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柳岸•路】春晚(散文)
一
写这个题目,先得说一下“春晚”在不同年代的含义。
我记得电视机零星走进城市家庭、散布于村子戏台大院是在1983年,这一年有了真正意义的“春晚”,春晚是“春节联欢晚会”的缩略语。闲聊,我们也习惯称大年三十晚上为“春晚”,是“春节的晚上”的意思,就是一个除旧迎新的夜晚而已,我的母亲在世时也喜欢这样叫,我也觉得“大年三十”太土,“春晚”的说法好洋气。对热爱生活的国人而言,那些年的“春晚”一点也不寒碜,留给我们的记忆一点也不寡淡,想起来,还有温暖,仿佛蒸腾着热气,滋滋啦啦,暖得人经久难忘。
春晚,是最豪华的夜。无论贫富,那一夜是最璀璨的;无论饭食精粗,都是饕餮大餐。
六十年代初,经过了自然灾害之后,我也懂事了,对春节格外期盼,春节临近,便有一种不安感。那时我家贫穷,我是不敢奢望过年有什么物质上的富有,至多就是在老街跟厮混很熟的伙伴玩耍到很晚,释放快乐的心情。似乎冬夜进入春晚就一下子变得暖和了。春晚,我是有想法的,那几年的春晚,我期待母亲拿出她买给我的“大白兔”和“糖瓜”。
大年三十的巳时(夜里9-11点),玩得再怎么疯癫也不觉得累,要忍着,要避开本家叔叔来我家祭祖的时间,因为要一本正经,好拘束。那些供奉在条几上的雪白的大饽饽是摸不得的,大约七八个碟子里的小菜也不能伸手去抓食。跪拜本家祖先之后,跟在父母身后送走叔婶们,表现要乖乖的,讨好着母亲,希望她拿出这个春晚最好的礼物,我总是多往梁头上挂着的篮子瞅几眼,里面藏匿着让我流口水的好东西。
祭祖的灯烛要在条几上一直燃烧一晚,母亲舍不得“长明灯”,便围着灶台,做些好吃的,满足一下一年亏欠了的嘴。我跟着母亲的步点,希望母亲给我最丰盛的礼物。她从上了锁的柜子里摸出两块“大白兔”,这是很贵的糖果,上海出的,很出名,一般的糖果一分钱一块,“大白兔”则要二分钱一块。母亲面带微笑,举着糖果,在我的眼前晃一晃,然后亲自剥开一块塞进我的嘴里,这是一种神圣的仪式,母子在这一刻的甜蜜,靠一块糖果传递,可那时我觉得母亲给我糖果是理所当然,现在想起,或许这样的顽皮之心才是母亲想看到的,母爱是什么?是儿子贪婪获得引起的无比兴奋。她喜欢看我仰面张嘴待哺的样子,糖果化在嘴里,口水从嘴角流出,母亲要用手接住,再塞进嘴里,生怕流失一点点,比家里的花生油还金贵。母亲常念叨的一句话就是:孩子啊,别不知足了,看看,在蜂蜜罐长大,还有什么过不去的……这就是母亲对日子的最美好期待和憧憬,母亲的心永远是知足的,从来不去抱怨什么。我可并不安分,曾经想,比蜂蜜还甜的可能就是“伊拉克枣”了,是从新疆那儿过来的一种蜜饯,我想吃。母亲没有钱买到,只能等在东北谋生的邻居的大儿子新礼探家,母亲说,你新礼哥会记得我儿喜欢吃甜食。那时,人心很容易满足,乡情可以有所寄托,只要有一点温度在,母亲就觉得日子很温暖。
二
一盏煤油灯,被母亲挑长了灯捻,放在炕桌中间,旁边放一盘糖瓜,我惊呼“当瓜”,这是方言,我们将“糖”的声母读错,但最能读出一种挚爱的韵味,两个字都是去声,或许随着读音,糖瓜也在叭叭作响,很够味,恨不得连串入口才过瘾。糖瓜就是麦芽糖,我曾经偷偷看村里的手艺人做过,就是忍不住馋虫,人家做出来卖钱,只能给我们一块破相了的糖瓜吃。能够看见十几个糖瓜整齐地站在盘子里,简直就是看一场交响乐,这是入场前的等待。母亲说,吃这么多糖瓜,肠子都会被粘在一起,先只能吃一两根,“磨磨牙”,母亲认为孩子吃糖瓜,会让牙齿牢靠,可能就是“粘性”使然吧。我喜欢糖瓜被嚼碎,在牙齿之间上下拉伸的感觉,真想用一根线,像做糖瓜那样,再截成一个个小的糖瓜,不舍得吞进肚里。
