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丁香】羊儿去哪儿了(小说)
1
“刚调回来,屁股还没暖热,又要去驻村……”老屈黑着一张老脸,坐在沙发上抽闷烟,见我进门,便发起牢骚。
老屈叫屈丙寅,跟我一样刚调进的文广新局半年,不同的是,我从县委宣传部调任为副局长,他从大山深处的水田乡调回来,由副乡长改任为副主任科员。屈丙寅是土生土长的的水田乡人,在水田乡干了二十六年,当了十三年副乡长,回到机关做了副主任科员,说是领导,没有分工,说是办公员,又多了个副主任头衔,不伦不类,有些尴尬。大家对主任和副主任科员有一个折中的叫法,不叫某局长,也不叫某主任科员或某副主任科员,叫某局,譬如李局,赵局,这样叫贴切,不伤害人,还不与那些真正的局长和副局长混淆。但到屈丙寅这儿却不行了,喊屈局,立马就令人想到屈居人下,没法喊,屈丙寅哈哈一笑说:“叫我老屈吧!”于是,大家“老屈,老屈”地叫开了。
老屈不想去驻村,我也一百个不情愿。说白了,驻村队员都是领导不待见的人。谁会愿意被列为这种对象呢?可没办法,这是工作,是组织安排,容不得你挑肥拣瘦,何况单位一把手还跟你谈了话,关键是这次跟以往有点不一样。
我知道老屈不是冲着我来的,但心里还是很不悦。不悦也不能表现在脸上,我掏出咬咬牙买的那盒苏烟,抽出一支,陪着笑脸递过去。老屈欠欠屁股接住,夹在耳朵上,依然黑着脸,抽他那支快燃到过滤嘴的帝豪烟,弄得我一脸没趣。于是,我打消跟老屈谈一谈的想法,麻利地抽出一支烟,说:“借个火!”老屈瞅我一眼,掏出火机递给我。叭!叭!叭!我接连打了几次,才打着。点了烟,还了火机,我逃也似地往外走,老屈在后面说:“啥时走,吱一声。”
2
初秋的原野上,一派丰收景象,空气中弥漫着浓郁的果香。我驾驶着刚分批付款买的的北京现代,载着老屈和小闫一路飞驰,大约行驶三十公里,按照卫星导航的指引,从国道下到乡村公路上。乡村公路是刚修的村村通,紧傍着窄窄的河床,三米多宽的水泥路面,还算平坦,只是弯道多一些。行驶了一会儿,一直默默坐在副驾驶位上的老屈突然喊:“停车!”我正专心开车,吓得一哆嗦,差点扒偏了方向盘。我侧脸狠狠剜了一眼,老屈看也不理,又喊,准确说是吼:“停车!”见老屈发了火,我知趣地停下来。老屈麻利地下了车,绕过车头,左手拉开车门,右手一把将我拽出来,不待我明白是怎么回事,他已经坐到了驾驶位上,又吼一声:“愣着干啥?上车!”我像小学生一样听话地上了车。
又行驶了一会儿,转过一个弯,车速慢下来,车内开始嗡嗡作响,我知道汽车在爬坡了,扒车窗一看,心里“妈呀”一声:车走在悬崖峭壁之上!多亏是老屈在开,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翻过山,对面是一座更大的山。后来我才知道,那是黄花寨,水田乡海拔最高的山,也是三县交界的地方,上面立着一个三棱柱的水泥界桩。魏家庄在黄花寨西北面,是一个只有六百多人的小山村,人少,地更少,唯一多的是,光秃秃的山坡上的黑石头,大如房屋,小如卧牛,从下看,黑乎乎一片,从上望,地块巴掌一般大小,牛皮癣一样,这儿一坨,那儿一坨,生就一个兔子不拉屎的地方。”
下到沟底,沿着河沟边的村村通水泥路绕山脚走了半个多钟头,终于到了魏家庄的村部。
村支书魏金友和两个村干部早已等候在那里,寒暄过后,我直奔主题,让魏金友汇报了村里的近况。魏金友枣核解板子,没两句就汇报完了,最后说:“现在全村还有七个贫困户,最头疼的是魏大年这个老光棍。”
我说:“那咱就先去看看魏大年。”
魏大年住在魏家庄后面的古墓沟,此沟因有一座谁也不知道年代的古墓而得名。后来,我去看过那座古墓,已经被人盗过,外面撂着一些砖块子,按我掌握的那点少得可怜的考古知识看,可能是秦楚时期的。我这么说,是有根据的,因那砖头确实跟长城上的砖头一样,再就是地理位置,水田乡正处在秦楚交界的地方,邻县出土了大批的楚文物,由此可见,这座古墓里葬的不是楚人,定是秦人。魏家庄私下有一个传闻,说古墓是魏大年和他的几个“光友”盗的。群众说得言之凿凿,甚至找到一条佐证:魏大年他们几个为啥成了光棍?是因为他们挖了别人的祖坟,干了缺德事!这理由当然不可信,但从魏大年他们几个好吃懒做游手好闲的样子看,还真有可能是他们干的。
魏大年是独户,通往他家的是一条蒿草遮没的小路,在河沟边七拐八拐地把我们引进一个没有院墙的院子。院子里长满了野草,中间有一条几乎被杂草遮没的小路,直通向屋门。魏大年的房子是老式的瓦房,房坡上塌了一个窝,显然是断了椽子所致。我正要往里走,忽听到一阵呼噜声,循声望去,见一个邋邋遢遢的小老头正半躺在一堆麦草上晒太阳,可能还在做着捡元宝或娶媳妇的美梦,脸上挂着甜蜜的微笑。老屈走到跟前,照着那人的屁股就是一脚。
“日他祖先,谁呀!”那醉眼朦胧地骂着一撅坐起来,见是老屈,忙堆起笑脸说:“是屈乡长啊,快屋里坐!”
