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轻舞】上 坟(小说)
赵家庄村西有一大片公墓,埋着的都是赵家庄村去世的故人。看墓的是村里的老光棍李兆祥,70多岁的他从上世纪八十年代起就在这里看墓,公墓里什么奇怪的事他都见过,就是没见过外村村民集体来给本庄去世的人上坟的。
那天是农历11月25日,早早烧了水喝了大叶子茶的老李远远看见去世刚刚一年的赵连海的坟前站满了一大帮子的人,有男有女,有老有少,有跪在坟前大声哭喊的、也有小声啼哭的。
“赵兄弟,我是你范大婶,俺家现在日子富裕了,有病的闺女吃了你拿的药也好多了,俺一家多亏了你啊!”
“连海哥,我是王光耀,就是大伙都管我叫“酒癫子”的那个,那时候我破罐子破摔,天天喝酒醉得不醒人事,你为我改掉这坏毛病,帮我养猪致富操了多少心、费了多少力啊!”
老李看看这个,望望那个,一个都不认识。他见坟前堆了那么多的烧纸,怕他们点燃后不小心引起火灾忍不住走上前去,拽了拽一个与他年龄差不多的老头的胳膊:“你们是哪的?是连海大侄子的亲戚吗?我怎么从来没有见过你们?”
老头回过头来,充满敌意对他说:“你没见过的人多着来,怎么,俺上坟你还管着吗?”
“上坟我管不着,只是现在天干物燥,烧纸容易引起火灾,我过来想提醒一下。”
这时,一个看上去50岁左右,满脸络腮胡子的中年汉子走过来,友好地说:“大叔,你是看林墓的吧?我是流峪镇后沟村的书记,我叫刘金沿,赵连海局长不是在俺村干过“第一书记嘛。去年他在为俺村铺自来水管时,心血管病突发,倒在了工地上。他下葬的时候我们都来过。今天这不又到了他去世整整一年的日子,我们大伙商量着集体来给他上坟。”说完,用手擦了擦红了的眼圈。
赵连海干“第一书记”这个事,李兆祥倒不清楚。赵家庄村的人都知道他考上大学后,分到了县档案局,后来当了档案局的副局长。不过听说档案局是个“清水衙门”,庄里人都说,连海当年上那么好的大学,怎么偏偏上了档案局,虽说当了副局长,还不如老王家那小子王强在财政局当个“小科长”吃香有出息。
后沟村自己年轻的时候去过,那是一个位于孟良崮脚下的穷村子,是个穷得兔子都不拉屎的地方。连海到后沟村当“第一书记”?档案局那个“清水衙门”要权没权、要钱没钱,还能为这么个穷村的老百姓办多少好事?
看到后沟村男女老少这么多人来为赵连海上一年坟,李兆祥不由得在心里纳闷,这么多人呼呼啦啦为赵连海上坟值得吗?他淡淡地说:“连海大侄子确实是不孬,从小就爱学习、爱劳动,尊老爱幼,谁见了谁不夸啊。咳,可惜好人不长寿,心血管病突发,不到50就走了。”李兆祥想想赵继海的活着的模样,深深地叹了一口气。
“赵书记是为俺累死的啊,老天爷啊,你不公啊!我这死老婆子怎么不代替他死啊!”趴在坟前大声哭喊的一个看上去65岁左右的老年妇女慢慢扶着坟前的一棵松树站了起来,抓住李兆祥的手一边摇晃着,一边抹着眼泪。
“这是俺村原来最困难的扶贫户范大婶。范大婶老伴腿有残疾,干不了活,还有一个患精神病不得不关在屋里的闺女,赵局长到我们村扶贫后,主动结对帮扶范大婶一家,每天早晨挑水、扫院子,为她闺女拿药。今天不让她来,她非要来……”还没等刘金沿说完,这个被称为范大婶的就快言快语地打开了话匣子。
“俺能不来吗?想想赵兄弟刚到咱村扶贫的时候,俺过的是啥日子?那时候,老头子不能下地干活,闺女天天吃药,靠我一个孤老婆子,别说闺女吃药的钱,就是一家三口人吃饭都成问题。”
范大婶停了停,喘了口气,接着说:“不怕大伙笑话,那时候我们一家穷得就两张床一张吃饭桌子,住得屋夏天就漏雨,一年到头连一斤猪肉都吃不起。赵兄弟到我家后,看看屋顶,摸摸棉被,掀掀锅盖,瞧瞧锁在屋里躺在床上的闺女,我看见他的眼泪掉了出来。我心里想,县里来的领导到咱这里扶贫当第一书记,肯定是来镀金的,给咱办不来什么好事。”
“大婶,你别在扯那些陈谷子烂芝麻了,这大冬天的,站在这里,冷啊!”一个看上去也就40对多岁的中年汉子走上前去想打断范大婶的话头,他可能嫌范大娘说话啰啰嗦嗦,他怕想说赵连海怎么帮助他脱贫致富的,到时候来不及。
范大婶白了那人一眼,说:“我不说说以前我家过的啥样,这位老哥能明白赵书记到俺家干那些事吗?王光耀,过去你光知道喝酒,什么都不想干,今天怎么急成这样,你想说说赵书记是怎么热心帮你的是吧?我说完,马上就临到你。”
那个浑名子叫“酒癫子”、真名叫王光耀的人挠了挠头,他摆了摆手,“大婶,你说,你继续。”
“行啊!我快点说,第二天,让俺真没想到,赵兄弟就找人为俺家屋顶填上了厚厚的麦秸。他说,这房子属于危房,马上办理危房改造手续,争取尽快把这房子改造了,让你们一家人住着踏实。接下来,他为俺家老头子办理了残疾证,他还从养殖场购买了40只獭兔种送给俺,还给俺购买了300斤饲料,让俺和老头子在家就能挣钱,当年光这些母獭兔就下了800只獭兔,俺家纯收入16000元,今年更厉害,獭兔收入3万元。可是,赵兄弟你再也看不到了,也听不见了,可大娘一家人永远永远忘不了你!”说到这里,范大婶已泣不成声。她“扑通”一声跪在了坟前,“都说死者为大,大婶今天代表俺全家给你磕头了!”
