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腊月二十三，打小疼爱我的奶奶去世了。
　　 这一天，是北方的小年。一大早，天空就灰蒙蒙的，阴沉着越来越暗，伴随着凛冽寒风，飘起了片片羽状的雪花。雪很黏，很大，直至午时，皑皑白雪像一层厚厚的棉被遮盖了苍茫大地……
　　 家里，人来人往，二叔招呼着村院乡党及其他帮忙的人。按照习俗，奶奶去世，要举行告别仪式。
　　 在我心里，奶奶并没有离开，她还静静地躺在家里，只是换了一个地方休息。我不想哭，不愿意打扰沉睡中的奶奶。只是想到奶奶一个人躺在开间冰冷的床板上，会不会很孤单？外面飘着鹅毛大雪，她会不会感觉很冷？
　　 鼓乐声响，人声嘈杂。奶奶过几天就要出门，再也回不来了。我的心一直在流泪，想到以后再也见不到奶奶，顿时悲痛万分，泣不成声。
　　
　　 二
　　 “过了腊八，长一杈把。”腊八以后，天气越来越暖和。冬日里的阳光就像夏天的清风，总是让人期盼和迷恋。蓝蓝的天空，偶尔有云朵飘过来。阳光透明而耀眼，光芒四射，穿过后院梧桐树纵横交错的枝条，在地面映出斑驳的光影。偶尔有几只麻雀“扑棱棱”抖动枝丫，轻盈地落在墙头，来回踱步。欢快的“啾啾”声，顿时让沉闷寂静冬日变得鲜活生动。
　　 吃过早饭，我搬出躺椅，铺上厚厚的毯子，然后进屋把奶奶搀扶出来。奶奶腿脚不方便，大多时间只能呆在屋里，坐在外面晒晒太阳对她身体有好处。奶奶半躺半坐，眯着眼睛，沐浴着温暖的阳光，犹如被一层明亮的光圈包围着，安静而祥和。有几只麻雀在院子里跳来跳去，啄着地上散落的玉米粒，我大喊一声“嘻嘻，去”，它们如惊弓之鸟，煽动翅膀，呼啦一声飞上屋顶。
　　 我端来小凳子，坐在奶奶身边，拉着她的手，“奶奶，暖和不暖和？”奶奶耳朵有点背，我趴在奶奶耳朵跟前，“已经暖和多了，晒晒太阳真舒服。”奶奶的笑容恬静而温和，脸上的皱纹舒展成一朵盛开的花朵，“我会天天陪你晒太阳，你的腿会越来越好，说不定明年春天一个人能下地走呢。”“傻孩子，奶奶的病奶奶知道，活一天算一天。这几个月多亏了我的乖孙女照顾我，要不然奶奶早见你爷爷去了。”奶奶用另外一只手轻轻拍着我的肩，我知道她的心情很舒坦，犹如暖暖的阳光，明媚而不忧伤。
　　 回想起奶奶半年前摔倒的那一刻，我的心就会猛地揪在一起，时不时感觉自己的腿也会跟着奶奶一起痛！上了年纪的人骨头脆，最怕摔倒。奶奶也一样，炎炎夏日，血压高，头晕，不小心摔倒在地。水泥地面太硬，奶奶当时疼得站不起来，被送到医院，诊断结果是右小腿骨裂。医生说不太严重，打了石膏，开了药，回家静养。爸爸妈妈要干农活，不可能全天候侍奉奶奶。七月份，我刚好毕业，在家里闲着。于是，伺候奶奶自然而然成为我生活的一部分。
　　 自打记事起，我就和奶奶睡在一个炕上。小的时候，除了洗衣服是妈妈的事情，其它的吃喝拉撒连同睡觉都是奶奶负责。姑姑说，我从小没有吃过母乳，奶奶心急如焚，四处询问，最后找到一个简单实用的好方法，将炒熟的面粉用开水化成糊状，再加点糖，一勺一勺喂我，我才得以长大。因此，和妈妈比起来，我和奶奶的感情在某种程度上更深更浓。
