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桐子难以想象，现在的长顺舅爹竟成了凤麒源人人羡慕的人。下午，他遇到长顺舅爹，长顺舅爹分给白桐子一支软中华，指指身边搀着他的一个中年女子说：“外甥娒，该个是我的保姆，生得很清水，洗衣煮饭炒菜睡觉一条龙服务，哈哈哈。”长顺舅爹一家人命运的转折是在于她养了个好囡。白桐子和红山茶离开凤麒源后，金篮就陪着外婆睏，陪了六七年，已深得外婆真传。十六岁，她跟着一个戏班去学做戏。十八岁，出落得似三月桃花，水袖抖得犹如花蝴蝶在振翅。瑞安塘下的一个皮鞋老板娶了她，金仓金满长大后双双到广州开阿姐家生产的皮鞋专卖店，果真是成了金满仓银满仓的大富翁。长顺舅爹年迈了，三姐弟商量，就让金满回家照顾阿爸，金满见过大世面，再三推托不掉就当上了村支书。
　　 白桐子在心里感慨不已。不过，酒桌上的主角不是武金满，在坐的另有更加厉害的角色，那就是杨飞。杨飞浓眉大眼，英俊潇洒，爽郎豪气，乍一见面，白桐子就感到他是一个非凡之人。白桐子本想今晚继续喝糯米酒，杨飞说：“报告领导表叔，姑姑这里的葡萄酒很正宗，黄昏大家来个葡萄美酒夜光杯。”头道菜是小米炖田螺汤，白桐子刚把汤喝完，杨飞就站起来，捋起袖子举着满满一高节杯的红酒，将近半斤吧，大声说：“报告处长表叔，小侄杨飞敬你一杯，我干杯，你随意。”说着，就仰脖一饮而尽。二舅爹他们都热烈鼓掌，说杨飞好酒量。杨飞是武家亲戚中的骄傲，他毕业于东江农大，二十八岁就成为正科级干部，三十五岁成为副处级领导，现为南山县旅游功能区党委书记，人称“第一拍”。
　　 杨飞与大表哥武秀林的囡武瑛瑛是高中同学，大学毕业后被分配到西溪镇农技站工作，武瑛瑛师范毕业分配在西溪镇小任教，两人在高中时就互送秋天的菠菜了。杨飞是白石溪人，离当年外公坠岩的石楼梯不远，武秀林嫌他的老家太山边，不愿意将千金嫁给她。杨飞灵机一动，便打上了大舅爹的主意。他经常到凤麒源下乡蹲点，吃住在大舅爹家中。大舅爹号称农神，更是一个酒神，喜欢跟农技干部打交道。开始，杨飞酒量不好，大舅爹偏要称他的重，刚打一个头通，杨飞就被称得现场直播。但是，他不认態，播完又喝，喝了又播，播了再喝。真是一个有血性的人，大舅爹就是欣赏有血性的人，两人遂成了忘年交。真正让大舅爹看中的，不是他日益提高的酒量，是因为两件事。一次，杨飞到凤麒源推广种蓆草。隆冬天，擂雪风，冷水田里结霜冰，杨飞站在田埂上介绍好行距间隔等种植知识后，便脱下鞋子，把裤脚卷到腿根，蹚到冷浸田里示范起插蓆草来。大舅爹站在一旁看着，在心中说，真是一个踏实肯吃苦的后生。
　　 另一次，杨飞和大舅爹在田间行走，田里的秧苗何时下插大舅爹一清二楚。大舅爹有意试试这个大学生是否货真价实，就说：“咱俩打个赌。”
　　 杨飞问：“打个西赌？“白石溪人把什么说成是个西。
　　 大舅爹说：“就赌田里秧苗下田时间几日。”
　　 杨飞说：“用着！”他又问：“赌个西东西呢？”
　　 大舅爹说：“赌酒喝，谁输谁请客。”
　　 杨飞说：“无论输赢客都给我请，如果阿公你输了，帮我办件事？”
　　 大舅爹问：“办啥事？”
