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驴笼嘴(散文)
一
驴在我们村受的委屈最多,出门由缰绳牵着,推磨时蒙着眼睛,耕地时绑着套具,驮东西时架着鞍具。不论干啥,驴都要带上笼嘴,好像它知道很多秘密。但它要干最多的活,春种秋收,忙时拉犁,闲时推磨,离了它日子就没法转了。我的村庄是驴从时光深处拉出来的,除了毛驴,好像没有哪种牲口能够拉动这座贫瘠的村落。
驴笼嘴能管住驴的嘴,没笼嘴的时候,驴经常给主人惹出麻烦。村里有一句俗语:“刮锅和驴叫声——都是噪音”这是驴在村子里给自己挣到的坏名声。一头驴叫,全村的驴都跟着叫起来,村庄里里外外就没其他生命什么事了。驴是一种极度专注的牲口,叫起来就只顾着叫,站在原地边拉边叫,有时候拉下来的驴粪蛋已经凉了,它还在原地伸着脖子嘶叫。还有一件事,我们村的驴都吃干草,庄稼的秸秆,用铡草机铡成节,填到驴槽里。驴没见过青草,出了圈门就馋得走不动道,忘记干活。即使干着活,看到一株草,驴也会径直奔过去,地被拉得横七竖八。有时候走到别人家田畔,扯一口庄稼,被这家妇女看到,祖宗十八代都能让她从地底下骂出来。驴要是戴着笼嘴,它知道这两件事它都干不成了,只能乖乖地干自己该干的事。
一头驴在主人心中的地位可以从笼嘴上看出来。地位高点的驴,铁制的笼嘴,磨得锃锃发亮,太阳下闪着光;地位一般的驴,生锈的铁丝绑几个圈,套在驴嘴上就成了笼嘴;地位最低的驴,冰草根随便搓几根绳,编成驴嘴一样大小的框,挂在驴头上就成了笼嘴。驴不知道套在嘴上的东西流露着主人的情感,出了圈门就铆足劲儿干活。
有时候,在乡间阡陌上,看到庄稼人和一头驴并排走着,驴没带笼嘴,庄稼人也没拉缰绳,说明这头驴在村子里活出了面子。不带笼嘴是人给驴的面子。其实,驴的面子是自己挣的,并不是庄稼人给的。时间能把驴的性子磨平,也能把笼嘴磨掉,一头驴能活到掉了笼嘴,那说明它已经不需要笼嘴了,它也活老了。驴和人一样,老了就性子稳了,管不住嘴的只是那些年轻的驴。
一头老驴在村里活出了经验,就不太需要多么牢靠的笼嘴,主人一个眼神一声吆喝,它就知道该干什么。这样的驴在村子里并不多,很多驴还没走完自己的一生,就累死在半道上了,笼嘴被主人套在另一头驴的嘴上。驴与驴之间的传承就靠笼嘴来完成。刚戴上笼嘴的驴,不想受人的束缚,蹦子跳得老高,被主人狠狠地抽几鞭子,皮肉上渗出血,只能认怂。驴劲再大,也大不过人。要想在村庄里活得久一点,就要戴好自己的笼嘴。两头陌生的驴见面,交头接耳,窃窃私语,我怀疑它们就在说这事。
驴是村庄里的生物,笼嘴也就变成了村庄里的物件。我知道驴不是一种聪明的动物,脑子里一根筋,不会拐弯。驴除了叫什么也不会。它们看见人不会逃跑,就被套上笼嘴。驴在村庄里离不开人,人也离不开驴。我之前就说过,换种角度看,人和驴是村庄里两种相依为命的生物,笼嘴是他们之间交流思想的纽带。
二
我家有两个笼嘴,是两头驴用过的。第一头驴我记不起来,听父亲说是一头小黑公驴,年轻的时候不老实,戴了几年笼嘴变老实了。它耕了很多年地,病死了。父亲把它的笼嘴挂在草房墙上,再没给其他的驴用过,现在还在墙上挂着。第二头是一头灰母驴,性子温和了一辈子,直到我十岁左右,耕不动地,被父亲卖了。卖的那天,驴没有反抗,眼睛里流出了悲伤,我看见了。父亲也把它的笼嘴挂在草房墙上,没给其他的驴用。再后来,父亲耕地不用驴,用骡子。骡子耕地不用笼嘴,用嚼子。但那两个驴笼嘴依旧挂在墙上,父亲没打算把它们扔掉。
