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枫】年夜荒草林(小说)
就在步长善刚说完话,悻然退步之际,这西屋北间原卧室里又是一阵声响,扑扑嗒嗒又钻出了个步好为,只见他稀流子碟水猪鼻子狗脸的出着洋相,端起桌子上的残酒一饮而尽,嘴里还不住的说:“憋死我了,馋死我了……”
明白了,一切都明白了。羞愧难当,无地自容的宝菴全身颤抖着说:“某,自知失言,有愧家教,惭愧之至,就此告辞。”一跺脚,不辞姑母,径自拂袖扬长而去……
这是一场恶作剧,起因不容推卸当然是宝菴酒后失言诋毁同行犯了医家之忌。步好为小人好事拨弄是非,添油加醋说与了刚欲侧身医道的步长善,步长善气愤不过哭诉于表哥葛世先。只知道与步长善是手足至亲,而忘了与宝菴比手足至亲还重的亲情关系的葛世先,趁着妻子不在家与步长善、步好为三人合谋:“依计而行”,糊弄了心无纤尘、被灌醉了的宝菴,使其当场出丑。这恶作剧的导演葛世先,原以为下一场应该是“负荆请罪”,最后自己撮弄个“将相和”完美收场,杯酒言欢还是好亲戚。没想到宝菴无地自容、羞愧难当一跺脚不辞而别。他们这才知道事儿闹大发了。刚才四个二十余岁的年轻人还像串演喜剧闹着玩,这会儿主角撂挑子一去不返,剩下的三个“角”儿“张飞认针——大眼瞪小眼”下不了台了。
四、不肖子孙
葛世先在家自导自演的闹剧,他的父亲葛铭臣自始至终丝毫都不知道。中午时分,在私塾里教书的葛老夫子才由几个学童扶着回家。
葛铭臣今天特别高兴,因为今天他为学生们开讲时,学生问到什么叫“明明德”,他在解释了净化心灵、光明德行之后,还怕学生们听不懂就结合自己的耳闻目睹讲述了一个真实的小故事:一个老医大年夜出诊归来,在经过一个乱葬岗子时,闻声心惊救活了一个被扔于此的频死的婴儿,不顾世俗避讳抱回家中好生调养救治数月,又不受本镇一大户有钱人家金钱利诱,反而把婴儿送与了乡间一对经他诊治多年求子心切不育之症的农家夫妇。这家夫妇如见日月,感激不尽。等到这孩子长到该上学的时候,他们捎话给这位老医,准备带孩子登门致谢。反而气得这位老医瞪着两眼说:“要把这孩子是捡来的事张扬出去,寒碜孩子的心是不是?”拒绝了他们。后来拗不过这对农家憨厚夫妇诚意恳求,以“好自为之”之意,为这个学童起了个学名大号,并一如既往、善意婉言拒绝了其他礼品。
葛铭臣讲到这里时,自己激动得已是老泪纵横。他对那些听得入神入迷的学童们,好像如戏台上的京剧道白似的,有板有眼、一字一顿地说:“行善不欲人知,方是真善;
作恶只恐人知,才是真恶。”
说到这里他问学生们:“听懂了没有?”
学生们齐刷刷地站起来,众口一辞、同声答道:“听懂了,师父。”
虽然过去学生们也曾这样多次回答,可今天这次,葛老夫子认为他们是真的听懂了。好像自己就是传经布道、得到了无上正觉的圣人,老夫子今天大有些自我陶醉、飘飘欲仙之感,所以当他踏着厚厚的积雪快到家门口时,似乎并没有感到风雪中刺骨的寒冷。
“谁来了?”
望着门口深陷凌乱的足印和从门首延伸的车痕,葛铭臣突然停下了脚步,心里想:“这么大的雪,有什么要紧的事也不和我说声?”
葛铭臣撩衣跨进家门留神侧耳,心想:“这孩子敢邀人在家里玩牌?”因而脚步放慢走过二门。庭院中的足迹雪痕说明家中已有多人来往。
“完了,完了,别再想进老舅的门了”。
葛铭臣打了个寒颤,分明已听出了儿子的声音。
“出了什么事?”葛铭臣心里发怵,自己问自己。
“我也别指望以后再向乾恩老先生讨教了”。
虽然葛铭臣近年来有些耳背,可外甥长善的声音,它还是听得出来的。
“这些事都是你俩教我办的,可不能怪我。”这是谁?声音很小,像是秋后深夜的蚊子在哼叽。
葛铭臣知道儿媳回娘家了,不在家,可他还是满心疑惑地掀起棉被门帘,推开了堂屋的门。
葛老太太这时已把苏合香丸温化好,还没有服,还是自个儿在那里烤火。她已叫人安排好侄儿最爱吃的饭菜,见老头儿进来,照例用手指了指当门桌子上的那把宜兴紫砂说:“茶冲上了,天冷,叶子摄得多了点。”语气是那样的平淡,像和陌生人说话。
这是一把做工精细、小巧玲珑的宜兴紫砂小手壶。它是葛铭臣亡父的遗物,由于年深日久、手摩茶滋,通体色浆、紫红锃亮。尤其是壶盖上雕塑的那头仰首盘卧的小水牛的形态,回首望月,悠然自得,更是维妙维肖。葛铭臣早年就知道父亲对此物件的喜爱,到了自已手上时更是睹物思情倍加珍爱。他小心翼翼地在那“牛”脖子上又拴了根红丝绳儿,系到那耳廓形的壶把上,好像生怕那牛跑丢了似的。壶腹上新近又用朱砂描过的“茶烹花上露,水汲石边泉”几个笔锋凌厉、行书带草的刻字,更是显眼。葛老太太懂得老头子的这点心思,只要他头脚走出屋门,她就赶紧把这命根子也似的茶壶安顿稳当,生怕猫儿狗儿进来蹭打了,交待不清。
葛铭臣进得屋来,雪没有抖,鞋没有换。他并没有像往常一样急着揣起茶壶喝水,而是把手按在茶盖上瞪着两眼问老伴儿:“今儿临河镇的谁来了?”
