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事后，外婆就令红山茶到兔栏捉来一只小灰兔宰了，先把一锅儿的水烧涌，又放入白麻骨、九层皮、山柚檬、白毛桃、油柴等草药头煎良久，再放进兔肉一起煮。兔肉煮烂后，便令白桐子不停地喝兔药汤。三日过去，白桐子再也不会流鼻涕点灯光了。
　　
　　 五
　　 乡色酒，力头就是猛。一壶糯米酒喝下，白桐子已是八分醉意。与亲人们道别后，就来到房间准备睡觉。洗漱完毕，刚躺下，潘巧云打来了电话。
　　 “你躲到哪去了，这几天都不见人影。我告你说，你不要躲，男子汉大丈夫的，给我干脆点，抓紧把婚离了，不要再拖着老娘受苦！”潘巧云变本加厉，变色龙一样当上了白桐子的老娘。
　　 有了时空的距离，有了乡色酒壮胆，白桐子讲话就多了几分豪气：“潘巧云，我警告你，咱们之间的事，最好不要扯上我娘。我娘离开那么多年了，从来就没人打搅过她，你想把她闹醒捎着你走呀！你再当一次老娘给我试试！”
　　 潘巧云理亏，口气缓和了一些，“对不起，刚才我是顺口一说。但咱们的事总得解决吧，拖着总不行吧！我告你说，你别期望我会回头，世界上只有结不成的婚，决不会有离不成的婚。”
　　 “你放心，我不会拖累你的，我同意与你离婚。这样吧！那套房子你找个中介评估一下，看值多少钱，我们平分就是。”
　　 “你就不能大度点吗？我一个女人这些年跟你过得容易吗？你就不能给我留个窝吗？”
　　 “给你留个窝可以，等我死了吧，反正我快要死了。”
　　 “你不要给我装死，你要死，先把贷款还了再死，我老实告诉你，老娘也是不好惹的。”
　　 潘巧云的确不好惹，那就不惹了，白桐子关了手机。躺在床上，白桐子一片心酸。柳柔依去世后的第五年，经朋友介绍他认识了潘巧云。那时，潘巧云刚离异不久。她的前夫是一个吉他手，出国半年就与一个黑白混血女子弹在了一起，于是，吉他手就与她上演了一场说离就离的婚姻。那时候，白桐子才三十六岁，并且已经当了五年的副处，仕途不可限量呀！那时候，白桐子在潘巧云的眼中就是一个罗密欧，她表现得比朱丽叶还朱丽叶。她曾经躺在他的怀里发誓今生要和他生死相随，永不分离。现在，白桐子快死了，她却要离了。白桐子有点气愤。但设身处地的想想，他感到潘巧云也可怜可悲，她在他的身上没有捞到任何的好处，自己的心早就枯死了，任何人嫁给他白桐子，天注定就是一个悲剧，这是扣在他身上的一个魔咒，谁也无法摆脱。如果没有那从天而降的两百万贷款压着，白桐子真个愿意把房子让她，让这个玫瑰花一样鲜艳的女子逃生去吧！
　　 次日，白桐子从清晨醒来。昨晚，他睡得很好，像被外婆捉了吓，一觉天明。很长时间冇休息这么好了，很长时间冇这样神清气爽了。白桐子在洞床上想来一个当年的鲤鱼打挺，但试了几下，皆是屁股翘翘肚皮抖抖而已。唉，田鲤鱼变成了死田狗。白桐子穿上运动服，走出武溪别院，他还是习惯把白桐子表姐家称为武溪别院。咦，游客们起得很早。抬目望去，溪滩边、小广场、榕树下，已有很多人在晨练。今早有雾，村庄一片烟雾蒙蒙。在轻纱缭乱似的烟笼中，白桐子看到麒麟潭的麒麟活了，正卧在潭里戏水；青石矴步活了，隐隐约约的恰似一条神龙在水面游走；月牙潭石壁上的凤凰也活了，正踏着白云跃跃欲飞。白桐子张开嘴，挥展双臂，大口呼吸着鲜甜的空气，信步走向村口。大樟树下，一个戴鸭舌帽的人正坐在溪沿的大青石上打坐吐纳，神态犹似过去的三外公在修炼通灵之术。见白桐子过来，那人站了起来，两人面对面相视。他的身材十分高挑，至少在一米八以上，脸部梭角分明，双手几乎及盖，尽管戴一副眼镜，仍然可见眼眶深陷，镜片后的眼神异常深邃。白桐子感到此人似曾相悉，正欲发问，对方已经开口：
