓那么令我喜欢。朱,红也。且姓朱的名人中,有明朝开国皇帝朱元璋,新中国元帅朱德,宋代理学家朱熹。俗话说,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我便在潜意识里为自己种下有趣的思维:此处的朱,说的是我吧?我在心里默默地感谢我的爷爷,带给我如此荣耀。
爷爷喜欢为我们三兄妹洗脸。每天清晨起来,我们三兄妹一字排开,等候爷爷给我们洗脸:
“爷爷,给我洗脸。”“好嘞!”一起床,我们习惯性地站到爷爷身边,爷爷拿起毛巾,放在水里拧干,往我脸上一抹,轻柔且到位。一年四季,爷爷都用温暖的水来帮我们洗脸,这一洗,就是四五年,直到我读小学三年级了方肯罢休。来到学校,我常骄傲地对同学说,我爷爷会给我洗脸,你们的爷爷会给你们洗脸吗?他们看着我,十分羡慕。那时,我身上洋溢着一种别人无法企及的幸福。
二
父亲就常年在外打工,四海为家,爷爷成为家里最强大的后盾。父亲微薄的工资除去开销,所剩无几,家中多数时候,一贫如洗。我们兄妹三人正长身子,爷爷就变戏法似的从山上带回点食物给我们打口舌。山馒头、野草莓、野石榴……爷爷每日回家,我就从爷爷的围兜里搜寻出各种美味,他笑眯眯地看着孩子们扑在身上乱掏。
“明天再给你们找啊!吃了快长大!”那笑啊,就像春天里的暖,扑愣愣地往身上撒。
青黄不接的时候又到了。那年夏天,天降暴雨,一连下几天几夜,整个村子都笼罩着一层阴霾。等洪水退去,田里的庄稼一片狼藉。爷爷日日背着锄头往山上走,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半个月下来,人瘦了一圈。每天晚上,我们围坐在爷爷身边,听爷爷说山野的狼狈,似乎被洗劫了一般,树倒了,田埂也跟着倒了,很多泥石流顺着稻田滑到溪里去,溪水也跟着猛涨,直到半个月后才退下一些。
我们充满了恐惧。秋天收割的时候吃什么?谷仓空空,如何度过寒冬?
果然,那年秋天,整个村子笼罩在一阵凄凉之中。村民们逢人便唉声叹气,那丰收的希望,就如南飞的大雁,一去难返。母亲脸上愁云密布,父亲又在外地打工,家里所有的希冀似乎如断了线的风筝,遥遥飞起,越飞越远……
我与姐姐在村里读书尚且可以日日回家,哥哥读初中,须住校,食粮难以维持。周六,哥哥回到家中,默不作声,整个人看起来清瘦得很,就像秋日里干瘪的芦苇。
我们三兄妹常常蜷缩在门口。
“我饿……饿……”我嘟嘟嚷嚷吵着。
“忍忍吧。”哥姐说,“爷爷去找吃的了。”
周末的傍晚。爷爷兴冲冲地从外面提了几斤猪肉回家:“一慎(我哥),一慎,有肉吃了!爷爷给你们买了肉!”
我和姐姐一听,忙围了过去。只见那团肉,新鲜光亮得很,叫人恨不得立刻咬一口以饱口福。爷爷轻轻地摸摸我和姐姐的头。
“有爷爷在,放心,饿不了。”说着,爷爷还从口袋里摸出几元钱,在我们的眼前晃了黄,又抽出一张递给了哥哥,说:“你正在长身体,想吃什么,就去买。”
哇,爷爷成富翁了吗?还是上苍降幅,幸运地把福星降临到爷爷身上?我们三兄妹雀跃着,仿佛天空开了一道缝隙,洒下了一片金光,刚好落在了我们家。
那天晚饭,爷爷吃得特别少,早早地就躺下了。我正奇怪,那个精力无穷的爷爷哪里去了?母亲叹了口气,说:“别吵到你爷爷。他今天去卖血了。那些钱,是血换来的!”
