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菊韵】张华(散文)
在工农兵中学初八三级三班,十数位调皮捣蛋的问题少年里面,张华无疑是罗老朝督暮责下,惩一儆百教训最为惨烈的反面教材。
在初三三一年同学的日子里,他留给我的印象,不是头顶胶鞋面对后墙发呆,便是抱上扫帚对着哪里傻笑,更或者和谁一人一根金竹竿,在裂眦嚼齿罗老眼皮子底下面红耳赤拼持刀。
不只是罗老,曾老、冯老、陈老、张教、辑校,就连向来温文尔雅衣冠楚楚的红领带、白皮鞋、金丝眼镜儿music张,手风琴一扔,前门、后门、走廊、操场鸡飞狗跳穷追猛剿。回到课堂眼镜儿、领带五零二落成何世界。
张华,皮糙肉厚才不在乎。就提成中耳炎,听话?听得进话他至于成你掴打挝揉的标靶。拿成绩,还不如拿命。老老们,动手吧。
对于初三三班盯住黑板动小心思几十位,狼吃幞头的表面文章专家说来,张华无疑是万劫不复中救人水火的释迦牟尼。最好堂堂课干上四十分钟。而张华等人到初三三班显然并未打算过要浪子回头悬梁刺股,能安安生生混上一年半载,他当真就心满意足谢天谢地的了。偏偏罗老就不肯给他一隅安身之地。罗老麾下的“年级第一”,可不是不逞之徒翻云覆雨兴妖作乱的市井闾阎。谁也别指望打错了谁的如意算盘。
初三新学年肇始,张华从高一年级转入本班。随张华一并空降俩女俩男共五位同学,张华是最高,最傻,最扛得住风吹雨打的一位。其他四位,毛没薅稳,呜哩哇啦嚎破了嗓子。比把手雷搁手心拉燃了引信更为惊悚。
张华,不仅调皮,爱笑,且爱脸红。即使罗老把刀架上了脖子,照旧红起鸡公脸嘻嘻嘻嘻傻笑。罗老即是专为他张华同学量身定制的痒痒挠。
在绝大多数城市户口家长心中,工农兵中学学生大都五马六猴不依本分。重点中学淘汰剩下一无是处附赘悬肬。除了心不在焉坐在教室读望天书,拽磕打睡,惹是生非,饭菜票、书本校门口兑换零食,四处果园菜地偷东摸西,最大的本事就是暮翠朝红眉来眼去。
有道高一尺的顽童,自然不乏魔高一丈的对手。班主任便是这样一位名闻寰海的顶尖高人。眼瞅其随他人勾肩搭背从窗户前晃晃悠悠搖过去,转眼便已摸到后门不露声色往里偷窥。自以为神鬼不知的机灵鬼们,眨眼刀已在颈命悬一线。就你那点儿打工农兵有便被人玩坏了的雕虫小技,也好在祖师婆面前班门弄斧。你就扔吧,弹吧,飞吧,睡吧,闹吧,跳吧,开怀大笑吧,有多张狂定会让你有多凄凉;有多开怀定会让你有多失望。
“罗老!”
“嘘,罗老在后门口。”
“罗老在后门偷看!”
如子时的窗户纸蹿过去一道黑影!紧接着一道晴天霹雳,“张华,给老子站起来!”全场顿然鸦雀无声。
--恍若,听得到空气在战栗。
紧接着,吱——吱——嘎——嘎——稀里哗啦,噼里啪啦炸开了锅。
张华,没有人会觉得奇怪,但人们又不乏同情、怜惜,罗老庶几都是拿他祭刀。一天到晚傻不拉几,挨打都没能止住傻笑一位尖脑袋,缺牙巴,土蓝布,不打他打谁?
闹腾得最欢的几位元凶,连同高枕不虞的梦里人,差不多连桌子、椅子一块儿被拽出了教室门,哭丧脸随在罗老身后一个个牵往了小操场。互相牵上耳朵一起闹,一起跳,一起笑,一起叫,一起指天誓日迷途知返。保保保保证书上再画一押。在气急败坏罗老面前,一切都听天由命吧。
作为班长,我所了解的罗老真正谈得上苦口婆心毁人不倦,而张华也并非如罗老口中过甚其辞无药可救的害群之马,只是少不更事放荡不羁。他并不像班上其他几位玩世不恭脸憨皮厚的城市同学,男男女女钻铁路边竹林里面烤火、抽烟、逃课、偷红薯。他不好青灯黄卷,只喜欢捏上纸团,架上“肉鸡”随他人东砍西斫疯疯癫癫。读不进书,何苦又非得要强人所难?