　　 “呀！白桐子兄弟，我亲爱的老同学！”那人摘下鸭舌帽，取下眼镜，露出了过早在头上幽生的白发，迎了上来。
　　 “啊！武晚秋，我的好兄弟！”白桐子认出来了，此人就是武晚秋，便上前热烈拥抱，两人皆是热泪盈眶。
　　 武晚秋与白桐子同龄，既是发小，又是从小学直至高中的共桌同学。白桐子八岁的时候，外婆就送他到凤麒源小学读书。凤麒源小学是一所完全村小，每个年段一个班，每个班级三十多个同学，除了白桐子，其余的皆姓武。老师加校长共六名，两男四女，每个都是全科老师，一人承包一个班级，语文、数学、音乐、体育、美术皆由一人统吃。校长武东升也包教一个班。白桐子非常荣幸，从一年级开始，便由校长亲自授课解惑。武晚秋是武校长的大儿子，全班级就数他和白桐子的个子最高。班级分座位，他俩往队中一站，明显是鹤立鸡群，便被分到最后一桌，前面的一片脑瓜全在他俩的脖子以下。两人在小学同桌五年，升到初中又同桌两年，读高中还是同桌，想当年关系铁到比钢还要硬。只是后来白桐子把翡翠凤凰甩了，他们也就逐渐走散了。
　　 武晚秋是一个奇人，他是文科的天才，理科的地才。读初中时，作文就写得令老师不敢相信那些诗情画意的文字竟是出自一个初中生之手。他偷偷地把自己写的一则小故事寄到上海的《故事会》投稿，想不到竟然被采用发表，在学校引起了爆炸似的轰动，把一群像桑枣一样早熟的女生撩拨得小心脏抖抖动的。但是，他的理科就令人不敢恭维，数学的任督二脉无论如何也打不通。在读小学时，每次数学考试后，武校长都把手指头捏成五股栗，往他的头顶心像敲冬瓜一样敲得“笃笃”响，“你个榆木脑袋，啥时才能开窍呀。”考大学时，他语文考得如鱼得水，作文差点就得满分。一到考数学，发现每道题目都是外星人，与他完全陌生。无奈之下，只好动起灵机，撕下草稿纸分别写上ABCD，捏在左手掌心。然后从第一道选择题开始做，他闭着眼睛伸出右手从掌心抽出一粒纸团打开，要是A，便在答题的括号里划A；要是B，便画B，以此类推，倒也写得顺手，问答题和计算题全当是眼花冇看到。结果，数学考得只差一个零，就是满分一百分，与大学失之交臂。不过，天生我才必有用，长风破浪会有时。后来，武晚秋凭借自己的文学天赋，到南山文化馆担任创作员兼刊物编辑；又后来，担任《南山报》总编；再后来，作为特殊人才调入东港市某部门工作。近几年，他专注于对凤麒源姓赵外甥的研究，成果斐然，成为一个知名的学者和作家。