母亲的话,让我猛地颤栗了一下,感觉身上的血正流失了似的,连忙双手裹紧了自己……
第二日,爷爷又向往常那样上山。我和姐姐默默地跟在爷爷身后,看着路旁不知名的草,从石头缝隙顽强地抽出身子……
三
我考上师范前去瑞安读书,离开爷爷。我分配的地方离家远,一周只能回一次。有时忙,也许几周才能看一次爷爷。我的爷爷老了,背佝偻着,身体也大不如从前。那个时候,正逢哥哥在上海经商正浓,把父母也接了去。家里,就只剩爷爷一个人了。
父母不在家的时候,爷爷在家置了薄田,种些青菜。周末回家,我带些肉和其他食物,送给爷爷。从村口进入,那些村里的人一见到我,就会说,你看,一花又送肉给爷爷吃了,真是个孝顺的孙女。他们还说,我有公家的饭吃,是因为爷爷积下的福德。我每听到这句话,总是心头一暖。善是美德,更是向上的力量。善能在温静的岁月里长出花来,在浩渺的长河中留下光芒。我有善良的爷爷,于是便在人间感受到了美的存在,对吗?彼时,我们早已忘记了与爷爷并无血缘关系。每次回家,看见爷爷脸上的平静与温和,我就觉得,那是生命中最亲切的暖,最纯粹的爱。
爷爷种的菜特别丰富,肥硕的豌豆,滚圆的土豆,饱满的番薯……爷爷种了那么多,吃不完,就分给村里的老人吃。他一点一点从山上挑下来,放置在家中最安全的地方,以防老鼠侵入。每次,我给爷爷带一块肉,爷爷就给我带回几袋新鲜的蔬菜,爷爷说:“自己种的,好吃!”爷爷又说,“你又带肉,我一个人又吃不了那么多,下次人回来就可以了!”
人来了就可以!爷爷的话很轻很轻,我却把这轻飘飘的字眼忘在脑后。
我刚入镇中心小学那年深秋,我忙于外出学习和上公开课,竟然三个星期没有回家。我忙完所有事情的那个下午,下班后开着电瓶车回到老家。时间未到七点,却发现房门紧闭。那座房子,在夜幕降临的时候孤零零的,门口的那堵墙也是漆深如许,整座房子都显得那么安静寂寞。我唤醒爷爷。爷爷开灯起身给我开门,说自己很早便睡下了。我无言地望着那盏看起来并不太明亮的电灯,还有铺在地上的青菜,不知爷爷为何如此忠信于土地上长出的那一抹生命的蓝光。
父母不在,爷爷借植物来抚慰自己逐渐老去的年岁,让自己努力变得有用一些,再有用一些。爷爷见我到来,说:“那些青菜已经不新鲜了,我以为你要来的,前几天就备好了……”
我内心无比沉重,无言以对。我望着那些卷着角的青菜:“这些也还很好啊,我带走一些吧。”爷爷听我如此说,就在屋子里搜到了一个塑料袋,装了一些菜,又从簸箕里寻到了一些鸡蛋,说是攒了快一个月了。
我隔三岔五地去看爷爷,爷爷有时候坐在村口,有时候在山上看他种的青菜,有时候坐在家门口的石凳上望着那条小路的方向。我牵挂爷爷,爷爷也牵挂着我。我们这对祖孙,羡煞村里的所有老人。
四
时光推移,我结了婚,女儿出生。爷爷非常高兴,拿出一半的积蓄给他的重孙女。我不依,他却执意要给:“我留着也没有用处,你们正是花钱的时候。”我们留下一百元,其余的还给了爷爷。
女儿的身子十分瘦弱,像极了小时候的我。母亲说,这是遗传。女儿七个月开始,就不断地往医院跑,发烧,咳嗽,急性支气管炎……我焦虑得不知如何是好。女儿每日所需的用度,我常常捉襟见肘,举步维艰。那日,我们在老家吃饭,临走时,爷爷悄悄地在我女儿身上塞了一个红包。我一看,惊讶得说不出话来——足足有厚厚的一沓!我连忙把钱还给了爷爷,爷爷却说:“你现在正是花钱的时候,这钱,我留着也没用,你拿着给孩子买点补品。”
