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风】一张车票(散文)
正是七月流火天,太阳一点点升高,火辣辣的阳光无情地炙烤着瘠薄的包谷地,四野里冒着热气,可我还在村子后头的山坡上薅地。我的脸上早就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一缕濡湿的头发紧紧地贴着额头。我觉得又热又累,就坐在地埂上,舔了舔干裂的嘴唇,抠着沾满泥土的脚底板,茫然地望着湛蓝的天空,不晓得今后的出路在哪里。想起未卜的前程,我低下脑袋,心底涌起了丝丝的忧伤,眼角不由自主地流下酸涩的泪水,混合着满脸的汗水,滴滴落进身前的泥土上,立即被大地吞没了。
突然,我听到有人在地尾的小路上喊我。抬起头,我顿时惊呆了,那是我的同班同学,小雪!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心中最爱的人,会冒着酷暑天,追到这个偏僻而封闭的小山村找我!
小雪和我是同学。我俩进中专学校没多久,就谈起了恋爱。可从我们这一届毕业生起,学校不再分配工作了。她家利用社会关系,在一家化肥厂给她找了份工作。
毕业后,小雪去了化肥厂上班,而我是个农村学生,在县城找不到立足之地,不得不回到生养自己的小山村,种地,我俩家那样分开了。可她心里还是放不下我,隔三差五就打电话到村里的小卖铺,请店主喊我接电话。我每次听说有人打我电话,不用猜,肯定是小雪打来的。于是我一路狂奔,冲进小卖铺,操起电话接听。可我无法平静心中的激动,握听简的手一直在颤抖。她一点儿也没改变,声音听起来还是那样清脆,说话的语调还是那样柔和。
小雪在电话里一再说她想我了,让我去城里看她。我立即挑了担粮食,赶到县城里卖了,然后乐呵呵地跑去化肥厂找她。她的那些同事见了我,悄悄问我在哪个单位上班,可她红着脸,支支吾吾说不出话来,场面很尴尬。我在她的办公室心不在焉地坐了一小会儿,水也没有喝一口,找了个借口,逃走似地匆匆离开她的办公室。
走了老远,我忍不住转身回头,傻傻地立在路旁凝望着远处的化肥厂,想象着,要是家里有门路,也帮自己在县城找到一份工作,以后和她生活在一块,该是多么幸福和快乐呀!可严酷的事实告诉我,我和她之间隔着遥不可测的鸿沟。我是那样的渺小,根本跨越不了这个鸿沟,只能不停地捶打着路边粗糙的树干。
回村的路上,我觉得自己配不上她。她有一份轻松而稳定的工作,完全可以找一个比他好上百倍的男孩子,过上幸福的生活。我很想立即找个电话,跟她说分手,可又怕伤了她的心。可这样拖着,也不是办法,对她一点也不公平。直到天麻麻黑,我才心事重重地回到村里,在小卖铺门口狠下心,咬着嘴唇对店主说:“今后小雪再打电话找我,你就说我在地里干活,没空接电话。”
店主皱了皱眉头,叹着气说:“小雪是个好女娃,可惜啊可惜。”听完这话,我觉得自己很残忍,同时又有些后悔,心里泛起酸酸的味道。可我不想害了她,不得不放手,舍不得又有什么办法呢?
一个多月来,小雪给我打过好几次电话,可我强忍住渴望再听听她那甜美嗓音的诱惑,一次也没去接。我以为这样做,能使她忘掉我。可万万没想到,她今天会来村里找我这个没心没肺的人!
小雪站在地尾,拖长声调脆生生地喊了一声,我一边应着,一边往长着刺梨蓬的小路上跑去。包谷叶交叠在一起,编织成一张严严实实的大网笼罩着包谷地,使我跑起来一点也不利索,好几次差点被脚下的豆藤绊倒。当我扑到她跟前,只见她一袭浅绿色长裙,如夏日荷塘里一朵亭亭盛开的红莲,清淡似水,分外艳丽。她一点没变,只是头发剪短了,人也瘦了一圈,看着让人心疼。
“你瘦多了。”我装作擦汗水,顺手抹去快要溢出的泪花。说完,赶紧把脸歪在一边,低下了头。
“我没事,很好的,你不用担心。可你,不但变瘦了,而且也变黑了。种地苦得很,你甘心种一辈子的地?”她轻声问。
我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将手指头上的水泡亮给她看,缓缓地说:“没有好的出路,我又能怎样?我爸去世了,我要是不种地,我妈和我妹就会饿肚子。”
小雪用手背轻轻地揉了揉眼窝,耸动了一下肩膀,什么也没说。好一会,她拉开肩上挎着的坤包,把手伸了进去。接着,她又扭过头来,跺了跺脚,理着头发想了想,伸进坤包的手又缩了回来,一点点拉上拉链。
“你有事打电话说一声就好了,来来回回几十里路,跑来跑去麻烦得很。”我不知道她这次来的目的是什么,只好没话找话。
小雪装着不经意地擦擦汗,眼睛看着别处,哽咽着说:“这一个多月来,我给你打了好几次电话,可人家说你忙,没空接电话,我只好来找你。我知道你在躲着我……”她说不下去了,双眼蒙上了一层朦朦胧胧的泪水。
“你先回去,不用在路上站着等我,我干完活就回家。”
“我是瞒着爸妈来找你的,下午就得赶回县城去。”
我顾不上说话,跳进密密匝匝的包谷林里,在自家地里找到薅刀,带着她回家。小雪靠着我说:“你来撑伞!你应该不会忘记,这把雨伞是你送我的,我一直舍不得打。两年多了,看上去像新的一样。”
