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舒乙印象(散文)
一
“这个人是谁?”我问一起来参观的张彬福教授。在北京中国现代文学馆大厅,看到一位个子不高的中年人,正小步点跑着登上二楼,噔噔的跑步节奏,引来我的注目。大厅一侧是半环形步梯,他就像一个运动员,在跑道上奔跑。他着一袭短袖白衬衫,束在腰间,精神抖擞,就像刚刚出操归来。
我知道他的身份了,他是作家老舍的儿子。想不到,他已经是六十出头的人了,还如此洒脱,朝气依然属于他的特质,我第一感觉是,文学可以使人年轻。他仿佛就是一只山羊,蹦蹦跳跳,在跳跃里透露出一种活力。瞬间,在他身边的人,都成了陪衬,他给他的年龄带来了不一样的动感。
“是舒乙馆长,老舍的儿子。”张教授再次给我介绍。其实是多余的,“舒乙”这个名字我并不陌生,中学语文课本还有他的文章。我对他的崇拜并非来自老舍,而是看到了我所教课文的写作者,我充满了兴奋。
“我想找舒乙先生题个字。”我不容商量的语气,跟张教授说。那时,我也算是追星族,是为我的学校校庆而“追星”,多点人气。
“上去找就可以,不用求,他不会拒绝。”张教授说。舒乙是他的好友,他的脾性就是有求必应。他又补充了一句,“退到年轻,他可以为朋友两肋插刀。哦,是朋友有事,他睡不着觉的人……”张教授的话一定有着充分的理由。
他说与舒乙相交40几年,留下的印象始终不改,他的话我相信。
我刚刚在中国现代文学馆的院子里流连过,穿行在那些文学大家雕塑群之间,近距离接触,马上就有了似曾相识的老友相逢感。“横眉冷对”的褐色鲁迅头像,雕塑的棱角突然也不那么锐利了,微笑着给我留下老者的印象;我在叶圣陶、老舍和曹禺的群雕里,端坐片刻,留下了与大师为伍的照片;我调皮地擦着了打火机,给手夹卷烟正在思考诗句的艾青诗人点上火,希望在瞬间唤醒这位歌行者。
看着舒乙,想想刚才所见,我觉得文学在这里,被一群人激活了。这种活力来自舒乙的穿针引线,他是衔接过去与当下的最有身份的人。无论是雕塑的,还是健在的,浑然一体,给了我一个不一样的崭新的文学世界。
二
这是2000年6月21日这天,此时是中国现代文学馆开关一月的日子,舒乙是馆长,是这个新馆的第一任馆长。我在北京教育学院进修,我们那些同学都是中学语文教师,曾经学过中国现代文学史,入馆,是学院新设的课程,说,要重温现代文学的声音,这个创意当然很受欢迎,起码用不着坐在教室,让枯燥折磨我们。
曾经教过舒乙的《父子情》。在我心里,一直住着这个作家的影子,很少有人写父子的(我以为写母子的居多),他给我的感觉是真性情。他是一个最会捕捉情感的作家,读他的文章,几遍,都不会因风格差不多而降温,因为他的性情可以点燃读者的热情。很多人因父辈而出名,而舒乙则是“虎父无犬子”。他写父亲老舍,是为了我们看到一个真实的父亲,而非需要一位可以傍依的靠山。这段话,是我教学的教案语,至今我还大致记得。
我追着舒乙馆长的脚步,走进他的办公室。
他说,刚刚送走了几个客人,他们要为这个馆做点支持,给这座文学馆增添点现代气息,用多媒体展示馆藏……
这些话,是否适合此时来说,是否应该对我来说,似乎他都不在乎,我也打消了拘谨,接过他递来的一杯茶,似乎我们是老友重逢,不必客气,也不介意,寒暄都免了,就是实打实地交谈。我明白,他刚刚成为馆长,他的心思是与中国现代文学呼应的,他是自豪的,他以这样的方式,向我表达着他的自豪。
他告诉我,这个时代,给了文学一个园地,很不容易的。言谈里他的语气更多的是珍惜。他说,文学对于人性改变向好就像文火的劲儿,很多人看不见,可以体谅,总要有人侍弄文学,这些人就包括我们。我微笑不知怎么回答,我笑自己有幸忝列其中。舒乙先生说话总是给人无比的尊重,话里带着兴奋剂,听着舒服,也兴奋。
我原本以为我会被他轮番质问,我想起了老舍的《茶馆》,觉得舒乙馆长很适合开茶馆,来的都是客,不问出处不问来历,热情就是一张无字的名片,暖着我的心。
我不想直接切入我求见舒乙馆长的主题,我掏出傻瓜照相机,他没有半点不悦,更没有推辞,先是在茶几对面端坐,然后再站起来,找房间一角的一株观景木,两手垂在裤线处,一丝不苟的样子,等着我的快门闪光。他不厌其烦,换着各种角度和姿势。我一直以为,给明星拍照是很不礼貌的,我将相机装进背包。他拍拍我的肩,“等一会。”
他走出房间唤来一位工作人员,示意我和他站近点,我们留下了合影。“多拍几张也没有什么,回去可以挑拣一下。”
我知道,拍得多了也就俗气了,我不想俗,也想让舒乙知道我并不贪婪。
我说明了来意,想为我所在的学校求一个题词(五十周年校庆)。