　　 奶奶做的饭菜可口美味，各种家常便饭，奶奶都能得心应手。她做的手擀面深受全家人的喜爱，面条劲道光滑，可长可短，可宽可窄。小时候每次放学回家，奶奶都会提前擀好面，平铺到案板上。我刚走进家门，奶奶都会问我吃哪种款式的面条，然后切好，下到锅里。奶奶烙的锅盔也是一流的，无论多厚的锅盔的也不会被烧焦，她用麦秸秆烧火，能够很好地掌控火候。烙的锅盔绵而不虚，松而不软，色泽均匀，麦香浓郁。街坊邻居经常向奶奶请教烙锅盔的技巧，奶奶毫无保留地传授给她们，甚至亲临现场，手把手教会。在我心目中，奶奶做饭最好吃。
　　 常言道：老小老小。人老了，就像小孩一样脆弱，不能像对待大人那样直截了当。生病更是如此。按照医生的嘱咐，为了防止肌肉萎缩，每天要花费至少半个小时拉直奶奶受伤的右腿，奶奶站着肯定不行，只好躺在床上，用一块系着绳子的枕头砖来拉，奶奶平躺着，不能随意翻身，绳子一端系在奶奶的右小腿腕上，另一端连着下垂的砖块。这种方法貌似合理，不过，这真像一种“刑具”，不到一个礼拜，奶奶就受不了。“疼死我了，这是啥办法呀！”奶奶呲牙咧嘴，“奶奶，医生说了，这办法能防止肌肉萎缩。您忍耐一个月就好了。”我一边按摩着奶奶的腿，一边安慰奶奶，或许按摩能舒缓疼痛，奶奶竟然平静地进入了梦乡。
　　 看着奶奶打着石膏的腿被一块大砖头拉着，我的眼泪“哗哗”流了下来，奶奶七十多岁了，遭受这样的折磨，让人不忍直视。奶奶醒来之后，又开始呻吟，喊着闹着，“你们都没有安好心，让我受这份罪，不行你们试试，感受一下砖头拉腿疼不疼。”奶奶有些生气，她顺着砖头下垂的方向往下溜，“奶奶，你不能这样，腿会缩短的，两只腿长短不一，走路不平衡。”我学着医生的口气复述了一遍，然后扶着奶奶重新躺下，我拿起芭蕉扇轻轻给奶奶扇起了凉风，奶奶的头发一闪一闪的，就像秋天村东边的壕里随风摇曳的白芦花，宁静而柔韧。
　　 过了一个礼拜，奶奶说她的腿腕疼，我赶紧掀起她的裤腿，褪下袜子，右脚后跟上的小腿腕有些红肿，看的我心里好难受。“奶奶，这是怎么了？”我又惊又怕，“可能是绳子勒伤了。你去叫你爸来，让他看看再去问医生。”关键时刻，还是奶奶沉稳，我立马出了家门，一阵热浪袭来，头脑一阵眩晕。火红的太阳悬挂在万里无云的天空，明晃晃地炙烤着大地，梧桐树上的知了不知疲倦地叫着。我也顾不上天气炎热，一心想着奶奶的病情，一路小跑来到果园，刚好爸爸喷完农药。于是，和爸爸一块顺便请大夫看看奶奶的病情。“不要紧，绳子勒时间长了，腿有点红肿，抹点消炎药，过几天就好了。暂时不要吊腿了。”医生平静地说，“那奶奶的腿肌肉会不会萎缩？”我急忙问，然后我爸也说出了同样的担心，“人老了，怎么舒服怎么来。再说，这也不好恢复，这么吊着腿也不是个长法。老人家恢复好了，只要能走就行，腿长腿短也不是什么紧要事情。”我长长舒了一口气，感觉明亮的阳光在我的心头跳跃，不知什么时候，窗外的紫薇花开了，一串串，一簇簇的紫色花朵让人眼前一亮，清风拂面，花香飘进屋里，沁人心脾。奶奶总算可以“减刑”了。
　　 硕果飘香，秋风送爽，奶奶拄着拐杖能下地走路了，我喜极而泣。她一步三摇地走出家门，从街道东边走到西边。看见什么都觉得新奇。街道两边家家户户门前的柿子树已经长的高大粗壮，就像忠诚的卫士在恪尽职守看家护院。中秋时节，树上挂满了数不清的柿子。当柿叶凋零，它们就像一个个火红的灯笼，点亮了寂寥的村庄，辉映着蔚蓝的天空，成为北方秋天一道亮丽的风景。街坊邻居看见奶奶出来，热情打着招呼。我一直跟在奶奶身后，就像保镖一样。“奶奶走慢点，我快赶不上你了。”奶奶走在大街上很开心，她的笑容如同火红的柿子，甜甜蜜蜜，生动美丽。几只小狗也一路跟着奶奶，连跑带跳撒着欢儿，脖子上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声音。