爷爷的手,还像我小时候那样,温和有力,让人感到安全。
母亲说:“你爷爷存心要给你,念叨了无数次,你就收了吧。”母亲又说,“这是爷爷半辈子的积蓄。”
我把爷爷的钱放在包里,身上就如拢聚了温暖的岁月华光。
不曾料想,在我请完假重回岗位的时候,爷爷仿佛一下子衰老了很多。他不再上山干活,整日坐在门前的椅子上,一动不动,就像一座活的雕塑。躺在床上的时候,一睡就是一整天,不吃不喝。父母非常焦虑,带爷爷到县城人民医院看病无果,又带回家日夜守候。医生并无良药可用,我们就寻民间偏方。
爷爷看着我们,说:“这辈子,有你们在我身边,已经很满足了。”
最后的日子,哥哥姐姐皆从外地回家守候在爷爷身边。我们兄妹三人,皆开枝散叶,朱姓成为我们血液中流淌着的元素,那份善良与朴素,也深深地种植在我们生活的每一个细节中。
爷爷是在深秋的夜晚走的。爷爷走之前,六天滴水未进。最后的晚上,爷爷终于扛不住了,瘦削、暗淡的脸上,褶皱堆积在一起,浑浊的眼睛散尽了最后一丝光彩。苦了一辈子的爷爷,油尽灯枯了。那夜,我在三楼的房间,听见一楼父母扎心的哭喊声,就知道我终究是失去了我最亲近的长辈。母亲说,爷爷走的时候,很安详,气若游丝,忽而断了。
我泪如雨下,内心的哀伤无法用语言表达。我总觉得,爷爷应该活得更久一些。他还未看见我女儿长大,我也还没有给爷爷送够他爱吃的肉。
爷爷就走了,走得干干净净。后山的梧桐每天夜里都飒飒作响,声如呜咽。爷爷走后的几天,家里人来人往,我常常抱着女儿坐在房前的石凳上发呆。石凳是爷爷爱坐的,父母不在家的那些年,爷爷常常坐在石凳上守望着小路的方向。石凳旁还有一堵墙,长满了青苔和生刺的植物。青苔总是年年长年年青,总也不能在它身上见到老去的岁月,这岁月怎么就带走了爷爷呢?
爷爷入土为安的那天,天气极好,很多客人留在家里吃饭。我在母亲疲倦的眼睛里看到了一些慰藉——来客留下,便是对爷爷至高的尊敬。爷爷苦了一辈子,也善良了一辈子。那天,门前的空地上摆满了桌子,坐满了人。他们说,你爷爷是好人,如今这般善终,是福报。
我望着爷爷长眠之地的方向,天蓝得不可思议,风轻轻地吹过,不远处的树叶子纷纷落下。那个深秋,我因刻骨铭心的失去,有了别样的深意。
一转眼,爷爷走了十三年。如今,我在异乡工作,常回家看看几近奢侈。我总是在某个不经意间想起家门口的石凳,以及露着微笑的爷爷。三十余年前爷爷用毛巾抹我脸蛋的感觉犹在。
如今,人到中年的我,在繁闹的都市街头,安静地生活,努力尽善,不争不抢,不怒不哀。
花花的散文,实话讲以前读的不多,但近来的三篇,每此读之,都有温厚,柔情的情愫油然而生。
我对自己写作定义为:作人,作文,记录生活,记录人生。这便是我为什么不求上进去混所谓的文学圈子,而总是自己默默地记录自己的往事的原因,花花的作品,似乎于我的写作方向有些相似,我想,这是我为什么喜欢您的作品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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