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村路(散文)
一
我在村庄里生活的那几年经常不走人路,所以到现在也没长成一副健全的人样子。
走人路的人是啥样子的?身板子挺得很直,站着的时候像一棵钻天杨,走路的时候像一阵黄风,脚板子平实而宽厚。这是人路养出来的样子,因为人的路都是精心修饰过的,没有过多的弯路,没有过陡的坡道,更没有绊脚的石子。我一看就是不走人路的人,小小的年纪经常习惯性地背着手,脊背微驼,走起路来脖子伸的老长,像一头正在拉田的驴。我的脚板子上有一条很深的沟,走在平路上,两边的骨头硌得生疼,这是不走人路导致的。试想一下,一个长在土里的乡村孩童,经常爬在山坡上或是蹲在田地里,手脚并用,时间长了能长出什么像样的容貌?所以,你可以从一个人的容貌上,清楚地看到他是走什么路过来的。
还是老祖父说得最实在。他说,我在成人的路上没去过,走到半路打听了一下,借了一张人皮就回来了。他说这话的时候,我的后背一凉,脑海里闪过一个惊人的场景:一团模糊的血肉,走到一家农人门前,敲开门,想向他借一张人皮。如果按照老祖父说的,那个农人应当是骗了我,没有给我借一张人皮,而是随便抓了一只老鼠,剥了皮借给我,这让我走起路来像一只老鼠。老祖父说这话的前提是,我为了养活两只刚掏回来的雏鸽,把别人家地里青青的谷穗扯回来,被他抓个正着。当然,我在做这件事的时候,确实没有装出一个人样子,爬在地上,慌乱扯下几把穗子,而后起身奔走。那天,我走的是老鼠的路。老鼠经常不劳而获,偷偷潜进庄稼地里,把一片长势极好的庄稼咬得七零八落。所以,老鼠过街人人喊打。
村庄里的路千条万条,看见的看不见的,人的路只有一两条。那两条路陷在泥土里,每一条路都会通向深深的田埂。那个时候我就经常想,在这片土地上,只有院子、路、田地是属于村庄的,其他的东西都在村庄以外。在村庄里走了几年,我走在啥路上就像啥,唯独不像一个人。比如说,我趴到树上掏鸟窝的时候就像一只鸟;钻到地下挖田鼠的时候就像一只老鼠;爬到山坡套兔子的时候则像一只野兔……我干过的事太多了,走过的路也多了,却与人的路越走越远。
二
大概在十一二岁之前,我在村里走的是水路。水是雷雨送来的,豆大的雨点落在南山岗子上,落在杨树林中,落在大田里……山水从山沟里走下去,留下一条路,我们村的第一条路就是这样形成的。那时,我在西巩驿上小学,几十公里的山路,早上背着月亮出发,晚上踩着星星回来,走的都是那条路。那是我最像人的一段时间,因为那段时间村里所有人走的都是那条水路。两个姐姐走在前面,我拉着二姐的衣襟跟在后面,身上背着娘连夜缝制的花书包。我很淘气,经常把书包走丢,两个姐为此费了不少脑筋。找到的时候,书包或是在哪个埂子下,或是在哪个粪堆上,就是没有一次丢在路上。
我渴望下一场雨,雨下大了,那条路就被水挤满,我就有足够的理由赖在床上。后来证明,这个想法不太现实。基本上下雨的天气都是父亲接送,他穿一双长筒泥鞋,头顶一块塑料,我钻在塑料下,趴在父亲的肩上。两个姐跟在父亲身后,在过麻花沟河的时候再由父亲一一背过去。那条路走到麻花沟河道就断了,剩下的路,水不走,人走。按照父亲的思考,上完学,以后的路就走宽了,他虽然没有上过几天学,却一直坚信知识改变命运。我在村里走水路的那几年,父亲是我的一艘船,满载着希望。
十一二岁之后,我把村里的水路走烦了,开始寻找野兔的路。野兔没有明确的去处,一簇野草、一座山洞……我的去处也就变得扑朔迷离。我观察那些路,洒在黄土坡上,从一堆草穿过去,又从一座洞穿过来,就是无法看清哪里才是它的终点。野兔在走路的时候,会停下来,把一堆粪便留在走过的路上。这样的话,那些路就只能野兔走了,别人走不成。那个时候,我慢慢开始脱离人样,变得越来越离谱。我趴在山坡上下套子,铁丝做的网,专门放在野兔经过的路上。野兔不知道前面道路的危险,一头扎进套子里,以后再也挣不脱命运的束缚。有时候,我嫌山里的野兔太懒了,老是窝在草堆下不出来。我开始扛着一把铁锨仔细地寻找,从一条沟转到另一条沟,拿铁锨铲起土,扬到沟里。我这么做的目的是,希望野兔受到惊吓狂奔而起,不偏不倚撞到我早已布好的套子里。野兔不知道,前方的路已经布满陷阱。