母亲的温暖没有全部给我,她给驴留了一部分,从笼嘴上可以看出来。笼嘴原是镇子上买来的。祖父手里的老笼嘴锈透了,已经用不成,被父亲堵了水窖眼,转身变成另一个物件。笼嘴刚买来的时候闪着寒光,冬天里拿在手里能把手沾在上面。母亲拿在手里仔细端详,找来布条仔细缠绕,每一根铁丝缠得扎扎实实。起初,我以为母亲害怕笼嘴生锈,扛不住年成。后来有一年冬天,我和二哥去暖泉饮驴,二哥家的驴笼嘴没有缠布条,刚套上驴嘴,笼嘴就沾在嘴唇上,等取下时,驴嘴出血。此时,我想到了母亲的睿智,驴在我们家也活出了幸福。
没驴的那几年,我经常借用它们的笼嘴。我家的驴笼嘴和我的头一样大,我经常把它戴在头上,这样打土仗的时候就不怕被土块砸伤。启蒙是电视里看过的鬼子进村,狡猾的小鬼子戴一顶钢盔,力道软的子弹打到钢盔上“嘣”一声弹走了,中国人因此吃了不少亏。我环顾四周,没有钢盔,只有一顶用旧的驴笼嘴。这是一个不小的发明,贵旺看了干瞪眼,但也没办法,谁叫他家养了一头大嘴驴。
试想一下这个场面:一群乡间儿童趴在土坡上相互攻防,土块扔得你来我往。我冲在最前面,低着头迎上去,驴笼嘴牢靠结实,土块砸在头上开了花,欢乐也在空气中开了花。我经常是胜利的一方,端坐在树杈上享受胜利的欢愉。贵旺不同,他此时看起来有些灰头土脸,鼻涕掉得老长,嘴被土块砸中,肿得像驴嘴一样。我在想,几十年前的中国人如果都能像我一样戴一顶驴笼嘴,是不是能把鬼子赶出村?幼稚了,他们村有驴吗?
我在村子里干过几件大事:耕地、拉车、放驴,这几件事都和驴有关系。耕地和拉车时,我把着驴笼嘴,给出力的驴一条明确的行走轨迹。放驴时不一样,驴自由了,可以自由奔跑。自由有个限度,它不能跳出我给它划的圈,出了圈,就得接受惩罚。没人见过放驴时给驴戴笼的,我在我们村开创了先河。驴不听话,扰了我的玩性,戴笼嘴是对它的惩罚。我经常把驴越放越瘦,驴对我早已经恨之入骨。
三
驴在村庄里没有笼嘴就活不下去。一般来说,村庄里人最多,但我们村除外,驴最多。有一段时间,我们村的驴贩子多得出了名,外村人不把我们村的人叫庄稼人,称他们为“捣驴勾子的人”,在我十岁之前,见过的驴比见过的人还多。一头又一头的驴涌进村庄,它们都没有笼嘴,成群结队地走,靠一头戴笼嘴的耕驴领路。这头驴就在驴群中有了极高的地位,趾高气昂,吼一声,别的驴都得退两步。在村庄里,这头驴可以放心地奔走而不必担心某天会被人送进屠宰场。别的驴不一样,它们在村庄里没有出头之日,一个很重要的标准是:它们没有自己的笼嘴。从这件事来看,驴在我们村受的委屈实在不能算啥。
一个地区在选择牲口的时候就已经决定了它的个性。草原人选择了马,平原人选择了牛,而我们村选择了驴。一种牲口的脾性决定了它要戴什么样的套具,就像马的嚼子,牛的环,驴的笼嘴。在乡间,常见一驴一人,驴走在前面,人跟在后面,最后面是人和驴共同拉着的车。驴最好养活,能和庄稼人一起过日子,只要有一口干草、一个笼嘴,就把把村庄的光阴过得青青黄黄。
驴的天性在我们村保留了下来,它性子倔,一根筋,即使戴了笼嘴还是倔。驴在拉车上坡的时候从来不后退,眼看着拉不上去,车子停到半坡不走,人和驴都铆足了劲。这个时候,人想退,把木板车停到坡下安全的地方,驴不允许,依旧使足劲往前走。很多驴就这样累出了肺气肿,最后被人吃掉或是卖掉。驴笼嘴能改变驴的很多脾性,能管住驴的嘴,却改变不了驴骨子里的倔劲。
驴给人留下的映象就是不后退。到最后,驴笼嘴成了驴留给人的一个念想。就像我家草房里那两个笼嘴,父亲能指着它们跟我讲半天故事,都是那两头驴在生前干过的倔事。驴走了,笼嘴还在,好像人和驴走过的那段时光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