我连连推辞道:“你离我远一点吧,我的衣服上全是泥巴,怕弄脏了你的裙子。”
我戴着磨破了边的草帽,小雪打着小巧精致的花折伞,两人一前一后回村,我心里有着说不出的难过和别扭。村口的大生哥放牛回家,眨着眼望了望她,故意拖声拖气地唱起了山歌:
贵州茅台唻香又醇
一杯茅台一杯金
愿妹呀别学茅台酒
杯杯都敬有钱人
……
小雪听懂了这山歌的意思,红着脸,把头埋得更低了。
到了我家,她勉强吃了半碗饭,喝了几勺汤,急着要赶回县城去。我没有留她,也不想送她去几里外的乡场上坐车,更害怕面对那些难舍难分的场面,只好对她说:“你穿着高跟鞋,走路磨脚,我去请堂哥骑车送你去乡场上坐车。”
她有些失望,小半天才抬起头来,撇着嘴委屈地说: “地里头的活放一放吧,去乡场也就几里路,耽误不了你多长时间。”
她这么说,我真的狠不下心来拒绝她,一路小跑着,去村前的小河洗了澡,换上干净衣服送她去上车。出村口,脚下的那条坑坑洼洼的毛毛马路,静静地往绿色深处延伸。路上见不着人影,伞下的两人默默地走在炎热的世界里。路边的枯草时不时发出窸窸窣窣的声响,像要燃烧起来。一只蚂蚱在草丛中弹跳几下,细长的叶子轻轻晃了晃,很快又恢复了平静。郁郁葱葱的苦蒿,散发出淡淡的苦涩,她忍不住咳嗽了几声。一只红蜻蜓在伞上飞来飞去的,这只红蜻蜓有点调皮,好像认得她,飞着飞着落到了她的肩膀上,跟着她走了老远。
毛毛马路望不到尽头,显得他们的脚步十分细碎。走了两里多路,我担心她累了,在一棵大树旁停下来说:“停下来歇歇脚,好吗?”
小雪没有说话,不停地摇头。我知道她有千言万语想对我说,可又不晓得从哪儿说起,只好低着头继续赶路。这条路,对她来说,很熟。我和谈恋爱这两年多来,她跟着我在这条道上来来去去走了多少回,这里的沟沟坎坎,草草木木都认得她。她像是看不清脚下的路,用手揉了揉眼眶,走到离乡场不远的一块菜地边,她突然停下来笑着说:“记得第一次来你家,我也是穿高跟鞋。你担心我扭伤了脚,就从这儿背着我一步步赶去村里。今天,你可以再背我一次吗?”
我没有吱声,把花伞折递给她,半蹲在地上,然后背起她,一步一步稳稳当当往乡场走去。她刚刚提起的那些往事,一幕幕滑过我的眼前,像是放电影。我不知道以后的日子,当她走累了,背她赶路的人会是谁。
运气真好,我背着她来到乡场上时,一辆开往县城的中巴车开了过来。我放下她,急着去给她拦车,可她拦住我,连说不急不急,去县城的车多着呢。于是,我俩坐在路边的一家小店门口,望着狭长而冷清的街道,还是没有说话,时间在沉默中一点点走过……
又来了一辆中巴车,我正要站起来去拦车,她又对着我摇了摇头。我只好坐了下来,眼瞅着从乡场开过多少辆中巴车,但我知道,我这辈子永远不会忘记今天的日子。我俩就那样傻傻地坐着,直到开往县城的末班车就要过来了,她才站起来一把拉开坤包的拉链,从里面取出一个信封递到我手里,咬着嘴唇说:“我走了,记得等我上车后,你再打开看。”
小雪跑着上了中巴车,找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车子马上启动了。她突然打开车窗大声喊着我。还没等我反应过来,中巴车已经在拐弯处消失了。
我像个病人,软蹋蹋地坐在路边的树下,小心翼翼地拆开信封,两页信纸包着一张开往深圳的卧铺车票。我呆呆地看着车票,不明白她这是为什么。然后,我捧着信念了起来:
“这两个月来,家里每个人都逼着我和你分手。可我们在一块两年多了,怎么说分就分得了呢?多少个夜晚,我想着你在火辣辣的阳光下,流淌着汗水干农活,泪水就一次次打湿了我的枕巾。可日思夜想的人呀,我除了心痛,又能为你做些什么呢?
“前几天,有个初中同学给我打电话,闲聊中听她说深圳工厂多,很容易找份工作。放下电话后,我想辞掉工作跟你一块去深圳打拼。可到了后来,我想着家里的爸妈,想起他们求爹告奶帮我找工作实在不容易,就改变了跟你一块去深圳的想法。唉,说到底我是个弱小的女孩子,只想守着手头的这份工作,找一个收入稳定的男孩结婚,过着安安稳稳的曰子。
“你也知道我刚参加工作,每月工资只有三百六十块钱。这两个月的工资,我一分钱也舍不得花。给你买了张卧铺车票花了一百八十块钱,剩下的那些钱你拿去买衣服和皮鞋。我给你留下了初中同学的厂址和电话号码,到了深圳,你就去找她。 一个人在外,记得照顾好自己!请你一定记住我的话,今后就别给我打电话了。我这种自私自利的女孩,一点也值不得你记挂……”
我再也念不下去了,憋了半天的热泪,终于肆无忌惮地流了出来,顺着脸颊不停地往下掉,一滴一滴打湿了信纸。
两天后,我攥着她送的那张车票,头也不回地坐上开往深圳的大巴,去远方寻找未来。
当我乘坐的大巴缓缓离开她工作的县城时,我望着化肥厂所在的方向,想着她那纯真的笑脸,泪水再一次模糊了我的双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