大雪封山的时候,野兔的路在山坡上最清晰。野兔是黄土村移动的坐标,这些小小的精灵,只要一跑动,就会把银色的世界划成新的大洋和陆地。我在村里是个闲人,闲不住的人。一般情况下,雪天时候别人都围着茶炉子扯话闲谈,我没有,老早就扛着铁锨出门。冬山惨淡而如睡,山坡上只有我一个人,沿着野兔的路往前走。我不用担心积雪下有陷坑,也不必顾虑这条路突然会走断,这是十几年与野兔打交道得来的自信。看到一条路通进山洞,便俯身钻进去,或用铁锨挖或用烟熏,满载而归。野兔一生的路没有被自己走断,断在我的手里。
再过几年,我又把野兔的路走烦,开始走羊的路。与羊群为伍的日子,我弄懂了一些道理,一些关于草木的道理。我躺在草窝子里与草儿说话,侧耳倾听羊群吃草的声音,觉得自己不像一个人,更像是一株草。放羊是拿脚步丈量土地,只有这个时候,我才会觉得无边的田野是我一个人的,田野上的虫鸟、草木都是我一个人的。羊群很听话,碰到一坡青草,就能悠闲地咀嚼半天。我不能,把一只雏鸟从一条沟追到另一条沟,又把一棵小树从一座坡移到另一座坡……分不清楚究竟是我在放羊还是羊在放我。那时候的田野,连空气中都流动着欢乐。
村里几百头羊,就我家的羊最肥,这是我的功劳。别人家的羊过完整个夏天就能掉一层膘,因为羊总是热得吃不下草,头挤在一起就把吃草的时间挤掉了,只能站在圈里挨饿。我家的羊没有掉膘,看起来依旧白白胖胖,别人啧啧称奇。他不知道,我在放羊的时候经常走一条夜路。太阳从长尾子梁落下去的时刻就是我赶羊出圈的时刻,先让羊在最近的山坡上啃一遍矮草,再赶进树林中咀嚼一遍杨树叶。最后,赶到别人家的苜蓿地里,羊儿们一个个吃的肚皮滚圆。回圈,多数庄稼人已经睡了。在村庄里,我走的这条羊路飘忽不定,我顺着羊的路走,羊能过去的地方我也能过去。羊总是挑选自己能过去的地方走,因此我的羊路其实也没有遇到什么难处,我走得顺心顺意。
三
我终于要独自一个人走路了。这是一条人路,没有父亲指航,更没有野兔和羊群作伴,我的行走要面对孤独和恐慌。我趟过齐膝的野草,小心翼翼地行走,陪伴我的只有风。风是这个世界上最无私的东西,他不知道哪些人厌恶他,哪些人喜欢他,哪些人贫穷,哪些人富贵,对谁都笑脸盈盈地吹着。我是一个与风抗争的人,在风中不断打着踉跄,幸好脚下的路还算平坦。风有时候会用浮尘覆盖了路面上的脚印,让我的行走迷失方向。但我不会因此丧气,我把走野兔的路、走羊路的经验拿出来,走着走着,路就走通了。在陌生的荒野上,我偷偷地变成一只兔子、一只羊,就是为了能把这条路走好。这个时候我才发现,所有走过的路中,人路是最难走的。
人是一种极善模仿的动物。在村庄里的几年,我经常模仿其他动物走路时的模样。在野兔细长的路上,我不得不四脚着地,遇到一个不大不小的坑,又像野兔一样一跃而过。在羊的路上,我躬起脊背,仔细地观察身边的每一株野草。但我不敢说走过村里的水路就像一股水了,我说我像一个舵手,手里轻轻摇着浆,这是父亲给我的自信。我现在的样子都是那几年在村庄行走时学来的。
我现在依旧觉得老祖父的话颇有哲理。回头观望我在村庄里走过的路,没有几段是人路。这就意味着,我在成人这条路上还未到达终点,我的行走还将继续。但有一点值得怀疑,我仅仅是借了一张人皮么?
“路”的主题很高远、辽阔,给作者和读者都会带来丰富的想象力和空间。点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