　　 九年的同桌在三十年后相逢，自有说不尽的话。白桐子和武晚秋在廊桥的美人靠上坐下，话题从武校长开始说起。一提起阿爸武东升，武晚秋的眼睛就发红。武东升四岁丧妈，由祖婆养大，曾就读东江省第三临时中学，后转入东港中学深造。他博古通今，经纶满腹，擅长笔墨丹青，是凤麒源的一代大儒。武东升弱冠从教，先任西溪中学校长，文革时被贬为木匠，后来再度出山，任凤麒源小学校长。他为人正直通达，慧眼识人，视白桐子如同己出，甚是爱惜，不吝赐教。可以说，他是白桐子人生之中的重要奠基人。白桐子工作后，曾经给他邮寄一副眼镜，几支大湖笔，以后便再无来往。现在想来，倍感惭愧。武晚秋告诉他，武校长退休后，专攻书法国画，晚年编修《武氏宗谱》，著有《凤麒源散记》，在这部著作中，还载有一篇专门介绍白桐子一家在凤麒源生活的文章，遗憾的是老人家因病已于两年前逝世。
　　 白桐子和武晚秋不知不觉地走到了大樟树下。此时，雾已散开，山水大写意变成了工笔的花鸟画。千年古樟依然苍翠繁茂，灰菊花似的树藓斑斑驳驳，雀翎似的猴狲姜依然葱茏，在晨风中起舞摇摆。白桐子的心思吊在树洞上，他发现树洞上方多了一柄伞般大的大蘑菇，就问武晚秋，“在树上弄一个蘑菇干嘛？”
　　 武晚秋说：“是为了给树洞挡雨用的。”
　　 白桐子的心头“咯噔”了一下，“这树洞上可发生过啥事？”
　　 关于这个大树洞，有不少神秘的传说。有人说，这个树洞很深，一直透到飞云江的青龙潭，无风的时候，耳尖的人站在树洞边可以听到飞云江上撑排人的竹篙声。有人说，这个树洞一直透向东海的龙宫，如果三更半夜下雷雨，胆大不吓死不怕被雷公佛劈的人，要是竖起兔耳贴着树根头听，可以听到乌龟丞相在号令虾兵蟹将的练兵声，可以听到小龙女在水晶宫弹奏出来的管弦声，甚至还能听到四海龙王聚会时喝酒猜拳的酒令声。外婆说，这个树洞里躲着一条竹筒簟恁粗，舌头三尺长，口嘴竹谷斗恁大的大蠎蛇，这大蟒蛇是会吃娒儿的，再三叮嘱白桐子不能到树上乱爬。现在，这树洞在白桐子的心里又多了一道猜想。当年，白桐子把翡翠凤凰往树洞上一扔，手一落下，他就后悔了。当时，踌躇满志的白桐子是着魔了，就算自己一心要把红山茶当亲阿姐看待，不能娶她，或者说他嫌红山茶文化不高，也千万不该把外婆送他的翡翠凤凰扔了呀！外婆要是知道了，会是多么的伤心难过呀！昨晚，白桐子还梦游过这个树洞。他哆哆嗦嗦地爬进了树洞，在树洞里拐来拐去地摸索了很久，终于在黑暗中看到了一盏菜油灯，在微弱的灯光下，外婆和红山茶正在哭泣。红山茶看到白桐子，幽怨地撇了他一眼，就抱头跑了。外婆的手中竟然拿着被白桐子扔掉的翡翠凤凰，只是这翡翠凤凰已碎成了两爿，外婆责问他：“你看，你表姐跑了，你该个冇良心的人！”外婆又笑了，把白桐子抱到怀里，“亮亮，你好好睏吧，你表姐去给你捉石鸡去了。”白桐子又马上睡着了。
　　 “冇发生过什么大事，就是有人掉进去了。”武晚秋把白桐子的思绪拉了回来。
　　 “有人掉进去过？结果呢？”白桐子既关心人的安危，又关心树洞的秘密，更关注翡翠凤凰。
　　 武晚秋见白桐子对此事很感兴趣，遂跟他细说分明。
　　 前些年，一个鬼头刀般调皮的娒儿爬到古樟树上掏鸟窝，天空中突然炸下一声闷雷，娒儿一惊就掉入了树洞。村支书武金满腰缚尼龙绳，手执三节电，头戴矿工帽，提心吊胆地顺着绳索爬下树洞去救人。不一会，娒儿毛发一丝无损地从树洞探出头，从此也就揭开了树洞的千古之谜。人们问武金满，树洞深不深？武金满说，深，很深，深不可测。有人问，那怎会这么快就把娒儿救上来？武金满说，那是一个穿紫衣弹玉琵琶的带鱼精把他托上来的。大家都说他是在讲古。私底下，武金满对武晚秋道出了真相：其实这树洞并不深，也就是四米左右，透到树根就触底了。
