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她是老师，可退休以后因绝症而失语了，她成了一朵无声的花。
　　 她是不放弃发声的人，她的文字是带着音调音色的，每读，我们就感受到她文字的铿锵。
　　 静听花开是无效的，这朵花开无声，听不到，要用眼睛去朗读。
　　 写下这个题目，我很忐忑，我明白，能够不碰的，尽量不要碰，碰了一下可能心就碎了，我生怕伤害了龙红老师，我将题目用微信传给她，她说，好期待！我心中的石头还是不落地，因为要读懂龙红老师，最好像赏花那样，花不语，赏花的人要参透花之语，我悟性和解读能力可以吗？
　　 我和龙红老师住在一个小城，甚至两家相距也就几百米，在入江山文学网之前，我们老死不相往来，江山架起了一座隔屏相望的桥，搭桥的原料是活着的文字，于是我们成了最亲的邻居，这是江山想不到的，可是我们引以为豪的。
　　 我们见面笑“见光死”，找到开心的话题。握手的刹那，心头涌出惺惺相惜的滋味。去年12月初，我在威海市立医院做了心脏支架手术回家，接到龙红老师的微信信息，她要登门探望我。
　　 一定是柳岸花明社团社长老百透的风声，我做手术的消息没有人知道，是因为不能坚持柳岸社团日常工作，我走前跟社长老百请了假。我回复龙红老师：“小疾而已，千万别跑腿了。”
　　 我想，我住在何处，她不会知道。再来微信，我一概不回。
　　 十几分钟过后，宋静老师牵着龙红站到了我的家门口。一个小城，会有很多渠道知道我的住址。我惊喜遇到一朵花，就像某个日子，快递送来的惊喜。
　　 “心瓣支起赖了，心花开了，心地也敞亮了，怎么还是不能接纳别人！”一向幽默、见面会笑翻了的宋静大姐，先诗意地数落我一顿，其实，她的幽默真的是给了我一剂良药，她还轻描淡写地说，做个心脏支架就像小时候过个家家，搭个屋子。这些比喻是否符合医学道理，不知了，但暖流入心，就像开掘出一股山溪，淙淙淌过，润湿一大片。
　　 看到她，我马上有了恻隐的心。我的心，刹那间像从草尖上划过，刺痛了。她用微笑抚摸了我的心。
　　 龙红，将微笑默默送到我的眼里，目光相遇，温暖着彼此。因为我早先就知道龙红大姐的身体也是多灾多难，病魔在她身边起舞，恣意妄为。
　　 在江山，我唯一能够做到的就是为龙红老师的文章做点修改，我亲自动手修改，我不必担心她能否接受，重要的是我可以为一个已经失语且打字也并不轻快的作者修改润色，争取复议成功，是我应该给与这个老乡最好的呵护与礼物。龙红老师进门时，我正在修改她的散文《写给大天鹅》，我琢磨着她的一个句子：“生活要带着一颗欣赏的心。”欣赏别人，也欣赏自己。也就是温暖地看着世界的一切，任何东西都可以拿来贴在脸上暖一暖的那种体验。这些感觉，是我从她与大天鹅对话里听出的，呢喃柔语，润人心脾。在她，就不是心灵鸡汤，而是人生感悟。想到这几年她身患恶疾，我好像从文章中找到愈疾的药引了，因为她在别人文章后的点评留言，都充满了欣赏的激情，写出来，对于她已经很不简单了。快乐地欣赏别人和这个世界，这是打败病魔的武器，我读她的文章，从字里行间跳出了这样的意思。
　　 她对于江山的认识，和我的不一样。她告诉我，她找到了一个随时可以与人说心里话的地方。她没有奢望，只有一个不起眼的要求，一点也不过分。她的话，让我感到辛酸，同时也热透了心。我们平时要求的甚多，不容易满足，可能我们还真没有遇到坎坷，多点坎坷，就会减少一点过分，是这样的道理啊！我想到一篇文章《假如给我七天光明》，假如可以给她唱歌的权利……我很理解一个被喉癌折磨十几年的人，是怎样的生活心态了。一个正常的人，多是无法理解非常人的心意和渴求的。她用文字弥补了失声的苦痛与限制，她找到了自己的扩音器。我这样想。