“哈哈,我可不是名人,合适么?”舒乙没有做出完全拒绝的姿态,“我在文学馆,可我不是文学家,写过几篇小文,也是沾了老舍的光,是老舍的儿子倒是真的,这个也行?”舒乙看着我,笑着接过我递上的笔和纸。
我想,假如舒乙拒绝,我就抬出他的同学张彬福教授,没有用到这块敲门砖,到关键时候一定要用上,机不可失。
他站起,打开他的文件柜,拿出一张版纸,说:“这个版纸好点,字不好,纸总不能糊弄……”说完,他递给我看。我点点头,表示很满意。
三
我见过一些所谓的有名气的人,有的就喜欢装腔作势,也有的写了点东西,那些文字写得也不错,可总是给我凌驾于人的感觉,我宁愿认识那些并不张扬的人的文字。我不能评判人家的人品,只喜欢人家的文字就行了。那样的文字可以力透纸背,可透不过我的心。我突然想起舒乙《父子情》的最后一句话:我“把泪洒在他满是伤痕的身上,我把人间的一点热气当作爱回报给他。”舒乙先生这样与父亲生死互动,我们完全可以想到他对人有着慈爱的仁心。我相信文章里的这句话是有着催泪弹般的效果,因为我教书的时候,让孩子们好好读这句话,但那时我理解还没有如今这么深切。他将人与人的关系诠释得充满温度,言说而身行。
我对名人的接受度是这样的:可以清高,但最好不冷;炫耀名气,说说头衔,但不能跋扈;居于云端,却要食人间烟火。在舒乙先生身上,我看出了后者。舒乙身上,有的是亲和,慈爱,可以马上将陌生变成熟稔的性情和能力,这种性情本身就是一种巨大的磁场,给人无法抗拒的亲近力量。
“哦,50年了,不容易,写点什么才符合你们的心愿?”舒乙握住笔,眯着眼睛思考着,也似乎是在征询我的意见。
“薪火永传?”其实舒乙先生早就胸生诗意,看着我的脸色,生怕我不能满意。是啊,教育就是一堆照亮孩子前程的篝火,一代代相传,不熄,不断。我急忙点头,他举笔试试,安排间距,四个舒同体大字,清秀婉成。我不敢说胜过名家书法,但构字笔画则是浑圆而洒脱,宽博而雍容,外柔内刚,持度规矩。他标注了“中国现代文学馆”的落款,他的名字却隐于后面,小到了尘埃里。
舒乙,老舍之子,他在我的世界里是属于语文课本的,此时,他从课本的文字里走了出来,比那些介绍更加生动了,平易得如兄弟相逢,可不是似曾相识,而是早就熟稔如故了。
我想起书法,有一说,书因人而名。不错,舒乙先生的书法难成大雅,却那些字写意着他的心情和心胸。一个人写出的字,是否受人喜欢,不在所谓的“名震遐迩”,而在于是否有人真心喜欢,这才是有道理,这才是我们应该坚持的书家理论。
面对如兄长般的舒乙,我童心玩心大发,居然从随身书包里摸出文学馆开馆印制的活页卡片,在手中摩挲着。我有一个怪癖,每临景点,凡有纪念品,我一定买一份。
“签个名,是吧?”舒乙从我手中拿过卡片,写上时日,签上了他的名字。是啊,这是一个馆长的荣耀,因为有一个游客将自己的崇拜给了他的馆舍,在他心中,无论尊卑,只有尊重,他理解并尊重一个陌生人的文学心。
至今,我还保存着这份永恒的纪念,舒乙当时说,就是签个名也不好增值,是啊,的确不能如古董,可以价值翻番,但在我的心中,只要再次抚摸,记忆里有温度,就足够了。
舒乙先生从抽屉里拿出一个记事本,小可掌握,摊开置于我的面前。“你也留个名字吧。”我的手颤着在本子上写下通讯地址、电话和名字。他想给我一个对等,因为每一个遇见,在舒乙的心中,都是不能抹去的记忆。我想,舒乙不会是因为空闲想用品格感动一个陌生人吧,我相信,这是他一贯的秉性的自然流露。
也许是没有人打扰,我们俩拉起了彼此感兴趣的话题。
他说,中学课本里的现代文学作品少了,老舍、巴金、矛盾……他们的作品是上一代留给我们的瑰宝。文学除了传承,还得发展,当代文学不少优秀的文章更适合当下的孩子们……
是啊,他不是教材编纂专家,但一直以一个忧虑者关心着中学的文学教育。我谈到了他最富才气最有忧虑心的《都市精灵》,他说,有读者说,那是都市人闲得慌,没事就望天,是“杞人忧天”。我说,一个人的温暖情怀,连小动物都不能给,他也不会给家人朋友的。他点头表示赞许。我们有了共同的有深度的话题,谈话很随意了。
“我只是想表达,我是一个温和的人。”舒乙感慨地说,他温和得不想与人争执,温和得只想听一曲人鸟共鸣的和谐旋律。
他告诉我,得到馆长的这个职务,倒不是为了“官瘾”,是多了一些可以静心写点东西的时间。是啊,美好的时空终于光顾了一位当代作家,他并无多少奢华的要求。
他谈到写点东西,问我是不是也动动笔,我颔首。他说,自觉地去自己喜欢做的事,可以让心灵获得最大的驰骋空间,可以自由,可以水到渠成地陷入一种精神的迷醉状态。我想,这是不是他写作《都市精灵》的心灵感受?我明白了一个作家所渴求的是什么,是精神在笔端驶入无人之境,以至于在持笔运字的时候陶醉不已。
四
我是外省人,是京城盲,问舒乙“老舍故居”在哪个位置,他大笑道:“你打探路真的是找到了本家啊!”