母亲将两瓢花生壳倒进晶亮而滚汤的沙子里,灶下是微微的火苗,给锅里的沙子持续加热,这是胶东炒大花生的秘密,沙子的白和花生的黄,在温度里交融,成全了无与伦比的美味。花生在沙子里均匀受热,用不了十分钟就可以出锅了,大花生的外壳还是黄橙橙白花花的,剥开壳儿,花生米跳出来,轻轻一弄,包在米粒上的薄皮就落下,母亲舍不得丢掉,说皮儿养胃。嗯,酥红的皮色,是鲜活的肉色,我那时相信母亲的说法完全是从色泽来判断的。她总是要大火炒花生,以至于差不多成煳炭,说这是一味药,包治胃病。春晚时,母亲总是在锅里的热沙堆里埋下几个花生壳,说是给灶王爷的,等灶王爷不吃了,再捡出来,差不多成煳炭了,这也是母亲给儿子开胃的时候,期盼下一年没病没灾,尤其是如我这样病恹恹的苗子,母亲更希望此时的做法和絮叨是见灵的,哪怕只是心中一个许愿,也了却了不诚不虔的担心。
母亲舍不得吃炒花生,喜欢给我们营造春晚的年味。在反复翻炒的过程中,香喷喷的味儿飞出,弥漫了整个屋子,年味就被她炒出来了。我剥开一个花生给母亲,母亲吃了,不想再吃,说,太油腻了。她一生吃了多少花生油啊,她曾经用筷子蘸着花生油滴进锅里做菜,贫穷让她封闭了味觉。吃一粒炒花生,她还嫌腻,我真的不懂得母亲啊,她是把香甜留给她的儿子。
吃着糖瓜,间或剥着花生壳,那声音就是“春晚”最美妙的音乐,满口的香和甜,将年夜的幸福温度提升到了极致,无论有什么心事和过不去的经济往来账,此时都要化为零,记得那时我们家从生产队上也拿不到年终分红,但心里还是要有红彤彤的希望,希望都在春晚子时的饺子里。
子夜时分,饺子要端上炕桌。年夜的饺子很特别,包裹着一家人的希望,特别是母亲的愿望,这些愿望在饺子上表现特别直接,简直就是对今后日子的宣言。
硬币要一分二分五分的,用了面碱水浸泡一天,洗净。这些硬币是年前母亲去村上的代销点换的,有的磨损不大,显然是新币。再是将大枣切成两半,剔除里面的核。每个饺子都包着东西,母亲说,既然是希望,就一个也不能落空。我们家,没有劳动力挣工分,母亲可能是希望有飞来之财,我理解母亲这种愿望,她安分守己,不想获取不义之财,但少不了对财富的向往与渴望。
饺子包好后,怎样摆放在高粱秸秆编制的盖子上也是有学问的。“上盖子”就是为了给饺子印上波浪花纹,母亲说,这样煮饺子就看见翻起很美的饺子花,很入眼。这是母亲的美学。还有,包好的饺子要两个放一起,凑成一个月圆的样子,若在平时,饺子是一串排开,没有这些讲究了。春晚就是不一样,将心念里的那些愿望都寄寓在饺子上。母亲说,年三十的月如弦,用饺子来表达圆满。是啊,看看新换的窗户纸,洁白,融入了春晚的静谧,月牙在窗外驾云轻移,似乎在窥视每家每户的春晚,看看饺子是不是拼成了圆。
饺子熟了,一盘子,迎着子时吃饺子,心中默念着来年更好的愿望,到底怎么好,好到什么程度,是没有量化的标准的,因为我们也不敢想那些具体的物件,更不敢想点数崭新的钱钞的样子,笼统的,模糊的,满足一下内心就好。年夜的饺子,面皮是上等的头罗面,面粉白里透蓝,很劲道,母亲擀面皮很薄,包裹的钱币从面皮透出样子,而包了大枣的饺子则鼓鼓的,而且母亲怕大枣饺子对愿望的期许不够真诚,还将外形捏成元宝状,这就给饺子分出了“性别”,包钱的饺子扒拉给我和父亲吃,父亲又扒拉到我跟前。母亲说,我们家就剩下一个希望,多吃点,结果,十几个钱币都被我吃到了,用母亲的话说,让孩儿富得流油!