　　 痛苦，我们无法与人承受，那就和人一起享受在我们看来不算快乐的快乐吧。所以，龙红的文章传来，我要亲自为她编辑，这是我与她对话的时刻，我想，她和我一样，都很期待和珍惜。
　　 江山啊，如此说来，在某些人看来只不过是找到一处消遣的所在，而在我们，则是找到一处用文字来止痛的疗养院。她说我是一个先行探界者，我一阵振臂，就招来了她这个追随者。其实，文字止痛，是我们的共识。她满意地说，找到了一个有温度的地方。
　　
　　 二
　　 未曾谋面的龙红，站在了我面前。一袭火红的呢子大衣，裹着十分消瘦的身体，弱不禁风的样子，令我脑海焕出一幅画面：春风骀荡，陌上涌起了春烟，一朵无名的花，摇曳着，风在低语，却不见花儿欢唱。哦，所谓“花之语”不是花儿说出，是让我们来解读。她是一朵蒲公英？随风的花絮，弥漫在陌上，无需歌咏她的生命力，因为她要摇曳一段最美的花之姿。蒲公英的美在于飞舞，斩断了种子与母体的脐带，依然要飞舞着，找到繁衍的土地。可我又担心花絮滑翔跌宕，落地生疼。我又希望她就是花瓣上的一滴露，却又怕轻风一袭而垂落……
　　 我们的“认识”，还得感谢陪伴她一起来我家的宋静老师。那是在一次老年大学师生午间聚餐上，因为我给老年大学的学员修改过创作的春联而被邀请。宋静老师知道我在江山文学上写点东西，便热情推荐了一个人——龙红，于是我们便加上了微信，有了断断续续的文字交流。原来她还是我女儿当年的初三班主任。我马上涌出一个想法，一个好教师，她给孩子的影响是最让人不可预料的，我女儿喜欢文科，应该是受到她的影响了。其间我看了她的一些文章，找不到她谈怎么与恶疾抗争的表述，她有着最阳光的平静心态和热情。其实，我也是一个多疾多难的人，也不喜欢动不动就谈病况，似乎这些隐私都是为了永久隐藏。
　　 她不是太美，但生动，始终以微笑面对我说话；她看上去有些拘板，但太有型范和气质，她的气质是镶嵌在骨头里的，有着一股不可亵渎的硬朗之气。这种硬气释放出来是属于她个性的诗，我妄想着，她是属于朦胧的烟雨的，我愿沉醉其中。从她的身上释放着诗意，流淌着韵味。我们免不了谈到一些问题，她无法回答，我专注于她的嘴型，她比划着手势，我不知“无声胜有声”这个成语对于她是不是一个莫名其妙的刺激，但从中透露出的优雅与干练，并非是声音可以表达的，她是有着独特气场的女人，一种让人敬畏的姿态和给人诱惑的魅力，又像陌上开着的向阳花，灿烂却难以捉住，热情并不让人感到燥热。
　　 我可以想象，她的喉咙不被恶疾钳住，而是正常的话，她的语调、音色、韵味，应该是如“大珠小珠落玉盘”。现在，她只能以微笑将温暖传递给别人，扩散在她的周边，布满她的空间，我相信她是一个有温度的女人，否则她早就会被可怕的疾病世界冰封冷冻起来的。
　　 说起“陌上花”，有一句诗语：“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我觉得这句子似乎是专门送给龙红的，她是从容的，就像陌上的蒲公英，就是巡舞漫天，也是款款的，很有铺排的感觉，大气的，雍容的。从龙红发表的文字看，患病的这十几年，她将生命给了出游的路程，真正体现了“在路上”的人生诗意。
　　 行走广袤的新疆，敬仰昆仑山，她说，想读透这本最厚的书。我想，因为巡礼昆仑山，从中可见山对生命的深刻诠释。龙红将一生许给了一个甘肃男人，就是为了巡礼黄河，从母亲河汲取奔流不息的澎湃之力。她登上南岳衡山，在岳麓书院听讲，用智慧与沉疴纠缠。是啊，她面对的风景，都要焕发出一种魔力，与病魔抗衡，她才不相信杀敌一百自损三千的鬼话。她相信，自己这朵蒲公英，到处安家生根的快乐，她说，自己注定有着“无法停留的爱”。我相信，这个年龄的她，靠物质生存的概念几乎无法解释她的顽强了，唯有精神的支撑力，可以让她一路奔波。“不慕红花不羡仙”，随风吹起不倦飞。这些精美的诗句似乎都在歌咏着她。
