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凡有电影上映的晚上，第一个到达电影院的几乎总是贾长腿。并非他腿长跑得快，而是他比谁都迫切需要电影。
　　 “如果隔半个月不能看电影，我就得死了。”贾长腿说。没有人认为他言过其实。他说的是实话。若是长时间看不到电影，他真的会死。
　　 贾长腿是粮所的仓库保管员。粮所一共有八个粮仓，储存着十万吨稻谷。贾长腿说，守卫粮仓，比守卫边疆还重要。如果敌人入侵，将他们驱逐出去就是了；但如果粮仓着火了，多少人得饿死！他说得一点儿也没有错。早年冬天的一个夜晚，蛋镇粮仓就曾经被放火烧了，整个蛋镇一年都惶恐不安。那年，贾长腿十七岁，随他的父亲从茶山林场来到蛋镇。那一晚，他第一次看电影。看完电影后，他激动得彻夜难眠。他父亲是粮所的仓库保管员。就在那一晚，下半夜，粮仓着火了。贾长腿从床上爬起来，抱起一桶水便往火光冲天的粮仓跑，和父亲一起救火。杯水车薪，贾长腿眼看着粮仓化为灰烬。后来，镇上的老吴成为电影院放映员，而贾长腿接了父亲的班，成为粮仓保管员。
　　 “我宁愿电影院被火烧了，也不会让粮仓再次着火。”贾长腿保证说。
　　 三十多年间，贾长腿像他父亲一样，上半夜睡觉，下半夜值班，雷打不动。他兢兢业业，恪尽职守，粮仓再也没有失火过。值得一提的是，贾长腿还曾经用警犬一般灵敏的嗅觉，察觉到了荣耀父子往粮仓挖地道的惊天阴谋，制止了一起粮仓失窃的重大事故。他是蛋镇下半夜最清醒、最机警的人，因为他上半夜睡得好。当然，这是在认识布谷鸟之前。
　　 自从认识布谷鸟后，贾长腿的作息节奏乱了，上半夜就无法人眠，严重影响了下半夜的值班。有一次，他居然值班时在粮仓门口睡着了，也许只是打了一个吨儿，恰好被半夜归来的所长看见了。所长踢醒他，贾长腿吓出了一身冷汗，犹如九死一生。所长勒令他痛定思痛，深刻反省。而他把值班打吨儿的原因归咎于布谷鸟。
　　 “感觉她就躺在我的床上，但伸手摸不着她。她故意一直躲着我，跟我捉迷藏，因此我的床变得像电影院一样宽敞。就这样，我的上半夜便毁了。”上半夜睡觉时，贾长腿总是感觉床上多了一个人，让他心神不定，辗转反侧，难以人眠。
　　 没有认识布谷鸟之前，上半夜贾长腿一躺下便能睡着，睡得香，睡得舒畅，下半夜醒来，精力充沛，宛如白昼。全世界的下半夜都是那样，孤寂、无聊、漫长，别人用来做梦，而他正好用来逃避彻夜磨牙和说梦话的老婆。自从认识布谷鸟之后，他的下半夜远不止于此，比过去变得更加奢侈逸乐、意趣盎然，还有无比的甜蜜，因为他每天都可以用整个下半夜想念布谷鸟。可以断定，他是世界上每天用来想念布谷鸟时间最多的人。
　　 布谷鸟像神一样降临蛋镇的那天下午，贾长腿正好也在电影院。彼时，他跟其他观众一样，说好了的，是群众演员。省电影制片厂的导演看上了古香古色、见证了岁月蹉跎的蛋镇电影院，来这里为一部爱情电影取景并拍摄几个镜头，就几分钟，请大伙配合一下。按照导演的安排，女一号恰好就坐在贾长腿的右侧。女一号不仅年轻美艳，还有一双漂亮细长的腿。据贾长腿目测，比自己的腿还长三公分。贾长腿的眼睛犹如电光石火，顿时照亮了电影院。但女一号根本不屑瞧他一眼，傲慢得像一只山顶上的麋鹿。他试探性地将自己的腿向她缓慢靠拢……五厘米的距离，贾长腿足足花了八分钟。
　　 此时的电影院万籁俱寂，心跳的声音吞没了银幕里传来的嘈杂声。突然，贾长腿听到了啪一声，一记响亮的耳光在自己的耳边回旋。电影院里发出一阵哄笑。开始的时候，他以为耳光的声音是从电影里传来的，但此时银幕上并没有这样的情节。不远处有一台摄影机正悄无声息地对着自己，他很快意识到右边脸比左边脸麻辣，耳光的声音是从自己右边脸发出来的。他本能地正襟危坐，双眼死死地盯着银幕，像守护粮仓那般专注，但他觉得头晕目眩，整个电影院都翻倒过来了。女一号早已经站起来，怒目横眉瞪了他一眼，气呼呼地从他的面前走了、摄影结束。演员和摄影机悄然离开。电影仍在继续。银幕上的女人走到了海边，一艘白色的轮船缓缓远去，海水铺天盖地向她涌来，很快将她淹没……
