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975年晚秋的某天，近午饭时分，透过窗户玻璃，我看见了妈妈，妈妈来看儿了，看离开她有六七天的儿。
　　 秋阳暖暖的，洒着金光，直射在我对面的窗玻璃上。我站在供销社杂品摊的柜台里面，目光散射着，被熟悉的影像吸引了。是妈妈，确定是。
　　 秋风并不薄凉，似乎只为妈妈的头巾而吹袭。绿头巾下的系带上飘着一枚刺绣的栀子花，纯洁皎白。这是妈妈最唯美的装束。
　　 一袭褪了色的绿头巾将妈妈的脸蛋裹得只剩下巴掌大的地方了，但那个欣赏儿的眼神给了妈妈的画像以生动。大大的眼睛，好像被薄薄的泪痕抹过，一缕刘海被微风送到了眼眸处，妈妈伸手拭去，似乎是在定睛看我。
　　 我看看一同站柜台的同事，羞愧难当，妈妈这样出现在爱慕虚荣的儿子面前，是我始料不及的，可妈妈再土气，在我心底都是胜过任何一个女人的，我跑出了门市部，喊着“妈妈”，拉着她躲开了同事的视线。那时我17岁，在离家的异地见到妈妈，我看看妈妈的脸带着温暖的微笑，想扑进妈的怀里，妈妈看出我的意图，急忙掀开盖住篮子的棉线粗白布。
　　 “妈不能跟着，得吃饱饱的。”妈妈撩开布，掂了掂两包食物。我的头一下子伸进了篮子，想闻闻味儿，妈妈轻轻拍一下后脖颈嗔道：“都是你爱吃的。”我闻到了妈妈的味道，她今天搽了很多的雪花牌雪花膏，是一角钱一袋的那种，一挤连封皮上印着的红字也挤掉了，妈妈脸的一侧还闪着红星，不好好看，不易发现。只是妈妈没有抹一线红唇，让我失望，我好喜欢妈妈的红唇。我希望妈妈美起来，尽管红唇与她的衣着并不般配。
　　 “妈，你就别上去了。”到了我宿舍下面，我接过妈妈的篮子。妈妈停住了脚步，她不想给儿子添麻烦吧，显得很拘束，两手垂着，似乎想拉住我，可我已经向一座二层木楼跑去。
　　 我怕母亲唠叨，我的被子是胡乱叠放的，我不想让妈妈跪在床铺上用手捋着皱巴巴的床单。
　　 喷香的“饼角”，从包裹着的画布手巾里透出勾魂的味儿，我从系着的一角抠出几粒，走到窗口故意做了一个手势，送进嘴里。妈妈仰首看着笑，我知道，妈妈最喜欢看我吃饭，她曾说，比自己吃饭还好，有滋味。一种温暖的交流是眼神的碰撞，而妈妈喜欢用眼神专注儿贪吃的嘴巴，将温暖送进儿的腹中。还有一包地瓜干，外层用塑料纸包裹着，是怕见风而风干。
　　 “不是说好，要你做文书？”妈妈接过空篮子问，“村里的都说你好有出息，是坐办公室的……”妈妈有些打抱不平的样子，似乎想找供销社的领导理论一番。尽管她不知道文书是干什么的，总觉得是个出人头地的职位。
　　 “妈，得先到门市部实践，懂得业务，不然，人家养我个闲吃饭的啊！”我给妈妈解释，就像上课，妈妈喜欢我给她讲一些大道理，如果有听不懂的词儿，也笑眯眯地说“像落黑以后墙上的喇叭说的”，喜欢听。
　　 终于轮到妈妈说话了。“兜里装点饼角，熟瓜干晚上回来吃，别不舍得。听说每月交了村里，还有几块钱的饭圈子，妈可用不着，都吃了，妈卖鸡蛋就挣不少钱呢……”妈妈说话的声音高起来，有时身边经过的路人还吃惊地看着妈妈，我是新人，在这个陌生的地方，还没有人认识我的。
　　 我突然鼻子泛酸，差点抑制不住泪点。
　　
　　 二
　　 妈妈是小脚女人。她不喜欢我提“三寸金莲”的词儿，说，那是财主家的女人才可以用“金莲”称呼的，她说自己是穷人家的女人，人家听了会笑话死的。我盯住了妈妈的小脚，青布小鞋，仿佛是扎起的纸船儿，脚尖那，上翘着，尖尖的，叠起得很高，显得很饱满，快要撑破了的样子。