“大妹子,快起来,你这样,连海侄子在地下也不会安生的。”李兆祥走上前去把范大娘拉了起来。
“这回该临到了我了吧?我不叫你赵书记,我叫你连海哥,我王光耀代表俺全家来看你了”王光耀支上小供桌,摆上烧鸡、鲤鱼、方肉等供品,在坟前划了一个圆圈,把烧纸和元宝放在一起,用火机小心翼翼点上,絮絮叨叨地说:“连海哥,这些钱还有元宝都是你的,你使劲花,想吃什么就买什么,别舍不得,你吃烧鸡吧还有肉,你喝点酒,千万别在像在俺村那时候光吃方便面了。”王光耀一说到这里,眼泪不由自主地流了出来。
看王光耀这样,支部书记刘金沿主动向老李介绍起当年这个全村人人皆知的“王大懒”“王酒癫子”
“王光耀原本有一个幸福的家,老婆是前沟村的,两口子前些年贷款建起了蔬菜大棚,种上了西红柿、黄瓜、云豆等青菜,每年光卖菜收入就两万元,可谁知五年前的冬天的一个早晨祸从天降,老婆在赶集卖菜的路上被汽车撞死。从此以后,王光耀天天在家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天天喝得烂醉,酒醒了就哭,哭累了再喝,家里值点钱的东西都叫他卖了换了酒喝,最后没得买了,就上小门头赊酒喝。上小学的儿子不得不由他姨抚养。看他当时那样,谁见了都说好好的一个人怎么变成了这样,造孽啊!”
刘金岩看了一眼蹲在坟前拨了烧纸和元宝的王光耀,继续说:“赵局长到我们村担任‘第一书记’后,主动上门联系他。谁知,这家伙‘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他说你来扶贫,好啊!先给我钱,我买酒喝,然后再给我找个媳妇。光说嘴不给钱,那扶的什么贫?赵局长仍然笑着苦口婆心地做他的工作,想激发他再发家致富的勇气。他点头答应着。谁知,赵局长前脚刚走,他又去了小买部。门头老板问他要酒钱,他说放心,有替我结帐的,拿起门头电话,说赵局长吗?我买了10斤散酒,你等着来给我结帐……”
王光耀急匆匆走了过来,他打断了刘书记的话:“支书,别说那些丢人的事了,给你老弟留点面子吧!你说,我那时候怎么浑呢。”
“后来不就变好了吗?”那位看上去70多岁的老头接过了话头。
“再不变好对不住连海哥的一片苦心啊!”王光耀点上一支烟,抽了一口,插在了赵连海的坟前的土里,“后来,我常常这样想:‘连海哥人家大小也是一个堂堂局长,和咱非亲非故,他不在舒舒服服的办公室待着,跑到咱那穷山沟里帮咱脱贫,他图什么?将心比心,我后来找到连海哥表决心,我说我一定好好干,先把酒戒了,然后找准发家致富的门路,争取彻底脱贫,早日实现小康。”
“是啊,王光耀彻底戒了酒,赵局长和我积极为他想办法,我们把后山那片荒地承包给他,鼓励他通过养猪发家致富。王光耀临时手里一分钱也没有,赵局长找到他在农商银行干监事长的老同学,帮他贷了10万元的贷款,建起了猪舍,购买了20头种猪。买猪饲料时,钱又不够了,赵局长又从自己家里拿来1万块钱,猪就这么养起来了。光耀,你说你今年养猪挣多少钱?”刘金岩问王光耀。
“我家养了60头猪,摊上今年行情好,买了40头,收入15万。多亏了连海哥,咱们的赵书记。”
“15万,你少说了吧?”范大婶打趣地问王光耀。
“是少说了,还有咱脱贫了,又找了一个媳妇,孩子也从他姨家回来了。这都是连海哥还有金岩哥的功劳。”王光耀说到这里,显得很不好意思,脸都红了。
各人祭奠了供品,烧了纸和元宝,磕了头,天已近中午。时间不早了,后沟村的人要和老李道别。老李邀请他们到屋里喝茶再走,刘金岩说:“不了,大叔,这里我们不常来,等明年清明节的时候,你替我们添几掀土,表示我们的心意!”
李兆祥用力点头答应着,看着后沟村的人越走越远,老李也“扑通”一声跪在赵连海的坟前:“连海,都说人混得有权有势才吃香有出息。可大叔觉得,人混到你这个份上,就是死了,也值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