　　 “树洞中可有什么怪物或宝贝发现？”白桐子急切地问。
　　 武晚秋说：“我问过武金满，除成泥的烂叶，还有一条千脚蜈蚣，再无其他东西发现。”
　　 “当时他是否看仔细了？”白桐子问。
　　 武晚秋说：“武金满当时在洞底看得很仔细，用草刀把烂泥枯叶掏了三四遍，冇发现其他任何东西。”
　　 见鬼了，这翡翠凤凰难道是复活飞走了？白桐子一番茫然，甚是惆怅。接下去，他们就聊起了红山茶。
　　 红山茶是在白桐子读二年级时，直接插到白桐子的班级读书的。自从那次到大榕树下数鸟窝，白桐子说她冇读过书鸟窝数不准之后，她便闹着要上学。外婆说：“囡儿家种，是得要识几个字，否则连账都不会算，真的成为一个尿盆底的红枣了。只是从哪个年级开始读呢？”红山茶不加思索地说：“我要与白桐子表弟共班读。”红山茶其实是很聪明的，一个学期过去，成绩就赶到了班级的前五名。只是她太忙，每天放学，她都要去放牛拔草，晚上还跟着外婆学绣花纳鞋底。初中毕业的时候，红山茶已经十八岁，她还想和白桐子一起读高中。外婆说：“囡儿家种，站锅灶头的料，你还想学武则天登皇帝殿？高中就不要读了。”表姐便辍学去学裁缝，一年不到，就出师自己开店做衣裳。武晚秋和红山茶也是同学，以前关系不错，他对红山茶的情况应该十分了解。
　　 “我表姐的日子过得如何？”
　　 “你说红山茶，她过得很好。”
　　 “怎么个好法呢？”
　　 “她既是侨领，又是老板，是凤麒源的大富婆。”
　　 “她很富有吗？”
　　 “你不知道吗？人家在国外有一家大餐馆，还有一家名装加工场，又是民宿的老板娘，生意兴隆得像初升的太阳一样红火，身家不低于十个亿。”武晚秋的眼神露出了敬慕之色，“你这个表姐是一个奇女子，其他都很完美，只可惜是至今不嫁，保持独身。年轻的时候，多少优秀的后生追求她，可她就是不动心，真是不可思议。”
　　 白桐子听了大惊，“我表姐怎么会是独身呢？”
　　 武晚秋说：“难道我还骗你不成？”
　　 白桐子说：“那个武秀亮是从天上掉下来的？”
　　 武晚秋听了哈哈大笑，他拍拍白桐子的肩膀说：“看来你这个表弟对自个的表姐真是太不关心了，那个洋外甥囡又不是武秀秀的亲生囡，你怎会连这事都不知晓。”
　　 费了好一通口舌，白桐子才弄清原委。红山茶的确至今冇过婚配，但却抱养了一男一女。养子是个华人，已经成家立业了，大学毕业后就一直帮着红山茶打理餐馆和服装厂。阿芙洛娜的父母是一对荒野探险家，红山茶刚到希腊的时候，就租住在阿芙洛娜的家里。这两夫妻长年在世界各地的雪山荒地行走，把年幼的女儿交托给红山茶顾带。阿芙洛娜三岁那年，探险家夫妇背起行囊远赴非洲的撒哈拉沙漠。三毛也曾去过撒哈拉，三毛说：“今生是我的初恋，今世是我的爱人！每想你一次，天上飘落一粒沙，从此形成了撒哈拉。”探险家夫妇在撒哈拉大沙漠的荒寒深处，也十分想念心爱的女儿，但他们皆化作了天上飘落的两粒沙，融入了撒哈拉的万里黄沙之中，再也没有回来。从此，阿芙洛娜便拥有了一个中文的名字——武秀亮。武秀秀的秀，白亮亮的亮，沉甸甸的山楂果又从白桐子的心中泛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