　　 那时，我读书遇到“婀娜多姿”这个词，就想到了妈妈走路的样子，颠簸着，摇晃着，是起舞的架势，可永远也放不开。想想，一股酸楚就像冷刀切割着肌肤。
　　 妈妈，你从家到这个繁华的小岛城是20华里啊，你要丈量多少步子才赶到我所在的门市部的窗下。我真应该请你进店，给你放一把椅子，让你坐下喝口水，歇歇脚。平时，妈妈每十日赶集四个，北至王连集，南到赤山集，都是三公里，这次她……
　　 “妈是贪早往石岛赶的，可没想到中午了。”妈妈走了四五个小时啊。儿子衣兜里还没有钱请长途跋涉看儿的妈妈，那时，街道上还没有几个卖小吃的商贩，即使有，我一囊如洗，也请不起妈妈。
　　 我跑着感到设在儿女庙旧址的食堂，买了两个馒头。妈妈也不推辞，咬一口，笑一笑，吃完，感觉噎得慌，便坐在了路边，跟我说：“儿啊，妈妈第一次吃儿挣的饭，就是一根咸菜也没有，都觉得甜。”我黯然地低下头，想给妈妈安慰，可都是苍白的，我知道妈妈不求我报答，她就是想看看儿子，体验一下儿子捧着公家的饭碗的滋味。我此时还是临时工，就像离开生产队去老远的地方干活，并不是找到了家。妈妈说，总比“家里蹲”有出息，而且她一直以为她的儿早就应该离开山沟沟里的黄土地的。
　　 我头靠在妈妈的肩膀，不敢放肆地依赖，生怕弱小的妈妈经不起。妈妈转过脸，才四十几岁，风霜雕刻着她俊俏的脸庞，可也毫不设防地写着给儿子的深情与爱意。
　　 “看到你就好了。”妈妈自语。是啊，小小的脚板支撑着身体，扭着摇着，就为了看看儿子。究竟是怎样的好，是无以言状的幸福感吧，妈不擅长表达，一个“好”字代表了所有。我第一次感觉到，所有的相遇都是隆重的，所有的景致都是独特的，但我只能在心中感激着，直到今天才用苍白的文字表达出来，妈妈看不懂听不见，但于儿心中是一份慰藉。
　　 一个馒头就满足了，妈妈从未要求儿子怎样给她养尊，或许，妈妈是不放心儿，才跋涉而来？在贫困与弱小时，母子的快乐很简单，彼此理解，匀出自己的一份儿，凑在一起，就是一个十分难得而快乐的世界。我被那份纯粹的母子情感左右了，不再想着这是何处，我是什么样的人，我不尴尬，我就是一个儿子，需要妈妈的儿子。
　　 “出来跟店主说一声了？”在家时，父亲常讲旧社会学徒的小伙计应该怎样，妈妈也懂得一点，好在我走时跟门市经理耳语两句，算是请过假的。
　　 我想起父亲说起的东家考验小伙计的故事。东家为看小伙计是不是戒贪忠诚，有时候故意将碎银丢弃在显眼的地方，小伙计是见财起意还是视若粪土，一下子就看出了。我看着妈妈的眼神，知道她是放心的，因为我请不起妈妈吃一顿饭店，尽管对面的饭店的香已经勾引得舔嘴抹唇。
　　 我不想让妈妈担心，也是想炫耀我的工作，搂住妈妈的肩膀：“我们要日清周积月盘点，可严着呢，每天要做到账实相符，钱物相符，差一分钱也不行哦……”
　　 “啥不行的，就差一分钱，妈给你送个鸡蛋顶着就是。”妈妈打断我的话，笑盈盈地说。我真想回击妈妈的“无知”，可我理解妈妈怕儿子受到委屈的心情，“妈赶集卖鸡蛋，人家买的多点，妈都是缀上一两个，算是填个吉利，卖个人情，差一分钱，不计较的啊……”
　　 “妈，公私分明，要大公无私。”我说出这样的话，我就知道伤害了妈妈，她脸上的笑意顿时消失殆尽，板着脸听我训斥，“妈，也好，差钱了，回家，妈给儿带几个鸡蛋顶账。”我哄着妈妈，我停止了关于价值观的母子论战。
