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童年回味(散文)
人生有百味,每一味或多或少与汗水、泪水有关,唯童年这一味,别样清纯,让我至今还念着它的余韵。
我的童年在赣中一处名珠源的山村度过。那是我的老家,我的曾祖父当年逃难离开的老家。原本,我可以随做小本生意的祖父祖母和在企业工作的父亲,在毗邻的古镇街上生活,恰逢城镇人口下放政策,不到两岁的我跟着母亲和三岁的姐姐回老家当了农民。
老家村庄不大,十多户人家,皆一公子孙。村中房屋既有老旧的明清建筑,也有解放后新建的普通民居。其环境,用现代行话,自然是生态的、静美的。大山之下,绿树掩映,尤其村前百米用村名冠名的大水库,让我的生命记忆有了最初始的坐标点。
我的记忆便是从水库大坝上傍晚的狼嚎开始的。天色渐暗,村中各户渐次点亮灯盏。那些灯光虽显微弱,却是农家劳余歇息的开始。忽地,邻家有男孩在门外尖呼:“看,豺狗,豺狗。”老家方言,狼称豺狗。库坝上,十多匹豺狼在夜幕下游荡它们模糊的身影,眼中透出的绿光,似在穿刺夜的包裹。它们不时的嚎叫,给小小山村平添了几分空旷和野性。包括母亲,大人们便是这样,在我们夜间哭闹时用狼催我们入睡。而我,也从狼的故事里,开始认知邻家的乌铳、长刀、猎狗以及山野的麂子、嚎猪、野牛、山鸡……其中狼与狗的区分,煞是直观,看其行走时尾巴是拖地还是上翘。某晚,母亲参加完生产队社员会归家,只见着屋外和伙伴玩耍的姐姐,不见我的踪影,急得吆喝全村人打灯笼寻找。一圈回来,摸摸自家床角,我正蜷缩着呼呼酣睡。
我的胆量或许与这般经历有直接的关联。除了村旁的水塘、水库脚下的渠道,村后的漏底江是村中孩童大热天嬉闹的去处。母亲却牢牢地管制我,生怕出现什么闪失,以致我至今还是秤砣般的旱鸭子。唯逢水库涵管关闸,全村人在渠道里捞抢鱼虾,母亲才肯让我和姐姐稍稍下水,打个帮手,凑个热闹。
在老家,祖上留下的老屋是我和母亲、姐姐的安身之所。那不足十平米的房间里,除了床,还有一只木箱,别无其他。母亲不知何时饲养了一只母猫,它成了我的玩伴。一则捕捉家中讨人嫌的老鼠,二则守门为我和姐姐壮胆。母猫的可爱在于它玩时黏我身,生崽时也不讲究,早上待我醒来,身边已是猫崽一窝。
家里厨房设在老屋旁的土砖房里,里间置灶台堆柴茅,外间靠内为猪栏,临门口摆放饭桌。那年头,一年家里只养一头猪,且得完成上调任务。人且少荤食,母猫也只能随着主人用些粗菜淡饭,平日有些鱼骨头算是美味。某日晚饭时,一条两米长的腹蛇噗地从瓦樑掉落饭桌之上,迅即溜进猪栏。母亲急急两手搂住我和姐姐,稍稍缓神,哄道:“不要怕,这是家蛇,和家猫一样,是不会伤自家人的。”于世间生灵,我开始累积一份体味。
所谓三岁记事,犹如宣纸沾墨,无法褪去。逢生产队开工,若大人们在近处劳作,我和姐姐则随着母亲,田间地头成了我们玩耍之处。或花草或昆虫,或青蛙或泥鳅,每每乐在其中。收割早稻或晚稻,打入禾桶的谷子皆归队有,唯有散落田间的单枝稻谷,事后拣了才可放入自家的篮筐。于是,渐渐长大的我和姐姐成了母亲她们大人身后的跟屁虫。随后,又有了自家菜地和自留地里拔萝卜、种红薯、挖芋头的趣事。
相较当下,那年代物资匮乏,红薯片、萝卜干为各家孩子的填腹充饥之物。天寒地冻时,我和姐总喜欢争着往灶前挤,取暖只是由头,往灶堂煨红薯、芋头才是心里的小九九。祖父祖母那时曾回老家住过一段时日。祖父下塘摸鱼是老手,祖母呢,则带着我们,烧红铁锅,抓一把稻谷,放中锅中炒将起来。“啪、啪、啪”,一粒粒金黄的谷子次第爆出白白的花蕊。出锅,冷却,驳去谷壳,那些喷香的米花成了我们孙辈解馋的美食。
祖父祖母和父亲居住的古镇离老家有二十来里。稍稍懂事,上街去,看望祖父祖母和父亲,是我和姐姐的心中期许。当然,更有街市上糖果、饼干及包子、油条的诱惑。去往途中,需过富水,行经一处叫甲村的木桥。木桥由若干组桥桩支撑。桥面由木条拼成的木板铺接而成,并加钢索连固。纵然如此,行走其上,仍有左脚下去右脚上来一摇一晃踩空之感。邻桥而居的乡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牵牛过桥乃是常事,甚至偶见胆大少年脚踏单车飙过。而我,每到河边,必哭在先,等着挑担的母亲返身来背。姐姐尚能牵着母亲挑担的箩绳过桥,对姐姐,我有了一种朦胧的刮目相看。
姐姐到了上学年龄,母亲索性让我陪读旁听。每日来回五六里,一个学期过去,又遇村小搬迁。校长和老师挺有办法,让我们顺校旁渠道中浅浅的水流漂运桌凳,天虽尚寒,那段快乐却无以复制。
待我正式上学,父亲按政策争取到了回镇名额,我和母亲姐姐又吃回了那时让人羡慕的商品粮。此番事理,年幼之我固然不明。临近搬家,适队里分谷,见家家挑箩至村中祠堂,我也急不可待地替母亲提了一担箩去。村中大人见状皆笑:“你家超支,没谷分,快提回去。”我甚觉委屈,回家待母亲开怀笑语一番,方明其中原委。在老家整整六年时光,搬回古镇时,父亲借了一辆板车,拉着家里的全部家当,其中,有不少红薯、芋头。
那年月,乡村尚无幼儿园,亲亲老家就是我的幼儿园。那里,至今还留存着我的童年烙印,一切显得那么温暖如昨。如今,祖辈早已不在人世,母亲也已古稀之年,我和姐都在享怡孙之乐。那些往事,在儿孙面前念叨,纵然他们半听半信,爱听不听,但我总不忘时时咀嚼。尤其前几年,替母亲落实下放知青补助政策,在县档案馆查得当年知青花名册,发现上面竟还有我和姐姐的姓名。那份复印件,我已奉为宝贝珍藏。
“时间的流逝在我们看来不应该说是像一把沙子,在磨损我们,在消耗我们,而是在完成我们。”宛如胶片。回味童年,我们自然会念及成长的风雨、不尽的感恩。
一代人自有一代人的生命回味,他们也将如我般怀想,只是彼此处于不同的时代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