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当我在树林里睡着的时候，便完全变成了一只虫子。至少在蚂蚁的眼中是这样的，它们看到的是一座香喷喷的肉山，能保证整个蚂蚁家族几个月衣食无忧。
　　 我经常和母亲置气，嫌她擀的粗粮面太难吃，一口气跑出老远，闪身钻进梁上的杨树林中，全然不顾母亲跟在身后呼唤。杨树林是我的世界，别人都不知道我在其中干了什么，也不会过问我将要在里面干什么。我只顾着撒气，将一根树枝折下来，又对着另一棵矮树不停地捶打，好像那棵树就是我憎恨的贫穷日子。我平躺在一片树荫下数叶子，一片两片，嘴里念念有词，算是自己安慰自己。数到哪一片叶子，那片叶子就裂开嘴对我笑，或者是弯下腰向我示意问好，好像我刚才说出来的无稽之谈也把它们逗笑了，它们笑得人仰马翻。它们的笑声有魔性，能催眠，我在片刻后早已进入周公的地界。只不过，没有人知道在一片乡村的杨树林中做白日梦是怎样一种感受？我也不知道，我在躺下的那一刻，已经引起了几只蚂蚁的注意，它们一直觊觎我尚算稚嫩的肉体，盘算着如何能将这个庞然大物搬进蚁穴。
　　 起初是一只黑色的大蚂蚁，它试探性地爬上我的脸庞，举起两只前爪推一推，搡一桑，毫无动静。嗯，这只大虫已经死透了。它拼尽全力，试图搬动我的躯体，试探许久，最终确定以它的力量不足以将粮食搬进洞里，它需要更多的帮手。它站在我的发梢上东张西望，又摇动触手，确定四周没有其他蚂蚁发现，便急匆匆地跑进洞里搬请助手。后来一只红色的蚂蚁也发现了，它试图凭一己之力搬动粮食，被匆匆赶来的黑蚂蚁家族抓个正着。一场战争不可避免，红蚂蚁寡不敌众，被咬断一只腿后仓皇逃走。黑蚂蚁家族以为胜利了，兴致勃勃，喊着哨子想要搬动肉山。有几只蚂蚁在我脚跟使力，有几只爬上脸庞，将发力点锁定在我的鼻孔上。我正在梦里大快朵颐，白花花的馒头，香喷喷的排骨，美梦被蚂蚁惊扰。醒来后发现鼻孔也痒痛难忍，当时的愤怒可想而知。与蚂蚁的梁子算是彻底结下了。
　　 我在撕断几只在我鼻孔尚未逃走的蚂蚁后还不能解气，试图追着蚂蚁的逃跑路线找到它们的巢穴。我在一块隆起的土堆上找到了蚁穴。大概蚂蚁在选这么一块高地的时候，定是经过了深思熟虑。或者是，它们渡过某一场大雨，举家搬到此处，以为今后再也不用忍受风雨。但它们没有意识到，当他们得罪一只有思想的大虫后，这样的选址更容易暴露巢穴。我试图拿一根树枝撬出深埋的土包下的蚁穴，所有的蚂蚁受到惊吓仓皇逃窜。有的蚂蚁明显久不出动，耷拉着翅膀从洞口中探出来，见到太阳便步履阑珊；有的蚂蚁跑出老远又放心不下家族，折返回来拼命撕咬树枝，试图抵抗来犯之敌；有的蚂蚁刚从洞里探出头，而后又缩进去，大概它们是不放心洞里的蚁后，想要用生命捍卫。这与我们村有太多的相似，庄稼人守住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好像就守住了所有的日子。天旱一年，就挨一年饿，遇到一个好年成，便能过几天饱腹的日子。不管怎样，有一座贫穷的村庄，就有守下去的信念。我们村就是一座低矮的蚁穴。
　　 我在和蚂蚁较劲的时候仿佛已经失去了人的本性。一般来说，一个人无论如何也不屑和一窝蚂蚁过不去。我猜想放羊老汉拄着牧羊铲无意间捣烂一座蚁穴的时候，他定然不会听到蚂蚁悲怆的哭号。我听到了，整个蚂蚁家族斥责那只不长眼的蚂蚁，不该发现这只可恶的大虫，更不该搬动整个家族，给蚁穴带来灭顶之灾。那只蚂蚁为自己的冒失抱头痛哭。一只蚂蚁不会考虑太多身前生后的事情，看见一堆香喷喷的嫩肉就以为拥有了全部。不像人，把自己伪装得千模百样，躺在地上能变成虫，站在山上能变成树。只有两条腿迈开细碎的步子时，人们才能看得清楚。哦，那是个人。就像此时，我在树荫下美美地睡了一觉，成功地骗过了一窝蚂蚁。我没有说话，耳朵附在地上倾听蚂蚁家族的争吵，心中窃喜。
　　
　　 二
　　 我敢保证，在我们村注意到蚂蚁的人只有我一个。大家都是忙人，有些人忙着收割庄稼，有些人忙着翻耕麦地，只有我是个闲锤子。我在只身进入杨树林时，很多人已经休息了，他们需要借用午间短暂的时间恢复体力，想用更好的状态迎接下午即将到来的劳动。如果站在最高的南岗子上仔细观望，我们村何尝不是一个巨大的蚁穴。每个人的分工明确而有目标。男人希望在地里用尽力气，好换取更多的粮食；女人在家里缝缝补补，想把一座破落的院子营造得更像一个家，更加温暖一点。每个人都为生存忙碌，在生存面前，世间万物都如蚂蚁一般渺小。