老屈说:“魏大年,看看把日子过的,院子草长多深,你也动动手,薅一薅。”
魏大年说:“费球事,到了冬天,一把火烧了,还能烤烤手。”
懒人的哲学也是很高深的,一般人很难理解,但老屈似乎知道魏大年的这点歪理,便问:“羊呢?放羊出来啃啃不更省劲儿?”
魏大年见老屈问羊,呲牙着大黄嘿嘿一笑,不无幽默地说:“它们跟我争嘴吃,我把它们圈到肚子了。”
老屈问:“都圈进去了?”
魏大年有点不好意思地揉了揉肚皮说:“一个羊是圈,一群羊也是圈,干脆都圈了。”
无语,真是令人无语!老屈又照着魏大年的屁股给了他一脚,魏大年猝不及防,一个踉跄蹿爬在草丛里,老屈不解气,还要再踢,我忙上前制止,谁知,魏大年一骨碌爬起来,嘻嘻地笑着说:“屈乡长,你就是把我肚皮踢开,那三只羊也出不来了,还是消消气,去屋里坐吧。”
老屈说:“就你那猪窝一样的屋子,谁稀罕,等你收拾干净了再说!”
我觉得老屈有点过,又不好当面指责,便说:“老魏,我进去坐坐。”
本想给魏大年一点面子的,魏大年却不领情,站在老屈跟前,没有一点邀请我进屋的意思。这回轮着我尴尬了,只好一个人往里走。魏金友见了,赶紧跟了进来。魏大年是贫困户,摆设却一点也不贫困,三间相通的屋子里摆着25吋的大彩电,双开门的荣升冰箱,不锈钢液化气灶,一张席梦思大床上被褥齐全,床头还摞着几床半新的被子,只是整个屋子看上去有些乱,尤其是地上,麦草和灰尘几乎埋得住脚。魏金友见我疑怀,解释说:“这些都是过去几个工作队临走时送的,放在他这儿有些可惜,只有电视机还有点用。”
在屋子里站了一会儿,突然觉得小腿肚瘙痒,低头一看,竟发现两只黝黑发亮的跳蚤,正在汗毛的丛林里游走着,忙伸手去捉,哪里捉得住,早跳走了。
于是,不待魏金友催促,我急忙走了出来。
3
幸福的家庭都一样,不幸的家庭各不同。魏大年的不幸是懒,是自家油瓶倒了都不想扶的那种奇懒,而且还多了一项技能,善于缠访。
魏大年缠访的理由很简单,可以说令人啼笑皆非。实行联产责任制那年,生产队分给他家一只羊,不知啥原因,第二天就死了。那时候,他爹还活着,魏大年也只有十几岁,爷儿俩凑合着过日子。羊死了,他爹心疼得饭都吃不下,他安慰爹说:“死就死了,活着还多张嘴,咬造人。”他爹想想也是,拿刀剥了羊皮,爷儿俩美美地吃了几顿,这事就算过去了。谁知,几年后,他爹死了,魏大年生活没了着落,就找到队长,也就是现在的村主任魏金友的父亲,说:“你故意坑老实人,给我家分一只病羊,第二天就死了,队里得再分给我一只好羊。”魏金友的父亲说:“队里分给你家的时候,那羊是活蹦乱跳的,谁知道是病死了,还是被你们杀吃了!”魏大年说:“我爹能证明羊是病死的,不信你把他叫来当面对质!”魏金友的父亲知道魏大年在胡搅蛮缠,便随口说:“明年给你。”谁知,第二年魏大年真的来要了,魏金友的父亲没办法,说:“你把我家的那只羊娃儿拉走吧!”魏大年说:“那不行,我家死的是水羊,一年下四个羊娃儿,五六年了,你得给我一群。”魏金友的父亲自然没法满足,魏大年就到处告魏金友的父亲。魏大年的要求逐年递增,你若不允,他就跟你算一笔账:我家死的是水羊,一年下四个羊娃儿,第三年就是二十五只,第四年就是一百二十五只,第六年就是六百二十五只,这么多年了,你说是多少只?