　　 她说，很喜欢在阡陌上行走的感觉。我想，她是不是想说自己就是“陌上花”而不好意思。她始终在路上，在陌上，尽管陌上充满荆棘，开一朵小花那么不易，经风洗雨蒙霜凌雪，依然要开，开得还要灿烂。
　　 她热爱生活，她有自己的信念，说，风会记住一朵花的香。行走在山川，感受温润如玉的春风抚慰，用生命的香染着足迹，她的行程已经与我们一般人的不同了。
　　
　　 三
　　 她是一朵花，这个美好的比喻适合于她，她有一头的乌黑秀发，闪着乌亮的泽光，披散垂肩，耳际处一缕，时而调皮地越界到了眼前，她甩了又垂下，这倒给了她舞动动态美的机会。其实，这个画面在我的面前，不喜欢真实被打碎。那日在一起品茶闲聊，曾与她在一起工作的王主任跟我说，她化疗，头发已经掉光。我不愿他说破这个底细，但我必须接受这样的残酷。
　　 她在《数九，珍重待春風》里终于透露出她怎样面对疾病的细节。她说“每一次走进放疗室，我都能听到我的家人……‘珍重待春風’的嘱托”，“在我人生最寒冷的冬季，我要报答我的亲人……”我相信她是一粒种子，总是在期待雨露的日子绽开心情的芽片。他的心依然有最暖的期待，那就是雪莱说过的：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谁都无法预料时光会将一个人打磨成什么样，唯有欣然接受每一个模样。花之心是坚强的，花之容就是美的。
　　 她在微信里告诉我，我们这个年龄，已经不是喊痛的年龄了，是每天都要享受阳光的时候。
　　 一个是心脏搭了两个支架的人，一个是十几年被癌症折磨得失语了人，谁也不能劝说谁，只有默默相对，我与她的算式是不能划等号的，我掂量出生命的轻重了，唉声叹气没有用，唯有从容面对最可贵。
　　 是啊，看看就好。微笑相对，我举起手臂，露出手术切口，已经差不多愈合，她点点头。我相信她有着最丰富的语言，此时都给了眼睛，给了低下又抬起的简单动作。“照顾好自己”，“别老想着疾病”，“什么病不病的，不会影响寿命”，这些劝慰患者的话，都在点头里，本应是我给她生命力量的鼓励，而她却先给了我。这些不对等，除了让我们更加感动，再没有一个词可以说得清。
　　 在人生的无奈与伤痛里，活成一朵花，这是境界，也是生命的召唤。努力绽放自我，就是她的生命本色。她在微信里告诉我，江山，是她的第二牧场，并非要将江山文学网排在第二，是她感谢我帮助她找到了另一个“牧场”。那第一牧场呢？她发给我“老骥牧场”，每一篇美文都是用抗争的声音来吟唱的。她对“老骥牧场”的名字做了这样的自嘲：老骥伏枥，志在咫尺。是啊，此时，她已经无力沙场驰马了，但她还可以援笔写涛笺。她不舍文字，文字的“药片”足可御寒愈病！
　　 记住她的话：我许我一段好光阴。莫诅咒自己的时光，无论如何，时光都是最温暖的。就像医生精心给我放置了两个支架，谁可有这样的被强化了的心脏啊！如此的光阴，不厚重？此时的光阴，令我心跳，但不异常。我相信，我们之间，力量是可以传染的。
　　 她是一朵驾风舞起的陌上花，生命的轨迹无法预料何时断裂，但她一直在飞，她的奋飞影子让我心生微澜，如果不是与她同病相怜，真的读不懂她的快乐，今天，我读懂了。有精神不屈的力量，就可以催生陌上花开花舞。
　　 花儿失语无声，但心还向阳，想开多久就多久，不败！
　　 有阳光的地方，就是这朵花要抵达的地方。
　　 花儿无声，却有千言万语等我们读，读懂陌上一朵无声的花，也将自己活成一朵陌上的花吧。
　　 不必记下她的音容笑貌，我心中飞舞着一朵陌上花。这个冬季，可以见一朵陌上花灿烂而开，这样鲜活，我视生命的温暖不分季节，很多东西都可以比作花，可并不生动，可用“昔日黄花”形容，唯精神之花，不成昔日，傲视季节。
　　
　　 2020年1月4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