　　 杨飞说：“小事，只要帮我讲句话。”
　　 大舅爹说：“用着，就恁讲。”大舅爹指一指田的秧苗说：“我猜该些秧苖下田已十日。”
　　 杨飞瞪着大眼看了看秧苗已返青，就说：“我说已经下田半个月。”说完，便到田边伸手把一株秧苗连根拔起，秧苗已长出三条根。
　　 大舅爹说：“你赢了。”
　　 当日，杨飞买了一只老鸡娘，提着两瓶剑南春，到大舅爹家喝酒。
　　 “你要我帮你说句啥话。”酒过三巡，大舅爹问。
　　 “我先连干三杯再对你说。”杨飞自饮三杯后，壮着酒胆说：“阿公，请你帮我跟秀林叔叔讲讲，叫他把瑛瑛嫁给我。”
　　 大舅爹愣了一下，笑道：“你该个娒儿，这还是小事？用着，我就帮你讲讲，谁让我打赌输了，让我输了一个囡儿孙，哈哈哈！”
　　 星期日，武秀林回家探望外婆。大舅爹叼着烟筒头対武秀林说：“秀林，农技站那个叫杨飞的娒儿不错。”武秀林说：“人倒可以，就是太山边。”大舅爹拿下烟筒头朝桌上“笃”地敲了一下，“山边你个头，该个娒儿我看中了，瑛瑛的事就这么定了。再说，你不同意也不行，瑛瑛被我赌掉了。”让大舅爹感到无比欣慰的是，他的眼睛看得丝毫不差，杨飞的确是一个心地纯净，能力和业务诸佳的好青年。为了帮助乡亲们脱贫致富，他终日与泥腿子们滚爬在一起，引项目，搞培训，推广新品种。他脑子活，说种啥好，果然啥就好；说啥能致富，啥就致富。《东江日报》为此还专门报道过他，称他为农民的财神爷。因此，乡亲们都很听他的话，凡事都要找他商商量，请他拍拍板，之而久之，遂得了个第一拍的绰号。
　　 杨飞现在虽然已身居要职，但仍改不了草根味，敬完白桐子后，便开始半杯半杯地打通关。一关通毕，趁兴发表重要讲话。他先是表扬武晚秋，说武大作家让他真心敬佩，一是敬佩他文釆飞扬毅力非凡，近年来佳作不断；二是佩服他深厚的故土情怀，为宣传南山旅游做出了突出贡献。接着批评武金满，说凤麒源的乡村旅游业近年来虽然发展较快，但跟阿尔卑斯山下的那些乡村相比仍有差距，特别是在经营理念、经营方式方面亟待创新提高，思想还不够解放。然后就是对白桐子提要求，要求白桐子要发挥自身优势，对南山的发展多出谋献策，摇旗呐喊，大力支持。说得白桐子满腹愧意又热血沸腾。饭前，杨飞已向白桐子介绍了南山县近年来经济社会发展情况，尤其是旅游业的发展情况。白桐子听了，脑海里闪出两个字：井喷！南山以往的穷山恶水，通过这些年的旅游开发，生态优势正逐步转化为经济优势，绿水青山成了金山银山，南山的旅游业出现了井喷的势头。杨飞说，县里目前正在致力打造提升水陆两轴的核心吸引物，年内有望可创成国家五A级风景名胜区。他的设想是，要把南山全域，包装成国际化的影视基地、摄影基地、写生基地、创作基地、运动基地、休闲基地，成为百姓的乐园和游客的天堂。
　　 白桐子很羡慕凤麒源，他羡慕所有生活在这块土地上的人们。他突然感到，自己与他们一比就是一只蚂蚁。如果说，外婆和大舅爹的生活方式已进入了“身如菩提树”的境界；那么，一味坚守万般皆顺其自然的长顺舅爹则达到了“菩提本无树”的禅意。自己是什么呢？真的是叫执迷不悟呀！同时，他又为自己感到深深的愧疚，他感到自己真的是愧对这片土地。凤凰山下的米，武溪流淌的水，白养了他一场。假如此生还能涅磐重生，自己真的要为凤麒源办点事，白桐子这样想。