　　 贾长腿被老吴叫醒时，电影院已经人去场空。银幕苍白而孤寂。午后疲惫的阳光照在他瘦削而迷糊的脸上，电影如此早便草草收场让贾长腿有些失望，似乎对一觉醒来依然是白天感到不舒服。
　　 “天怎么还不黑？”贾长腿叹息说白天也变得跟夜晚一样长了。”
　　 老吴问贾长腿:“你是来电影院睡觉的吗?”贾长腿怅然若失，却装出生气的样子回敬老吴:“你怎么会以为我是花钱来电影院睡觉的?我刚才只是中了蒙汗药。”
　　 那个女一号的香水味确实是太浓了，老吴打开窗户就是为了把残留的香水气味请出去。
　　 “你怎么能让人把蒙汗药带进电影院？”贾长腿一边责问老吴，一边拖着疲倦的长腿走出电影院。
　　 那天之后，贾长腿便不再在白天看电影了。他白天得帮老婆干活。他老婆在五金厂当了二十年临时工后，终于在布谷鸟离开蛋镇电影院后的第二天成为国营橡胶林场的正式职工。贾长腿认定这是布谷鸟带来的好运气，对她感恩戴德，心里越发想念。他老婆的工作是每天上山把橡胶汁收回来，好几百斤。她长得不好看，人矮，满脸横肉，腿壮得像两根橡胶树，这样的女人竟然一直没有生育，更可笑的是，她的肩膀不好使，没有什么力气，干不了重活。贾长腿能扛，重活由他来干，几乎不用老婆出力，老婆只是跟在他的身后就可以了。因此，贾长腿更像是国营橡胶林场的职工，他的腿，也像是橡胶做的，富有弹性，特别能奔跑，粮仓里的硕鼠都怕他，他见一只逮一只。挑着橡胶跃过河流一点儿也不费劲，老婆两手空空却也追不上他。替老婆干那么多的活儿，贾长腿得到的最好回报便是可以到电影院里睡觉。
　　 原来上半夜是用来睡觉的，自从布谷鸟扇过他一耳光后，他睡不着觉了，很焦急，然而越是焦急越睡不着。有一次，他从床上爬起来走进了电影院。令他意外的是，一进电影院坐下，仿佛中了蒙汗药，睡意迎面扑来，很快就睡着了，后来每次皆是如此，无论在外面头脑多么清醒，一进电影院便昏昏欲睡，只要电影片头曲响起，贾长腿便酣然进人梦境。无论电影多么热闹、电影院多么喧嚣，他都能在梦的世界里畅游。而片尾曲响起，他便自然而然地醒过来，伸伸长腿，打个哈欠，站起来，跟随观众离开。在缓慢地走出电影院时，大伙儿回味和讨论电影，他也跟着回味，评头论足:“真好看。那女的长得真好看。”
　　 “贾长腿，你也看了电影吗?”
　　 贾长腿回答说没……倒没有“那你对电影胡说八道什么呀！电影不是街头上的女人，可以随意评论的。”
　　 贾长腿争辩说：“你们怎么不让我说话呢?电影是给大家看的，谁都有发表评论的权利。我说对了，你们表扬;说错了，你们可以批评嘛。”
　　 有时候，因为放的电影太烂，观众失望透顶，叫骂连天，恨不得把银幕烧了。走出电影院的贾长腿却收到了无数的赞美:“幸亏你没有看。在电影院睡觉好。你是一个聪明人，你不看电影是明智的。”
　　 但是，不看电影，你进电影院来干什么呀?
　　 愚钝的人永远蒙在鼓里。聪明的人早猜中了，贾长腿还惦记着那天拍电影的事，惦记着那个冷艳的女一号。他是来电影院等布谷鸟的。
　　 谁敢说布谷鸟不会再次光临蛋镇电影院呢？
　　 谁也不知道那个女一号叫什么名字，但大家都记住了她主演的那部电影叫《布谷鸟》。因此，贾长腿把女一号称为“布谷鸟”。布谷鸟打他的那记耳光被人铭记了很久，经常被人拿出来笑谈。每逢有机会，贾长腿都要辩解说，那是导演事先安排的，按着剧本来演的，他也没有吃亏。
　　 但人们谈论最多的不是那记耳光，而是布谷鸟那双像蚊子腿一样纤细的长腿。
　　 “她要磨多久才能把自己的那双腿磨成那样?”