　　 我总有很多时间和蚂蚁呆在一起。高兴了便蹲在地上看他们搬运粮食，不高兴便用一泡尿，试图浇灭它们生存的火焰。
　　 可是我并没有蔑视任何一只蚂蚁，它们除了身躯显得娇小之外，其他与我没有任何区别。我仔细观察过蚂蚁上树的途径，沿着树皮的褶皱的裂纹向上，再向上，终于把杨树顶一朵花絮成功地搬进洞里。在那棵杨树面前，我没有达到蚂蚁的高度。我在试图爬上树顶的时候，看到了一只蚂蚁质疑的眼神，可我最终还是没能到达树顶。我给自己找到了一个煞有说服力的理由：你瞧，我只有两只手两只腿，不像蚂蚁，全身都是爬树用的触手。我不得不承认自己比不上蚂蚁，不能摘取树上最高的果实，只能耍着性子抱怨母亲做的粗粮面不好吃，合不了我的胃口。
　　 一个瘦小的事物很容易被人当成软弱渺小，人惯有以貌取物的思想。一只硕大的脚掌踩平蚂蚁筑成的土包，没人注意几天后那座小土包依旧如初。或许我只是一个乡间孩童，才会考虑这么多蚂蚁的事情，这也从侧面印证了我是一个闲锤子的说法。
　　 什么事能让一窝蚂蚁慌乱失去阵脚，是一场风还是一场雨？一场风吹塌了周六子家的草垛儿，一场雨下坏了王百万家的猪圈，所以村里人会聚到一起谈论：苍天没眼，不给庄稼人活命的路子。蚂蚁学不会怨天尤人。一只被风吹跑的蚂蚁，起身拍掉粘在身上的尘埃，而后踏上枯燥的归家之旅。很多只被风吹散的蚂蚁向着家的方向赶来，聚在一起喊着胜利的号子。我低头沉思，庆幸自己没有真的成为一只蚂蚁，不至于被一场不大不小的风雨吹散方向。我们在村庄了生活了几百年，最终还是没有学会像蚂蚁一样在动荡的岁月里波澜不惊。每个人都想在世间走的更加铿锵有力，可是世间总会有太多的风吹草动，他的行走变得孤立无援。就像杨树林中的一幕，当一只狂傲的虫子被一群蚂蚁搬倒后，它才意识到，自己对蚂蚁的蔑视多么无知。它在临死前喊出一句：别惹蚂蚁。这句话，我听到了。
　　 人的自以为是总不把蚂蚁放在眼里，总以为自己的强大足以撑得起他们傲视蚂蚁的目光。事实证明，在村庄里，人畜共存，万物共生。就像我，为了和母亲置气而平躺在树林里，在蚂蚁眼中也仅仅是一只体积大一点的虫子而已。小有小的活法，大有大的活法，在生命面前，众生平等。
　　
　　 三
　　 在我们村，我认为人们最不应该的一件事，就是没有仔细观察过一窝蚂蚁。
　　 这个想法在很多年后得到了证实。一个离家出走的乡下人就像一只走散的蚂蚁，他背着沉重的行囊行走，穿过黄土坡，把坡上的山风远远地甩在身后，他为自己的出走洋洋自得。他在一处陌生的地方找到了兴趣，决定长留下来。风把这个信息带到了村庄，村里人闻讯赶来，都觉得这个地方足以叫他们飞黄腾达。我也是他们其中的一个，追寻着前面人的脚步走出村口。在村口，我看见一群黑蚂蚁，不知疲倦地营造自己的巢穴，把新鲜的泥土从深穴里叼出来，小心翼翼地放在洞口，又站在洞口向四周张望，确定四周安静才反身折回洞里，准备叼起下一块泥土。我笑蚂蚁太愚笨，脑子一根筋不知变通，只会修补自己残破的家园。
　　 我不知道，村庄里埋藏着太多的的往事，我过早地把它们丢弃了。一旦我离开那些房子和地，一旦我的脚开始踩上那条不归路，我的懦弱和无情就在村子里涤荡开来。我在村庄的巢穴成了空壳子，我扔下几十年的生活，不知将要到达的那个地方是否还会有温暖的巢穴。
　　 蚂蚁在村庄里奔忙，似乎从来没有停下脚步。为了一颗果实，为了一片树叶，不惜长途跋涉，翻山越岭，虽然一只蚂蚁一生的路以人的度量单位来算只不过是几百米、几千米而已。但是它们终归与我们村的人有些区别，他们不会因为发现一片烂杏林而忘记原来的家园。在村庄里，你可以经常看到这样的场景：一对黑压压的蚂蚁，协力举着半张干枯的杏子皮，试图运到自己的巢穴中。如果你能发现一处残破的蚁穴，就定能看到一群忙碌的蚂蚁。
　　 直到到现在，我才知道，我比蚂蚁高出的气质仅仅有这一点——虚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