　　 人生难得几回醉。受杨飞的感染，白桐子也站起来打通关，他想今晚放开喝，让自己酣畅淋漓地醉一回。
　　 杨飞说：“好！痛快，你还有进步的希望。”
　　 白桐子说：“进步就算了，争取命能够长一点。”不知咋的，此时，白桐子想起组织考察谈话的事，居然有点神伤。
　　 杨飞说：“表叔，你此言差也，你才多大年纪呀？希望还是大大的，我们隆重地干一杯！”
　　 白桐子有点兴奋，“好的！那就走一个！”
　　 很快，白桐子就不胜酒力，白桐子在杨飞强大的攻势下，中途败下阵来，武晚秋陪他到茶室喝茶。武秀亮扶着他坐下问：“亲爱的舅舅，喝绿茶还是红茶？”
　　 “有普洱吗？”
　　 “有。”
　　 “那就普洱吧。”
　　 “我妈也喜欢喝普洱茶，OK。”
　　 “你接下去，准备写些啥？”武晚秋对赵姓外甥的研究已告一段落，白桐子对他下步的想法感兴趣。
　　 武晚秋说：“休养一段时间后，准备往刘姓外甥方面试试看。”
　　 “你不是试，你一定会出巨著的。那个人才是一本厚重的书，只可惜至今仍冇人真正读懂他，我相信你的天赋和毅力，你一定会成功的。”白桐子了解武晚秋的个性特点，凡是他感兴趣想做的事，就算是飞蛾扑火也往里跳，不搞出一些名堂决不回头，就像高僧闭关一样，不参悟至死都不出关。武晚秋前些年去学驾驶，一到驾校上车扳牢方向盘转了几圈，就知自己无法拿到驾驶证。开车，他喜欢，便发起了倔劲。此地不出师，他就跑到邻省一所只认钞票不讲技能的培训中心，不到一个星期，拿到了驾驶证。回家遂买了一辆丰田轿车，老婆儿子知晓他的底细，不让他开，丰田成了儿子的专驾。一次回老家，汽车在山路十八弯上行驶，武晚秋坐在后座上想，这样下去何时才能够亲自驾游祖国锦绣的万里河山，便令儿子让给他开。老婆儿子拧不过他，双双弃车步行，他也不吓，硬是把车如履薄冰地开到了凤麒源，现在照样把车开得灵灵转。
　　 武晚秋说：“那是一个三不朽的千古伟人，如果咱俩同学联手就好了。
　　 “如果条件允许，我愿意。”白桐子想了一下说。
　　
　　 七
　　 外婆和红山茶提早结束了旅程，白桐子回来凤麒源的第三天，从彩云之南回到了凤麒源。
　　 红山茶到东港下了飞机才打电话告知白桐子，说她们回来了。那时还是下午二点半，白桐子冇到三点，就站在小广场上迎待。让他最激动最心颤最难熬的时刻就要到来了。外婆的身体还好吗？一定是白发苍苍，脸若榕根，眼花耳聋，口齿不清了吧；外婆见到他会是什么反应呢？一定会责怪他忘恩负义，绝情自私，冇心冇肺，猪狗不如吧。外婆是不是会叫他拿出翡翠凤凰让她看看呢？红山茶表姐看到他又会是一种什么状况……白桐子感到自己的心里打碎了五味瓶，既甜如槐花蜜，又酸似老陈醋；既如千年之约般的急切期待，又若蚂蚁入锅似的忐忑。