　　 “她的前世就是一只蚊子，现世是一只蚊子精。被蚊子精叮咬过的男人，血会变黑，心也会变黑。”
　　 贾长腿不满女人们这样评论布谷鸟。但他不屑反驳，每次买电影票，他都要指定那天自己坐的座位，7排6号。如果电影院不满座，他会对坐在右侧座位上的人说，这里是留给布谷鸟坐的，请你坐到别的地方去。有的人会按他的建议笑呵呵地另择佳座，也有的人喜欢讲道理问个为什么。
　　 “凭什么？这是我花钱买来的座位。”
　　 贾长腿不愿意吵架。他说腿长的人舌头短，吵不过别人。
　　 “没事，你坐吧。我只是好心提醒你，我有狐臭，还有橡胶味，半月没洗澡了。”
　　 他的身上确实是有异味，汗臭。因此，7排16号旁边的座位通常是空的。
　　 买票进来却不看电影，老吴有些同情贾长腿:“你对电影院贡献很大，但电影院不能为你摆一张软垫睡床，对不起你，让你吃亏了。”
　　 “买一张电影票能美美睡上一觉，我不吃亏。”贾长腿说。
　　 老吴还是觉得有些过意不去:“我总觉得电影院欠你点儿什么。”
　　 在电影院美美睡了一觉的贾长腿精神抖擞地回粮仓值班去了。下半夜，所有的人都睡着了，他还清醒着，警惕地巡逻着那些殷实的粮仓。有时候，他喜欢哼唱电影里的小调哼小调时，心里自然想着布谷鸟。一想到布谷鸟，他就难以正常走路，一不小心便自己跌倒，似乎是被什么东西绊跌倒了，他独自爬起来，拍拍身上的泥土，继续走路。跌倒了，再爬起来，不知道他要被伴倒多少次天才亮。他的长腿伤痕累累，全是夜里自己摔伤的，下半夜的粮所只有他一个人在走动，连鬼影也没有，他开始埋怨黑夜越来越漫长，尤其是下半夜。
　　 “如果下半夜是一部电影就好了。”贾长腿把自己当成了一个演员，在下半夜开始了他的表演生涯。
　　 有人夜半起来上厕所，看见过他在粮仓边手舞足蹈，边摆弄他的长腿。路灯底下，两条长腿的影子扭动着，互相纠缠着，却看不到长腿的主人，像电影里投射到银幕上的影像。当然，也像是鬼影，把去往偷情路上的所长吓得魂飞魄散。所长的老婆上门责骂贾长腿，逼着他爬上粮仓顶为所长喊魂。
　　 有一次，电影开始，贾长腿照常温顺地睡去。喜欢在电影院里恶作剧的荣夏天走到他的跟前，对着他的右耳低沉地喊了一声:“贾长腿，你怎么还睡！你家里都放电影了，大伙儿看见你老婆在家里跟猪肉荣在床上翻滚。”
　　 贾长腿像弹簧一样猛然站起来，掉头便往家里跑，过了一会儿，他气喘吁吁地跑回电影院，坐在原来的座位上。荣夏天忍住笑问，家里是不是放电影了？贾长腿竟呜呜地哭了：“我……我在电影院只是睡觉，你也耍欺负我。”
　　 大伙儿都认为不应该欺负老实人贾长腿。后来，当还有人要捉弄他的时候，被荣夏天阻止了。“他总是那么劳累，让他好好睡觉吧。”
　　 白天，贾长腿往山上跑，把橡胶汁收回来，老婆以为丈夫的腿伤跟干活有关，很心疼他；到了天黑，她会催促还在饭桌前磨磨蹭蹭的丈夫：“赶紧去电影院呀，争取多睡一会儿！”贾长腿放下碗筷，转身便往电影院跑。因而，他儿乎都是最早到达电影院的，只要有电影上映，即使是风雨交加，电闪雷鸣，也不必担心空无一人。
　　 老吴越发同情贾长腿，认为贾长腿在电影院睡觉是因为干活太累了，而不是别的。每天跋山涉水，来回奔走，取回数百斤橡胶汁，能不累吗？那双并不强壮的长腿会不会突然断成几截？但贾长腿坚决否认自己是因为累了才到电影院睡觉。
　　 “要是真累了，在哪里不能睡啊？”贾长腿说。
　　 “可是电影院不是睡觉的地方，你可以另找一个舒服的地方睡觉。”老吴说。
　　 贾长腿说:“去哪里找一个能睡得这么踏实的地方——我睡觉影响别人看电影了吗？”老吴说:“没有。只是他们都认为你浪费了钱，为你心疼。我也觉得难为情。”
　　 贾长腿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是“一个错误”，或成为了“一个笑话”。的确，与众不同就是怪物。他可能是世界上唯一一个买票进电影院不是为了看电影而是为了睡觉的人。老吴对他的同情可能是真的。
　　 有一天，他终于向每一个进电影院的人声明：“我也是为看电影而来的。”
　　 大伙儿听了很高兴。老吴也很高兴。然而，电影片头曲响起，贾长腿的眼睛便不由自主地闭上，双腿一伸，头往后一歪，像平常那样，快速睡着了。
　　 “贾长腿，你怎么仍在电影院里睡觉？”电影结束了，贾长腿醒来了，大伙儿关切地问。
　　 贾长腿说：“我也是为看电影而来的，可是这个电影不是我要看的。”
　　 大伙儿相信贾长腿也是为看电影而来的。电影院里有他，他们才不会孤独。只是他们更希望贾长腿不要老是睡觉，哪怕中途看一会儿电影也是好的。但他们不知道，贾长腿并非不想看电影，而是那些电影不值得他睁开眼睛。
　　 “这辈子我只等一部电影。”贾长腿告诉他们真相。
　　 然而，像天降陨星永远故意避开蛋镇那样，两年过去了，电影《布谷鸟》也一直没有在蛋镇电影院上映。贾长腿有理由失望，更有理由在7排16号座位上继续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