“灯市口大街,知道吧?”舒乙比划着,是红灯笼的样子,可大街与灯笼怎么可能有可比性。
“鼻子下面有嘴巴,问就是,我能够找到温暖的‘丹柿小院’……”舒乙的介绍反而让我迷糊,干脆打断他的话。
“我母亲的丹柿小院你也知道?”舒乙惊讶。
“还有‘双柿斋’,我想看看窗台上是不是还摆着两枚柿子呢。”我将知道的老舍故居的最美风景一股脑说出,令舒乙不胜惊诧,且眼眶闪着泪花。是啊,能够有人记住那些风景,就是对人民艺术家老舍先生的最好纪念。
“舒乙先生,”尽管我这样称呼感觉好别扭,我起身握住他的手,要告别他,“张彬福教授还在楼下等着我呢。”
“彬福,哦,哦,倒忘记了,昨天他电话说来,我得给他做讲解员。”我和舒乙并肩下楼,“怎么不早说是彬福教授的朋友?”我只能投之微笑,说道:“我是张教授的学生,进修生。”他说,那更亲了,总之,他有很多理由。
最多的怀旧时间,我们留给了舒乙的父亲老舍,在介绍老舍的单元,我们紧围在他的身边。他讲某本书的来历,说某幅照片背后的故事,叙述老舍与那个祥子原型的故事……
他应我们学院的要求,给每个人签名,笑着说,我可沾我父亲大光了啊……我父亲欠着喜欢他的人的债,父债子还哦……
我想,他是一个从来不知怎么说“不”的人,他明白,当面被人拒绝是件多么难堪的事,一切有求于他的,他都答应下来,不厌其烦,不拒细微。他是一个无以复制的人,在我心中,他的名字和老舍的名字一样值得尊敬。
舒乙对于我这个中学教师而言,就是一笔精神财富。很多人与名人交往,多有傍人之嫌。但名人的效应是不能抹杀的,每当我讲到舒乙的《父子情》这篇文章,我就跟学生介绍我见过的舒乙,并非要炫耀我见过名人,而是将名人拉近,与学生零距离。我认为课堂教学主题的设计可以和课文的主题不一样,因为语文的侧面效应往往不可忽视,于是我确立了“只有带着温度的人才可以深情缅怀”的主题,我让我的学生写自己过世了的亲人,收到了很好的效果,将思想教育寓于教学过程。这样的尝试很新颖,别开生面,学生在写作过程中接受了正确的观念,我也将名人效应发挥到极致了。
我继续开掘写作课的主题“温度”两个字。一个人的温度,就是对人热情,平易,别把人想坏了,尽量满足别人并不过分的要求。没有温度的人,是不会写出一个有温度的人物的。因为彼此的价值观是不同的,看不到什么是美,落笔就让人觉得拒人千里。这些朴素的认识,也是语文教育的应有之义。
和舒乙先生只是一面之见,并无深缘,但感受了他做人的力量,这种力量远大于他的名声。这令我想起了昙花一开。
一朵昙花,只在夜里绽开三个小时,当我们驻足欣赏时,她悄然阖闭,这令我们记住了她的唯美。而阡陌的野花,开了一生一季,一枯一荣,年年相似,却无人记住它们。昙花的花期虽短,见一面,一生难忘,令人回想。我想,我和舒乙先生的一面,正如短暂开放的昙花,我看到了最美的人品之花的开放。
散文家迟子建写她所认识的刘震云这样说:“但愿刘震云能够做一朵乌云,当闪电击穿它时,会洒落倾盆大雨。”我想,以舒乙先生的为人状态,真希望他是一朵彩云,总是给文学的天空带来生动。现代文学馆,现代文学家云集于此,舒乙当驾一片五彩的祥云,汲取更多的灵感,创作更多鼓舞人生的作品。
能够在脑海里存留十载二十载的人物,不会是他的头衔和名望,而是品质。有些人在不经意可以走进我们的眼界,成为挥之不去的思念,舒乙先生就是这样,他给我的印象记忆犹新。
相遇是惊喜,相忆是温暖,有一个人还在散发着温暖,真好。
认识了舒乙,我强化了做人的道理:不摆架子,温软待人。我没有架子,可少了温软,回忆舒乙,补一补我的“软肋”。
2020年1月2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