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比得上母爱了,母爱,在这一刻更深沉,也更直接,就怕做儿的不够贪婪。吃饺子是“更岁交子”的意思,母亲肯定知道这些讲究,她说,子夜,新旧转换了,交子变成了饺子,祈求老天降幅,变成人间美食。在我的记忆里,女人们还要在春晚煮饺子前将一个包好的饺子放进围裙前的小布兜里,好像是说,女人越长越娇(谐音取意),岁月赐老,女人怕老,总有办法抗拒。是啊,母亲在儿的心中,就是没有这样的抗老拒衰之举,也不会老。现在,母亲离我已经40几年了,依然文雅年轻,尽管我母亲出身并非大户,但我总认为母亲就是“大家闺秀”,依然风采斐然。岁月没有给母亲稍长一点的时光,但回忆却给了我不灭的记忆。记忆的闸门,打开,往事如流水,汩汩而出,读书时读曹植的《洛神赋》,我便将母亲视为书中的“洛神”,岂是“千娇百媚”一个词儿可以描述得完形尽意!
三
我考上学那年,是家里日子特别艰辛的一段时间,1978年的春晚,饺子本无两样,但对于我却多了一份冲动,我是含着眼泪吃完了春晚的饺子的。我暗自发誓,在1980年毕业的这年春晚,我要拿出一个月的工资(29.50元,第一年月工资是这些),吃一顿丰盛的报复性的年夜饭,让父母这些年的祈福得以实现,凡是可以买到的鱼肉,都要让父母尝到,过一个与他们的身份并不符合的春晚。可在这个日子到来之前,父母相继去世,仿佛是相约而去一般,为毕业季的那个春晚蒙上了阴影,那年春晚,饺子不包钱,不填枣,因为这些对于我,都已经没有了意义。
用饺子包裹着人生的愿望,这个习俗一直没有变,自从女儿也成家立业之后,每年的春晚,女儿女婿总是带着孩子回家过年,除了给我的父母盛一盘子饺子,心中默念着为父母祈福,祷告平安,再没有办法唤回父母的身影,与他们同桌共餐度过美好的春晚。空寂的屋子,换成了楼房,春晚的电视节目轮番轰炸,将成为的氛围推向高潮,如此美好的春晚,少了做儿子孝敬的机会,还是用快乐冲淡那份失落吧。
春晚包饺子包希望的习俗如今还没有变,每当春晚子时,妻子总是端上好几盘饺子,钱币的,大枣的,盘子盛着金玉珠宝,孩子们在乎的是多吃出一些硬币大枣,我们也给孩子一些祝愿,学习呱呱叫,将来挣大钱。孩子们却不领情,说,吃顿饭与学习好挣大钱有什么关系!我也词穷了,的确,有什么关系呢?饺子,可以天天吃,每天都是过年,想过春晚,太容易了。似乎春晚不是为了吃顿好的,而是为了发微信彩图,发完,吃三五个就算对得起这顿饺子了,真是醉翁之意不在酒啊,春晚之趣不在饺子,在于给这个日子一个隆重的仪式感。
老俗语说,舒服不如躺着,好吃不如饺子。孩子们听了很懵懂,齐声说,没有觉得如此。是啊,时代变了,新时代给与人们丰厚的物质生活享受,让那些在过去看似合理的俗语变得不可理解了。今年,我们家姑爷打电话说,看看能不能定一顿春晚饭,可在我们这个小城,若是春晚饭在饭店里吃,那简直就是“败家子”,“败家”也过时了,千儿八百的,败不了家,只是少了自家的温暖,一家人围坐一起,灯笼悬在阳台的大窗前,看着电视,让那些出名的演员陪着我们过年,我们要逐个推搡着孩子们,希望打起精神,懒散疲倦,却又充满和悦的氛围,是饭店不能给与我们的。春晚,是父母热切盼望的满足,任何时候都无法体验到这种满足感。当年父母盼我归家,团聚在逼仄的土房里,温暖至今不减不凉,如今,我也成了年老的父亲,让孩子们体会一下回家看父母的满足,让我体验一下做长辈的舒心一刻,这可能就是春晚的传统意义,而且是不能或缺的。
