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晓荷·人世间】婴灵(小说)
他要做什么?女婴预感到事情不妙,快步上前去,把自己的外衣牢牢抓在了手上。可是,当女婴回头时,惊讶地发现,外衣还在砧板上,男人正一刀一刀切下去。
女婴绝望了,苦苦寻找的外衣,就这样被毁了,她忍不住泪流满面。女婴拿手揩脸颊上的泪水,发现泪水竟然是红色的。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快要死了吗?害怕、绝望一起袭来,女婴突然大哭起来。
男人和女人没事儿一样,他们听不见女婴的哭声,更不知道旁边一直站着个女婴。男人继续忙手头的活,他小心仔细,把手里的东西切成一小片一小片。待全部切好,男人往锅里放了半瓢水,把砧板上的东西入锅,又将党参、当归、生地、枸杞等药材一齐下锅,然后点燃煤气灶,松口气,抬头看着女人笑。
蓝幽幽的火苗舔噬着锅底,锅里的水慢慢冒出白色雾气,转眼间,锅里的东西没头没脑地上下翻腾,像鱼塘里受惊的鱼群,又似黑暗密室中飞不出去的鸟群。看着自己仅有的一件外衣就这样被糟蹋了,女婴“啊——”地大叫一声,窜出屋门,奔下楼梯,跑向大街。
女婴在大街上一边奔跑一边流泪,没有人问她,没有人安慰她,她发疯似的冲向人群,撞向车辆,尽管如此,始终没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女婴使尽了全身的力气奔跑,直到实在没力气走不动了,她才停了下来。女婴瑟缩在广场一角,冷风从四面八方袭来,空旷的广场空无一人,正是晚饭时分,谁会没事在这里挨饿受冻呢?
女婴想回家,又不敢回家。
女婴在街上漫无边际地游荡,她觉得自己像只无家可归的小狗,又似被人遗弃的小猫。晕黄的夜色悄然而至,城市的灯火忽明忽暗,明亮的地方如同白昼,人的汗毛看得一清二楚;黑暗的地方如同地窖,冰冷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女婴不分明亮与黑暗,只要脚下走得通,她就一直前行,跌跌撞撞的。也不知走了多久,女婴发现街上的人渐渐少了,街道两旁的店铺也打烊了,卷闸门下拉的声音此起彼伏,尖锐刺耳,划破夜空,传得很远。
夜色逐渐加浓,街道宽阔起来,窗口的灯火一盏一盏熄灭,女婴想,现在可以回去了,妈妈应该也睡了。
楼下一小块空地上,有人在焚香烧纸,灯光暗淡,那人的很背影模糊,女婴上前去,发现是妈妈。
火苗吞噬着地上颜色不一的纸片,妈妈神色黯然,脸上挂着泪痕,口里念叨着什么,好像在说,孩子,好好去吧。
女婴心头一震,孩子,这不就是我吗?难道自己真的死了?为了证实自己到底是死了还是活着,女婴忘记了自己没有穿衣服的事实,忘记了妈妈可能会骂她打她的危险,她大声喊了几句妈妈。妈妈没反应。她又在妈妈身上用力拍打了几下,还是没什么反应。
女婴愣住了,一种不祥的感觉袭上心头,联想到之前发生的一系列奇怪事,她不得不相信,自己真的死了。
一阵风吹来,黑色灰烬从地上卷起,黑蝴蝶般在夜空里飘荡。
妈妈是在烧冥币,那些东西是给死人用的,我就是她的孩子,我就是死人,而且已经变成了鬼!这个事实如同晴天霹雳,差点将女婴击溃,她瘫坐在地上,像个被人扎了一针的气球,顿时软瘪下去。女婴的泪水止不住地流淌,她无法接受如此残酷的事实,她不能死,她怎么能撇下妈妈死了呢,世界如此美丽,她舍不得就这样死去!
事实总有被接受的那一天。几天过后,女婴彻底接受自己“死”了的事实。她每天“陪”着妈妈,妈妈去哪儿她就跟着去哪儿,形影不离,真正成了人家说的跟屁虫、小尾巴。和妈妈面对面坐在一起的时候,女婴发现妈妈像画里的明星,像电视里的演员,就连妈妈发呆、流泪的时候,也别有一番韵味。夜里睡觉时,妈妈常常被噩梦惊醒,然后流泪,然后彻夜不眠。女婴试图帮妈妈揩去脸上的泪水,可是揩不掉,一切都是徒劳的。
这天夜里,女婴先妈妈上床躺下。待妈妈进了被窝,她就一个劲往妈妈怀里钻。妈妈侧卧着,柔顺的头发滑落下来,遮住了她大半个脸。熄灯不久,女婴发现妈妈闭着的双眼突然睁开,呼一声坐起,开灯向四处张望,过一会儿嘴唇抖动,说,孩子,你还是走吧,别回来了好吗?
女婴愕然,被母亲的举动吓了一跳,难道妈妈知道我在这里?她问,妈妈,你知道我在吗?
妈妈的眼睛在四下里搜索,好像在寻找什么东西,然后双手捂脸,抽泣着说,我知道你不舍得离开妈妈,可是我不希望每天晚上梦见你。我给你烧了香烛,还烧了钱纸,就是要你别回来了,去过你自己的日子……
听妈妈这样说,女婴不知如何是好,她认为妈妈在做梦,于是摇晃着妈妈的手臂,试图将梦里的妈妈摇醒。可是,妈妈非但没有醒来,反而越说越激动,前言不搭后语,哆嗦着继续说,你冤,其实我也冤,我活着比死了还难受,死了的人一了百了……孩子,你走吧,走得远远的,别来打搅妈妈了……
女婴没想到,自己死了还可以走进妈妈的梦境里,使妈妈夜里常常被惊醒,要知道这样,她就不会跟着妈妈了。但是,妈妈的一番话,一字一句戳到女婴的心底。她抬头问妈妈,既然不想要我,为什么还要把我生下?妈妈没有回应,见她的身子剧烈地抖动,胸口起伏,眼神空洞,仰着头,张开嘴巴大口喘气,像渴水的鱼那样难受。
女婴不敢看妈妈难受痛苦的样子,她必须离开,要不妈妈也会死掉。女婴的胸口一阵剧痛,她双脚哆嗦着下床,迈开沉重的步子,踉踉跄跄朝门口走去。
女婴深一脚浅一脚,走在深夜的街头,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里,也不知道这样还要走多远。她只知道自己在走着,双脚不停地走着,天地间只有脚步摩擦地面的声音。
又过了一些时日,女婴看见自己的身体彻底红肿透明了,手一触碰,皮肤和肌肉就一同剥落,大块大块往下掉。女婴知道,她在这个人世间逗留的日子不多了。看着自己赤裸难看的肉身,女婴伤心地哭了。
女婴就这样在外面游荡着,无论白天还是黑夜,一直这样游荡着。
这天黄昏,女婴回到了家里,她要在自己“死”之前看妈妈最后一眼。可是房门紧闭,她直接穿门而入,屋里空荡荡的,所有搬得动的物件都不见了,看来妈妈已经搬走了,这个不是她的家了。
女婴退出了家门,轻飘飘地下了楼。
西山的夕阳病恹恹地诡异地隐匿在建筑物后面,一点一点滑落,人间又一个黑夜,即将拉开帷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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