　　 炊烟升起的时候，外婆回来了。白桐子不敢上前迎候，他看到一个风姿绰约的女子把一个老人从奥迪A8的后座上牵引下来，就双膝脆地，双目泪崩。外婆冇白桐子想象的那么苍老，一头银丝在夕阳下闪着金辉银光，脸上虽然布满岁月的苍桑，却泛着红润的光泽。她仿佛才年仅花甲，依然耳聪目明，心似明镜，唯显老气的就是步履蹒跚，不能像从前那样走起路来都携着一股“呼呼”的风。红山茶的模样让白桐子更是目瞪口呆，岁月几乎冇在她身上留下丝毫的痕迹，五十岁的人了，仍然是一双秋瞳，两黛春山，像六月出水芙蓉般鲜嫩清秀；脖子下的肌肤仍然似白玉般晶莹温润，只是略显丰腴，穿着一条天蓝色的鳄鱼牌丅恤连衣裙，有点紧巴，凹凸有致的身材曲线格外迷人。
　　 外婆把手搭成帘棚，瞧了一下跪在地上的白桐子，就推开红山茶，戳着拐杖，巍巍颤颤地迈着细步，嘴里“亮亮，亮亮”不停地叫着走到白桐子的面前。她扔掉拐杖，捧着白桐子的脸老泪纵横，白桐子一把抱住外婆嚎淘大哭。三十年的久别重逢，他们陷落在泪水迷离的世界。
　　 婆孙俩哭抱好一阵，白桐子不知从那里凭添了力量，伸出双手，把外婆轻盈地抱到客厅的沙发上。待外婆坐好，他“咚”地一声跪倒在地，“咚咚咚”地给外婆䗘了三个响头，几乎把头䗘出了血。
　　 “外婆，你的不孝外甥看你来了！”白桐子泣道。
　　 “亮亮，快起来。”白婆看了一眼红山茶说：“你还不赶紧把你表弟牵起先。”
　　 红山茶去拉白桐子。白桐子不起来。红山茶扭了一下他的屁股，“你想让阿婆过来牵你不成。”
　　 “亮亮，你坐到外婆的边上来，让外婆好好看看你。”外婆把白桐子叫到身边坐下，侧过身，把白桐子的手臂胳膊脸蛋抚摸了一遍。“亮亮，你是咋回事，怎么会这么瘦，让外婆心痛死了。”
　　 白桐子鼻子一酸，扑在外婆怀里哭。外婆也哭。
　　 “阿婆，晚饭怎么排？”红山茶帮外婆拭去泪水，泣声问道。
　　 外婆说：“该日黄昏吃你那个闹热的长桌宴，你把咱们一家人都叫来。”外婆想了一下，补充道：“只要是冇在外地的，全部来，一个也不能缺。另外，你把那一对唱山歌的俩两公婆也叫来助助兴。”
　　 “得令，阿婆！”红山茶说。
　　 外婆比杨家将的杨老令婆还威风，她的话就是圣旨，吃长桌宴时，三个舅爹两个姨娘及其膝下的儿孙一个不落地来到白桐子表姐家。长桌宴摆在武溪别院原来的厅堂上。现在改造过了，厅堂里还设置了一个灯光音响的小舞台。舞台下，从里到外摆着两长溜原木长桌，中间空着，空隙处摆着一溜盆景，两侧的青砖墙壁上挂着几幅山水画。白桐子挨着外婆和红山茶坐在左侧中央的席位上。
　　 外婆的眼睛还是尖得很，她四周环顾一番，发现少了一个人，便朝坐在对面的大舅爹发话：“长松，瑛瑛呢？”
　　 “秀林，瑛瑛呢？”大舅爹问大表兄。
　　 “报告阿太，瑛瑛到新加坡学习培训去了，三个月后才能回来。”未等大表兄开口，杨飞站起来回答。
　　 外婆点点头，“长松，你做个开场白吧，讲几句。”
　　 大舅爹说：“妈，你的心肝外甥回来了，还是你讲吧。”
　　 “我讲就我讲。”外婆说。她叫红山茶给她倒酒。
　　 红山茶说：“你从来冇喝酒的，讲几句算了。”
　　 外婆说：“该日我口活，我也喝一杯，倒！”红山茶把酒斟好后，外婆站起举着酒杯说：“亮亮回家了，我老太婆很口活，要讲的话全部在酒中，大家人，喝！”外婆咪了一口，坐下。酒桌上响起一阵雷鸣般的掌声和叫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