　　
　　 三
　　 美好的日子总是飞快流逝，当果园里的最后一个苹果被采摘下来时，冬季也悄悄地来临了。这个冬季很少下雪，只是偶尔刮起的冷风就像刀子一样，让人鼻酸脸痛。“无边落木萧萧下”，冬天的原野，就像卸了妆的女子，少了几多鲜活与精致，多了几分宁静和清雅。奶奶吃了晚饭，坐到坑上。我从后院抱了一捆干玉米杆，塞进炕洞里，划了一根火柴，看着燃烧跳动的火焰，听着噼里啪啦的声响，感受着最真实的烟火气息。天气越来越冷，奶奶很少下地走路。爸爸不让奶奶出去串门，说奶奶年纪大了，腿恢复特别慢，冬天冷，人都穿的厚，奶奶走路更不灵便，万一有个闪失怎么办。我也好说歹说，奶奶总算听了进去。我尽可能陪奶奶多说话，天气好，就扶她坐在院子里晒太阳。奶奶会说起很多我小时候的事情。
　　 我是长孙女，因此爷爷奶奶都很爱我，有什么好吃的好玩的都会给我留着。在我还没上学的时候，小姑姑经常领着我到处玩。有一次，她和村里的好姐妹一起去泾河滩摘枣，当然也没忘记带上我，我年纪小，赶不上她们。姑姑就一直背着我，去的时候走的下坡路，不费吹灰之力到达目的地。枣子成熟时，吸引着众多的小孩，河滩沸腾了！有人上树摘，有人用竹竿敲打，枣子唰唰落地，枣叶也扑簌簌随着飘下来。一时间你争我抢，热闹非凡。有人一边捡起枣放进篮子，一边顺手把枣子塞进自己嘴里。姑姑让我站在一边，她哼唱着：“大红枣儿甜又香，送给那亲人尝一尝，一颗枣儿一颗心……”随后，也加入到捡枣队伍里。人多就是热闹，不知不觉日落西山，姑姑和小伙伴们才急急忙忙往回赶，回来是上坡路，走走停停，姑姑背着我有点体力不支，回到家里天已经黑了。姑姑刚走进门，劈头盖脑遭到爷爷奶奶的大声斥责，万一把我弄丢了，唯姑姑是问。姑姑吓得大气不敢出，从那以后，再也不敢犯类似的错误。
　　 腊月二十，北风呼呼刮，阳光没有一丝温暖。我和妈妈正在厨房做饭，忽然，隐约听到“哎吆”的一声，我打了一个寒颤，预感到不妙。妈妈急忙扔下面团，我迅速放下菜刀，赶快跑向奶奶房间。揭开门帘一看，奶奶躺在地上，用手捂着后脑勺，痛苦地喊着“哎呦，我的头很疼。”“妈，你这是怎么啦？怎么会从炕上摔下来？哪儿难受？”“奶奶，你头疼，还有哪儿不舒服？”我和妈妈都被眼前的情景吓坏了。妈妈把奶奶抱到炕上，我赶紧把枕头放好，又给奶奶盖好被子。奶奶气喘吁吁，“我想方便一下，感觉自己一个人能行，就下炕了。谁知道坐到炕边，手没有撑好，就滚了下去。”奶奶一字一句断断续续地说了刚才发生的事。“奶奶，我爸说过跟前没人，不让你一个人下来，你怎么忘了。你想方便，喊我一声，我取便盆。平时不都这样做的吗？”我提醒着奶奶，“我也是糊涂了，只想着你们忙，我一个人行，就没有叫你们。”奶奶有些自责，“您以后可不能这样，多让人担心啊！”我拉着奶奶的手，感觉有点冰凉，拿来一只暖水袋，放到奶奶被窝里。