　　
　　 三
　　 我想给母亲介绍我见过、有过的最大的城。石岛，那时只有靠海五六十米远的一条马路，我就在马路的唯一一个红绿灯路口一角，坐拥繁华。
　　 石岛湾畔的水，弥漫开来，若凤凰展翅，水波不兴，阳光涂金。胶东半岛最大的造船基地——石岛造船厂，巨轮在坞，桅杆耸立。正在填海建造的石岛客货混用港口码头，一片繁忙。北方最大的渔港——渔人码头，千帆静待，在海天交蓝之处，挂起了白云朵朵。
　　 我不敢说起我每日驾着大板车，将拉车的绳索架在肩膀上到三里外的土产公司进货的情景，应该让妈妈看到我很光鲜的一面。我很得意，因为妈妈舍不得我出一点劲，可我不能总是在妈妈的怀抱里啊，我要成长，必须离开妈妈的呵护。
　　 和妈妈观景，这是我此生唯一的一次，其意义不下于人生“三佳境”：他乡遇故知，金榜题名时，洞房花烛夜。岂止是故知，是相依为命的境界升华。那时若有一部相机给妈妈和我留下一张照片，也会让我了却此生之憾。每当想起妈，我有举止无措的惊慌感，眼前由清晰到模糊，扰得心也乱，情不堪，只能使劲攥一下妈妈的手，可生怕弄痛了妈。因为五年之后，妈妈就离开了我，那时，她年仅48岁。
　　 我牵着妈妈的手，站在石岛路的北头映山红公园瞭望着，将“指点江山”豪情也送给了惊喜的妈妈。妈妈顺着我的手势，目不暇接地欣赏着不远处的海景。她年轻时跟父亲闯关东奔朝鲜，就是从这个地方乘船的，那时与今天相比变化好大，我给妈妈做着解说，也生怕触到了妈妈当年的痛。
　　 石岛，背依赤山，将山脚下变成了宜居之地，那些建筑，也成了我炫耀我的“所有”的资本了。
　　 这是而所在的“三角社”，那可是远近闻名的啊，尽管是平房，但将街道一角包围起来，可见实力非凡。西首是邮电局大楼，绿邮筒绿标牌与通身一色的石岛红石墙辉映成趣。
　　 “妈，以后想儿子了，就写封信，很方便的，不到二十米远，我挪挪脚就取到了。”我哪里知道妈妈不会写字，口无遮拦地说完，心里就后悔了，好在妈妈只是欢喜地笑着。
　　 最气派的是绣品大楼啊，五层高。我和妈妈就站在大楼下面，仰首看着，感觉把矮小的妈妈压低了，便牵着妈的手到了楼的对面。那里有上千女工，我说二姨的儿子也在这里，是干大裁缝的。妈妈还是笑，这些，都不如听儿子掰扯过瘾吧？
　　 石岛，遍地石头，石上浮土就是路。所有的建筑都是石头建起的，没有一块砖一片瓦，泛着微红闪着石花的石岛红，给大楼增添着妩媚。石头大小一样，四边切平，中间留出原态，鼓起，很饱满，石花自然成型，看上去就像是浮雕，雕刻着各种花卉，无需涂色，天然石红。我告诉妈妈，墙面是石雕的花，里面是女工们在巧手绣花，真美。我妈妈的针线活不是很好，我马上警觉起来，生怕伤害到妈妈的自尊心。我伸手拉过妈妈的头巾系带，端详着那朵白色的栀子花，妈妈亲手绣上去的，以和别的女人的头巾做个区别。我的意思是，妈妈也可以进这幢大楼坐在机器前刺绣，希望给妈妈信心。我第一次感觉在大楼里上班的女人阿姨都很美，这个意思也想传达给我的妈妈，可我说不出口，我怎么可以直白地表达妈妈很美呢？多么傻啊，这么矜持，哪知我之后就没有了表达这份深爱的机会了。只有等我们失去，才明白，在那些平凡日子里的相见，貌似平淡无味，可深藏着拥有过的幸福，妈妈隔着20里地来看看儿，这样的岁月，仅有一次，再也没有了。