单纯得近乎冥顽不灵的张华一点不会玩弄心术。“击鼓传花”凑巧被老师盯上,便就捏上“烫手山芋”目瞠口哆一动不动楞在原地。就不如其他数位诗书发冢阴到使坏的家伙机灵,山芋一扔,老师,我要检举。他从来就不是恶作剧的始作俑者,总是管不住自己而亦步亦趋头出头没。
别人扔一纸团知道埋头,他倒好,扔一纸团伸长鸡公脖滴溜溜眼珠傻乐。呵呵,不是我。问你了吗?尖嘴猴腮一缺牙巴,没事傻乐,不是你还能是我自己。
张华,瘦削高挑,率真顽皮,认识那年十六岁左右年纪。一身小一号旧蓝布,裤口齐小腿肚。站在一群未发育男同学堆里,细长的脖子高高耸起怎么看都像一只脑残的鸵鸟。就不如淹没在汪洋大海中呼呼大睡的米高·文同学。一觉醒来即使在下面掀起迅风暴雨,或者从后门溜去了小操场,讲台鸟瞰过去依旧浪静风平。
“华氏傻笑”便是大佬们发掘蛛丝马迹的不二法宝。管你冤不冤枉,自己傻笑招来的。时常他都是面红耳热脸颊道道划痕。他可不会因为自己踢天弄井受了处罚,就带上家长死活要讨要公理那么无耻下作。
罗老的方法简单粗暴,让受罚者无话可说。喜欢舞扫帚,给老娘带上扫帚到后墙伯歌季舞舞上一天。喜欢用鞋子击打对头,就把臭气熏天的尿胶举上头顶直到永久!七位上课喝水的女同学,放学到伙食团门前抱住水龙头灌到天昏地暗。搞什么让你伤透什么,再见到什么就心痛什么,想起什么什么会在你本在滴血的伤口上再撒上一把盐!
出工农兵中学校门顺墙左拐,穿过紫醉金迷的花花世界(作业本、菜饭票照单全收,让人搜肠刮肚欲罢不能的露天超市),斑竹小学校门,沿小学围墙下狭窄的便道步行三分钟,即到达几米高路基上赫赫有名的成昆铁路。沿右行(通往狮子山、火车南站)铁路枕木步行三百米,在距离成渝马路跨线桥五十米远近,转入铁道左侧一爿荒地中央一条羊肠小道,下行数十米抵达成渝马路。
沿成渝马路登上赖家新桥坡顶右拐,步入灰面厂围墙与红卫职工宿舍之间一条坑坑洼洼的乡村公路。沿公路前行三百米左右,刚过左边一户人家,便看见屋后从苹果园斜杀出一条湍急的河流与公路交汇,并行。张华的住家便在河道左侧一个蓊郁的大竹林里面。从外面观察粗略估计里面有两到三户人家。
初中毕业我留在本校继续学业,张华、铁路边安营扎寨那帮男男女女名落孙山。压根儿张华就没有指望过金榜题名,他只想回到竹林里那个穷家屋,守着一亩三分自留地安闲自地生活。一个不依不饶罗师太已经要了他差不多整半条小命,三年下来,一三得三,三三见九……他一笨嘴拙舌不招人待见的穷小子还有路可活吗?工农兵可不是撑上两碗干饭,噼里啪啦摁上两下手柄就可满血复活的魂斗罗。
与高店子一位陈姓同学的渊源,读高三那年时常会经过这条遐荒的水泥路去往狮子山。偶或会在半道遇上他站在通往竹林的预制板便桥上面淘洗红苕、蔬菜。见上我,他便会低下头,紧拽绳索只顾着将手里的箩筐丢下提上,咿咿呀呀很小声应酬我。即使被逼得回过头来眼神也非常空洞。满脸通红吞吞吐吐与班上上蹿下跳小儿无赖的样子判若两人。没事干时对撞上,他便侧开身将头埋得很低,心神不宁鞋尖在地上来回搓,来回踹。无处安放的一双手抠了指甲缝挠后脑勺,数够了蚂蚁突然仰头望天,尔后再抠指甲缝。冷不丁猛一回头,蓦然又转过头去,边咿咿呀呀东支西吾,边身子一点点偷偷往一边挪。忽而又装作从容自若的样子,双掌手指对插高高举过头顶往后用力抻上几次,收回身前抄上双手,双腿悄悄来回倒腾。后来再对撞上,我索性装着赶路的样子,寒暄上两句行走如飞匆匆离去。生怕无话可说的时候,俩红脖子公鸡扭来扭去搓蚂蚁。
高中毕业我分配去了距离他家抄近道至多四里路的高店子乡场一家信用社。在通往场镇的公路上见过他寥寥数次,依旧是扭来扭去不知所云的模样。初次重逢时,原本我想好了许多许多话题打算一一絮叨,见那模样又偷偷咽回了肚里,支支吾吾找了一个极有可能被他识破了的借口匆匆离去。他骑了一辆破破烂烂的三轮摩托车,听他自己说被迫干上了漂泊无定的摩的营生。他会不会误以为我是在嫌弃他呢?
从高店子信用社调离过后,再未去过那条曾经情有独钟的乡村公路。咄嗟之间,二十华载匆匆飞逝,比肩而立居然有了咫尺天涯的疏离。倘使能再见上面,纵然只是站在那条鸟语花香的老路搓上一整天蚂蚁,也当真算得上一件十分幸运之事。至少,在我心底他一直都是一位贫而无谄不事城府最值得称道的布衣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