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在生死边界怒放(散文)
一
看到狼毒花,我竟然不由自主想起一句诗:“任是无人也自香”。这不免会让人捧腹,众所周知,此句之前还有一句:“我爱幽兰异众芳”,牛头不对马嘴。但我依旧执着,以我的见识和阅历,总觉得用它来形容狼毒花再合适不过。我不得不承认,这种想法有些俗了。在中国的名花中,狼毒花远远入不了流,甚至鲜为人知。
在此之前,我也不知狼毒花为何物,偶然的机会,终于知道它原来是我们村常见的狗蹄子花。我猜想,这种花定是有某种剧烈的毒性,不然“狼毒花”的名称可真有些委屈它。书籍上记载:“其根、茎、叶均含大毒”,毒性究竟大到何种地步?大到被人遗弃,只能偷偷摸摸生长在黄土坡的犄角旮旯里。有一种说法是,在荒凉贫瘠的地方,看到它就看到了生命的希望,它是土地荒漠化的最后一道风景线。这是理性的说法,我不想深究,只知道这种花长在炎热的夏季,长在万籁俱静的黄土深沟里,煞是符合“任是无人也自香”的意境。世间唯绿色能够永垂不朽,狼毒花坚守的这抹绿来自黄土高原,惨淡而又微弱。但我坚信,这一抹绿是深植在黄土高坡上的种子。
二
我有些后怕,十几年的岁月,我与它朝夕相处,没有触毒可算得上一种奇迹?其实不仅局限于我,村庄十几年的岁月,我还从未听说有人因为狼毒花而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它把毒性藏得很深。俗话说,无毒不丈夫,狼毒花就是黄土植株中的大丈夫,有毒才能独善其身。山坡上的很多草被饥饿的牛羊啃食了千百遍,长了被啃,啃了又长,总也长不到该有的高度。狼毒花不同,它让牛羊等牲畜对它敬而远之,让人不得不相信它的生长暗含着某种智慧。观赏狼毒花得在炎热的夏季,最好是在午后。此时的黄土坡,绿色隐退些许,很多植物禁不住火炉一般的炙烤,身躯贴在大地上,肤色发黄,看起来营养不良。狼毒花是黄土坡开的一个玩笑,在烈日下笑的前仰后倒。它比别的植物更能承受毒日,注定了它在黄土高原这片土地上活得更为惊艳。
惊艳?我再次确认了这个词语的准确度,毋庸置疑了。我观察这种植物,像一群无家可归的孩子簇拥在一起,相依为命。每一株花都由几十枝细长枝条紧促,枝头或已开出一朵粉色花朵,或含着羞答答的苞蕾,像火柴头。狼毒花又名“火柴花”。可能每一株植物在初生时就有突破天空的梦想,向上而生,再生。狼毒花的惊艳要用铁锨考证。一株不起眼的植物,你只看到它匐在黄土坡上,经年累月还是那个模样,总也长不高,所以你断定它是一株没有志向的植物。这是人的迂腐思想,人和云一样,飘得太高便忘记了泥土的厚度。狼毒花不同,它的志向在于探索泥土的厚度,向下而生,将壮硕的根须牢牢地扎在大地上。在此,我在使用“壮硕”这个词语的时候也经过了考量,这个词语是铁锨教给我的。当我用一把锨试图掀起一株狼毒花的时候,被它的力量征服了。你无法想象这株植物扎下了多深的根。第一锨,我得知它的根须远没有茎叶那么娇弱;第二锨,我又得知它的根须似人参一般美妙;那么第三锨,第四锨呢?我记不清当时挖起那株狼毒花究竟用了多少锨。
我没有把那株挖起来的花儿带回家,像往常种野兰花那样小心翼翼地栽种在一口破损的瓷缸里,妄想它来年能够盛开。我把它随手丢弃在坡上。我肯定,已经让这株狼毒花断子绝孙,那口铁锨挖开的深坑为我作证。实施证明,我短浅的见识再一次被一株植物嘲笑了。第二年,或者是第三年,当我赶着一群羊再次经过那个地方时,再一次看见了狼毒花。坑没有被填平,它在坑边巧妙地长成气候,我经过的时候咧开嘴朝着我笑,和上一株有等高的身躯。是谁在跟我开玩笑,贵旺还是李二?以后,我继续留意着那个坑。某一天,我在不远处看到了那株植物的骨骸,已经完全碳化,黑成一团。我才确定,自己被一株植物戏弄了。