　　 爸爸和妈妈送奶奶去医院，医生检查后说没有什么问题。可能奶奶穿的厚实，没有受伤。开了药，奶奶回家了。“奶奶，你要记着，不管有什么事情，你要说一声，千万别一个人下来。”我把水杯递给奶奶，一边取出药，让她服下。服了药，奶奶迷迷糊糊睡着了。此时此刻，窗外风刮得更猛，呼啸而过，那些弱不禁风的树枝飘落了一地。
　　 也不知过了多久，奶奶醒来了。窗外一片漆黑，风也渐渐停了，周围静悄悄的。偶尔树上传来猫头鹰的叫声，让人毛骨悚然，恐惧悄然爬上心头。“不用怕！它只是一种鸟，只不过叫声不好听罢了。很多人说：猫头鹰鸣叫，阎王殿报到。都是迷信。我和你爷爷年轻时候，半夜三更起来，拉着架子车去西安卖杏，一路上猫头鹰多得能绊倒人。你爷爷一边走一边吆喝驱赶猫头鹰，天亮时，到达西安。这条路也不知走了多少次，每次平平安安的。娃不用害怕！”听了奶奶的话，我又慢慢进入了甜蜜的梦乡……
　　
　　 四
　　 寒冬腊月，早上真冷，热被窝最让人留恋。如果放到平时奶奶没有生病，尤其是周末，我会赖床不起。但现在奶奶生病了，我不能睡懒觉。一大早，我一骨碌爬起来，伺候奶奶洗漱完毕。妈妈做好早饭，给奶奶端了进来。我端着稠玉米榛子饭，饭上顶着酸菜和胡萝卜丝，陪奶奶一起吃饭。
　　 “我后半夜梦见你爷爷了，漫天大雪，天地白茫茫一片。忽然，你爷爷从东边场院走过来，他穿着他那件黑色的羊皮袄，胡子雪白雪白的。他对我说：老婆子，跟我走吧。你看你身体不好，老麻烦娃们。以后，我来照顾你。”奶奶一本正经说得有鼻子有眼，吓了我一跳。我都没有心情吃饭了，就对奶奶说：“奶奶，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肯定昨天白天想爷爷了，晚上才做那样的梦。再说，梦都是反的。”
　　 奶奶一言不发。
　　 半晌过后，奶奶像是对我说的，又像是自言自语道：“白天没想你爷爷，怎么会做这样的梦？奇怪！”
　　 我也很纳闷，但白天忙忙碌碌的，奶奶的话，我也没有放在心上。
　　 到了腊月二十二晚上，一家人都坐在奶奶房间。炉火通红，爸爸给钢炭炉子夹进煤块，盖上盖子。烧开一壶水。又烤了几块红薯，香甜的味道弥漫了整个屋子。妈妈把奶奶的衣物重新整理了一遍，“妈，我明天上集给你买一身新衣服，还有新帽子和毛袜子，新棉鞋我都做好了。”妈妈给奶奶一边按摩肩膀，一边轻轻说道。我剥了一个热好的橘子，递给奶奶。奶奶吃完橘子。爸爸伺候奶奶躺下，爸爸说让他今晚好好陪奶奶说说话。
　　 第二天一大早，我还睡得迷迷糊糊的，妈妈摇醒了我，说奶奶快不行了。我打了一个激灵，以最快的速度穿好衣服，慌乱中忘记了穿袜子。三步并作两步跑到奶奶屋里，屋里来了好多人，都是一门子的人。我在睡梦中竟然发生了天大的事情，昨晚我都没有陪伴奶奶！我赶快爬到奶奶身边，“奶奶，我来了，你能听见我说话吗？”过了一会，奶奶睁开眼睛，看了我一眼，眼睛又闭上，奶奶好像在积攒全身的力气，只说了一句话：“不要难过，我去见你爷爷！”奶奶说完，然后又昏了过去。
　　 病痛中的奶奶，从夏天走到秋天，最终没有熬过这个冬天。年关门口，勤劳一生辛苦半辈的奶奶却瞌然长逝了。遗憾、酸楚夹杂着难以名状的哀愁，如同雪花扑面，将我整个人打入混沌之中。奶奶去见爷爷了，让我不要难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