　　 午后的太阳格外灿烂，柔软着，明亮着，我和妈妈在石城里逡巡着，徘徊着，并无目的地，没有钱进茶馆请妈妈喝一杯茶，奢侈，妈妈也受不了。我也知道，石岛的繁华与妩媚不属于妈妈，也留不住妈妈，如果没有儿在，石岛就毫无生气了。我盘算着要几个小时，妈妈才可以回到家，我低首看着她的小脚，拉住妈妈，想坐下歇歇。
　　
　　 四
　　 “领着妈看看石岛的大集好吗？”妈妈提出一个意外的问题。大集就在我工作地的西边，相聚也就两百米的样子。那日不是个赶集的日子，妈妈去干什么？
　　 “妈以后想来石岛赶集，”妈妈看我迟疑，就说了想法，“听人说，石岛的鸡蛋每个要比赤山集的贵五分钱，反正没有车脚，下步撵，不打钱，划算。”妈妈的梦想就这么简单。
　　 “不能来。”我毫不留情地打碎了妈妈的梦。
　　 妈妈惊惧地看着我，就像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我的心跟着滴泪，真不该说出这样绝情断路的话。
　　 “太远，我不舍得妈走这么远。”我赶紧解释，希望用神圣的情感来抚慰妈妈的碎了的梦，“一个月，我就拿到了工钱，除了交队上，我总还有剩余，零花钱够了。妈不要再辛苦了。”
　　 “能多挣点更好。”妈妈还是坚持着她的理想，我无法打消她的念头，希望这段路再远点，让妈妈一天也走不到。
　　 其实，我已经跟着老职工去整治过集贸市场了。在石岛集是不允许卖鸡蛋的，在集头设立了一个鸡蛋收购点，必须将鸡蛋卖给供销社。我曾经也臂上系着红色的袖章，在集市来回地走动，将卖鸡蛋的女人们驱赶走。我的妈妈也要在我的驱赶里？我实在无法取舍。
　　 矮小的母亲，她吃的苦，应该比天上的星星还要多，可她的梦想只有这么一个，我无法让妈妈的梦落地，只能保持着沉默，希望她打消这个非法的念头。
　　 太阳，在石岛这里，很早就贴在石岛的石山坡了，给人一种将落的架势，这也是我劝妈妈快回家的很好理由。我抬头看着太阳：“六只鸭子晚上要从河里赶回家，十多只母鸡的晚食，还要切菜调拌……”
　　 不能买给妈妈回程的礼物，我没有钱，即使有，我也怕压坏了妈妈的胳膊，就空着那个篮子，让妈妈轻快地早点回家吧。
　　 妈妈转身朝我摆摆手，再也没有回头。
　　 晚秋的太阳，将光辉斜在山坡下的路上，妈妈的身影被拉长，真希望妈妈可以驾着这样的光线，一溜烟就赶回了二十里外的老家，真希望卧病的父亲能够准备好简单的饭菜，给风尘之中的妈妈一口热饭。
　　 妈妈踮着小脚，摇摇晃晃，我的泪水盈满了眼眶，看得模糊了，妈妈有些东倒西歪了，好在有一侧的赤山给了妈妈依靠，儿在妈妈的身后，只能为赶路的妈妈加油祝福。
　　 我真的希望妈妈第二日再来，将她给儿子的爱送达出去，可惜，再没有这样的机会了。
　　 妈妈本来是一株青春的大树，茁壮蓬勃，可谁想，人生的寿命是不能用年龄是否年轻来衡量的。妈妈，就像一株耗尽了生机的老树，匍匐倒地，再也没有爬起来。
　　 诗人王冕曾感慨“慈母倚门情”，我的妈妈倚门望儿，还不能达意达情，就直奔二十里来看儿，远超诗人所吟的状态啊！
　　 二十里的路，来回奔波，折腾坏了妈妈的身体？1979年冬妈妈倒下了。现在，我还这样想，赶路看儿，累着了妈。
　　 儿和妈妈也想“礼尚往来”，不能了。妈妈看儿来，妈妈却不能等到儿成器风光一点回老家探亲看妈妈了。
　　
　　 2019年12月15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