魏金友当村主任时,魏大年的羊数已上升到了一万多只。没办法,只好每年都给他一点救济。
那年,老屈被提拔为副乡长,开始到魏家庄包村,魏大年见老屈人高马大,恶煞神一样,先怯了一半。年底又去要羊,老屈给买了一只水羊,说:“看好了,这是一只水羊,你啥时候把它养得每年都下四个羊羔,我就砸锅卖铁给你一群羊。”
魏大年害怕老屈,只好老老实实地放羊,谁知,那羊再怎么养,一窝也只下两三只,偶尔才下一窝四只的,后来留了小水羊,也一样。魏大年不敢再找人要一群羊,日子却过得好了一些。谁知,老屈一走,魏大年没了顾忌,就把羊杀吃了。
扶贫遇上这样的对象,真是倒霉,可没办法,还得面对,而且必须想办法使之脱贫。我把老屈叫来商量,老屈说:“有啥好商量的,再给他弄几只羊羔,只要有一只水羊就行了。”
我说:“一转身再被他杀吃了咋办?这不行!”
老屈说:“还有一个办法,但你我都不能答应。”
我说:“只要有利于脱贫,有啥不敢答应,你只管说,出了问题,我负责!”
老屈说:“允许他逮画眉。”
我一听,说:“老屈你开啥玩笑,谁敢允许破坏环境。”
老屈怪笑一下,说:“那就还养羊。”
贫困户不光魏大年一家,自然不能采纳老屈的车轱辘办法。
三个裘皮匠,赛过诸葛亮。我决定召开了一个村组干部会议,针对七个贫困户,研究脱贫对策。这是工作队入驻魏家庄的第一道会,也是能否将扶贫攻坚战打好的动员会,为开好这个会,我做了十分充分的准备。可以悄悄地告诉你,我曾一个人躲在庄子后面的树林里把讲话稿子朗读了好几遍哩!
会议定在星期天上午,却遭到了老屈的竭力反对,老屈说:“定到上午,我不同意!”
我说:“我是队长,我说了算!”
老屈见我生了气,没再坚持,抓起桌子上的半盒烟走了出去。
4
会议通知是魏金友星期五通过短信发出的,为确保都能按时到会,我要他星期六又重发了一遍。全村三个村干部,十一个组干部,个个都有手机,还怕通知不到吗?
老屈两天没落屋,星期天吃早饭时,还不见他的人影,我对小闫说:“不管他了,我们抓紧吃饭,别让人来了等咱!”
我知道村里开会不会跟机关一样,说几点,就几点,心想着八点半开始,通知时,让魏金友把时间提前到了八点。
吃过饭,简单地收拾了一下碗筷,一看马上要到八点,赶紧催促小闫跟我一起进了会场。
村部和学校在一起,我们住在村部,也是住在学校,村里的会议室,也是学校的会议室。魏家庄小学原来有五个班,也是五个年级,后来乡里设了几所中心小学,撤走了四五年级,空出了一些房子,恰好村部的房子在雨季倒塌了几间,成了危房,就搬了进来。我把会议定在星期天,也是基于不耽误学校正常工作的考虑。
为示隆重,我让小闫找老师写了一个会标。我对着会标,端详一阵,没觉出什么好,也没觉出什么不好。小闫好像看出了我的心思,趋近了说:“词不错,字没写好。”词是我想了老半天才想出来的,不能说有多好,至少不失一个老宣传的水准,但此刻小闫这么说,多少有些拍马屁之嫌,有点令人生厌和鄙视,不过我心里还是挺得劲。从这一点上看,小闫比老屈不知要强多少倍。心里得劲,便与小闫多聊了一会儿。
小闫是比我和老屈进局早的职工,在办公室干一些分发报刊和提茶倒水的杂活,像通讯员,又不是通讯员,因有一个专职的通讯员,充其量,他只能算是通讯员的一个助手,所以,一旦有公差,局里就会派到他。说来小闫也可怜,家是外县的,父母都是地道的农民,托一个在这儿当领导的远房亲戚给安排了工作,谁知刚上班没几天,那个远房亲戚就被双规了,他也就不无尴尬地在办公室里干着。小闫说:“我还是很感激那个亲戚,是他给了我一个工作,我知道大家都瞧不起我,可我会努力证明自己是一个有用的人,不是一个只会靠亲戚吃饭的饭桶。”小闫说得我有些心酸,想转移一下话题,抬腕看一下表说:“嘿,快九点了,咋还没人来,你出去看看。”
小闫赶紧跑出去,从中间的楼梯爬到二楼顶上,往四周望了望,小跑着回来说:“没见一个人影,要不,我去找魏支书问问是咋回事。”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