四
今年我春晚吃饺子,妻子还做了精心的安排,提前准备了各色的蔬菜,放进研磨机里榨汁,赤橙黄绿青蓝紫,都有,可不是为了“谁持彩练当空舞”,而是用来和面,各色的饺子面,点亮了这个春晚。别说色彩可以将孩子们的食欲激活,妻子说,看看他们吃得差不多,劝不动了,就拿出票子,吃一个饺子给一张票子,这种“恶作剧”,让妻子很兴奋,无法浇灭她的春晚之火。
我儿时过的春晚,买不起鞭炮,很少子时享受捂住耳朵听惊雷的“惊喜”,也习惯了,如今,我所在的小城也禁放鞭炮了,孩子们也很理解,提前打电话,说根据孩子的兴趣在书店选上三五百块钱的新书,权当放鞭炮,我说买书更有意义,是给精神充电,是给人生点燃动力。现在的春晚,已经不拘一格了,想怎么过就怎么过,开心是主题,古今一样,但还是有着千差万别的,那种心间的满足感已经有了云泥之别了,怕的就是无聊和无所事事,女婿说,能不能安排一个短程的双车自驾游,一家六口,浩浩荡荡,摆谱显阔,给心一次无拘无束的自驾游。日子的巨变,往往是我们始料不及的,希望这种巨变给每一个春晚添加更丰富的元素,让人们始终过着甜而不腻的春晚。
拥抱生活,在春晚,这是最有意义的时刻。无论是辛酸的回忆,还是美满的怀旧,在2020年春晚即将来临的时候,我们可以先用文字来铺垫春晚前的气氛,让苦难一别而去,让幸福不断翻新,让满足感也留出空隙,好装一些未见的新奇。
我想起了古人春晚,陆游诗曰:“半盏屠苏犹未举,灯前小草写桃符。”古人徒有形式啊,相比没有我们的春晚包饺子吃饺子这么丰盛,这么有韵味,这么有讲究。半盏屠苏,一纸桃符,虽有诗意,可也有点寒酸啊。我的春晚没有这样的诗句,却不乏厚重的诗意,尤其是新时代下的春晚,让人有了触手可及的盼头,“屠苏”和“桃符”算什么,不在规划之列。
我想,若可以穿越,可以古今过往对接,惊讶的不仅仅是诗人,还有我的父母亲。可惜,今晚只相忆。
人间的亲情都本来就是波澜不惊的,我们也希望日子是微波微澜,尤其是这个春晚,但求平淡,平淡里寻味,历来是春晚的滋味。
岁月这个神偷,在不知不觉里偷走了日子,但人们还是要留住春晚这个节点,不让神偷兴风作浪,用温暖拥抱着春晚。诗人刘希夷句云:“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我仿词一句:年年岁岁春晚日相似,岁岁年年春晚情不同。
我无法解释我为何这么喜欢回到那些温暖的记忆里,想起屠格涅夫那篇题为《老人》的散文诗的句子了——
那么,你感到憋闷时,请追溯往事,回到自己的记忆中去吧……
屠翁也回避了原因,我只能冒失地写下注脚:春晚本来就是为了温暖辛苦的人们,感恩生活,所以春晚让我们至今心血沸腾。
2020年1月19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