我还想说第三个词语:坚韧。这个词语也是受到狼毒花的启蒙。天太热,羊儿躲在坎子下大口喘气,鞭打不动。我虽然不能与一群羊为伍,却也禁不住烈日,这是我因为贪玩早早将羊儿赶出圈换来的恶果。没有草帽遮阴,又不屑躲在坎子下与羊群为伍,怎么办?编草帽的事情无须启蒙,在黄土坡自由成长的孩子,早已谙熟路径。狼毒花的茎是上等材料,不能被折断,极易塑形。我对狼毒花的好感皆来与此,顶着花环走在山坡上,好像把漫山的生气顶在了头上。然而对于瘦弱的孩童来说,采摘一株狼毒花也绝非易事。我使出从娘胎里带出来的全部力气,妄想把那些茎叶一把扯下来,脚下却没有踩稳,踉跄着滚下半截土坡。我最终没有执拗过那株花,最终放弃一口吃成胖子的想法,不得不爬在坡上,将那株花的茎叶一根一根揪下来。
想起一句词:明日落红应满径。如果是在黄土坡,夏日一场雷雨后是否有“明日狼毒落满坡”?当然不是。这个回答也经过无数次的考量。落红满径是文人对花的人文主义关怀,好像娇滴滴的才能叫作花,其他的便要被排挤?带有毒性的花有千种万种,为何只有狼毒花带一个“毒”字?这么说来,狼毒花该是孤独的。就像我,在每一次经受质疑和嘲讽的时候,不得不低头忍受,能做的便是将踉跄的脚步踩得实一点,再实一点。狼毒花不语,我也将从它身上读到沉默。你很难相信一株狂风吹不落的花里带着怎样的韧性。在黄土坡绽放,它要在死亡的边缘选择沉默。对于它,最适合的场景应该是:一轮烈日或者是一场风暴,还有一缕向死而生的豪情。
三
提起狼毒花,记忆便会被重新拉回早已被遗忘的童年。童年里隐藏着一个人最陌生的自己。在黄土村长大的人,一生活着两个自己。一个活在童年里,一个活在现实中,或者是活在不久的将来。究竟哪个是真实的自己,不仔细区分还真没有明确的结论。我时常遗忘掉我的童年,但每次提到狼毒花、山坡、杨树林等意向的时候,我仿佛又活回了自己的童年。童年是一张网,这些意向是结点,结点依在,童年的网就不会破裂。
你能想到这样一个场景:炎热的夏日,热浪滚滚,一个乡村孩童在山坡或是杨树林中转悠,手里捏着一把刚采摘的狼毒花。狼毒花除了编织花环还能做什么?在我们村,有一门手艺,外人不得传,美其名曰“编老爷”。何为编老爷,老祖父的解释是,拿花花草草过一场官瘾。“老爷”是一种美称,或者可以说是黄土村对于外界的臆想。说得通俗点,就是借着狼毒花茎的韧性编出心中想象的物体,有鱼、有鸟,更有戴着官帽子的“老爷”。我编老爷,更得老祖父的真传,对于采摘花径不厌其烦。我敢保证,杨树林中、黄土包上的每一株狼毒花都熟悉我。
但我依旧羡慕三哥经常提在手里的蚂蚱笼子。说是蚂蚱,这个概念我到现在依旧没有区分开。蝗虫是不是蚂蚱,蚂蚱是不是蝗虫?其实已经无关紧要了,更为重要的是我与这种虫子搏斗的年月。祖父经不住我的软磨硬泡,忙碌间隙为我编织一笼。虽不及三哥那个精致,我的爱惜程度却也不减。而后的几天充满乐趣,我经常低头在草丛中探索,看到虫子便舍身扑过去。闹出的乌龙是,我不慎将一坨羊屎抓到手里,或者是额头撞在白杨树上,头上撞出半个月牙。在寂静的光阴里,贫穷的乡下孩童无以为伴,与虫共眠,与草为伴,时光不算惊艳却也充实。
有多少光阴就有多少回忆,当你再次活回童年的时候,你会对研读到更多事物的生存智慧。就像我此时,在偶然机会下得知狼毒花便是狗蹄子花的时候,记忆就像洪水一样涌出来。但我坚信我的表述只是冰山一角,与狼毒为伍的黄土村,应当还有更多的故事在大地上流传,我没有记起来。有一点可以确定,看到狼毒花,应该是到了苦寒之地。我对它的颂扬在心里流淌,像血液一样,文字表述不能尽其蕴意。
此时我又活回去了。我见到被丢弃的自己,守着一群羊和一株狼毒花独自取乐。狼毒花真有毒吗?有人这么说,就有这个事实存在。但我没有中过狼毒花的毒,我在狼毒花的中央掩埋童年,一锨一锨把它从黄土中刨出来,再一锨一锨将陌生的童年埋进去。如果非要一个合理的解释,我这叫以毒攻毒。会变得百毒不侵吗?我不知道。在离开村庄之后,我所有的童年事物全部消失,没有狼毒花,没有羊群,没有杨树林。只剩下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