“宝菴侄儿来了,说是今天雪大,药铺里不忙来看看我。咋啦——?”
“依你说宝菴他还没走?”
“他走了怎么会不和我说声?”
葛老太太虽然上了年纪,有些耳目昏花,可她从老头子的神态、声调中还是发现了异常。因为她知道他没有大事,从来就是个雷打不惊的脾气。
“有啥事喊过宝菴来问问”。她诧异的说。
荀铭臣又是一个寒颤,紧接着他好似深自懊悔似的用手拍了拍自己的额头,端起茶壶,掀起棉门帘对着西屋就喊:
“都过来!”
这声音很响,吓得风雪中屋檐下避寒的几只家雀扑楞扑楞四处乱飞,檐上的积雪扑嗒嗒落下乱坠。
失魂落魄,先进来的是儿子葛世先。耷拉着脑袋,后面跟着的是他外甥步长善。两个人脸都吓青了,眼神发直,没有了往日的风彩。
那拨弄是非的步好为呢?“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趁着个机会跑了。
葛铭臣对着战战兢兢站在门内的葛世先和步长善似乎有了预感,好半天并没有说一句话,他似乎还在等宝菴进来向他问安。
看了看这个场景又看了看二目怒视、一言不发的老头子,葛老太这时也急了,说了一句上不着天下不着地的话:“这是咋啦?这是咋啦……”
葛铭臣问:“你二哥呢?”他语气严厉、锋芒不掩。
“他,他,他……走了一阵子了。”葛世先不知所措的回答。
“出了什么事?”葛铭臣紧接着又问了一句。他胸中起伏,两肩随着呼吸加促的喘气声也在上下起伏。
“大不了闹着玩闹岔了。”葛老太太息事宁人的说:“快说,快说,没有大不了的事,有我兜着,别气着他了。”“你说,你说”。她拉了一下直愣愣地站在那里的步长善说:“外甥你说,……这是咋啦?有啥过不去的事啦?”她一直觉得头晕心慌,扶着椅子怎么也站不起来了。
“说,说,说—”
葛铭臣大声说,只见他怒目圆睁,像要喷发出火来。这时他的右手还拿着那把小手壶,只是大拇指已按紧了壶盖,手在抖,抖得浓酽的茶水顺着壶嘴、壶盖,顺着他的手哗啦哗啦地流。
策划、糊弄宝菴表弟当场出丑,出口闲气,在饭店的单间里酒肉场上从昨天下午一直到深夜,真正“马到成功”也只用了今天上午二、三个时辰,可说出口来就用了三、五句话。葛世先、步长善只得如实述说。
葛铭臣不听则可,听罢也是七窍生烟,怒不可遏,只见他二目圆睁,双眉倒竖、双肩起伏、全身打颤,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好半天,他猛地转过身去,本想仰脸换一口气,效法着“君子制怒”的古训,使自己平静下来,可没有想到当他抬起头来看到当门北墙上高悬的大中堂字联,只见上联那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忠厚传家远”
这时在他眼中,突然变幻,成了戏台上,勾勒描画成滑稽丑角嘴脸的步好为的下作模样,拍打着双手指着自己在哈哈耻笑。只听得葛铭臣大喝一声:“不肖子孙!”
手起壶飞,“哗啦”一声,被摔得粉碎。
“我的娘啊——”
葛老太喊了一声,一声气厥,瘫倒在地。
五、时叩赤子心
葛老太一时气厥昏了过去,葛铭臣的气反被吓消了大半。他一膝着地把葛老太托起,用手拍打着她的背部,一边轻轻耳语说:“没事,没事,大不了咱俩走一趟……”一边又亲自把温化好的苏合香丸药水又加了口热水,慢慢地一点一点灌了下去,像哄孩子似的喊:“咽,咽……”。
等到她慢慢缓过气来,百感交集的葛铭臣对着早已跪在地上啜泣不止的儿子、外甥说:
“世先,我现在有一句话必须和你们说清楚,临河镇的乾恩老先生虽说不是你的亲母舅,可他对你娘、对我们全家比你亲母舅还亲,我们欠乾恩先生的情太多了。”
葛铭臣的岁数小乾恩先生近十个春秋,可不论什么时候在什么场合他都是这样称呼他的这位姻兄。
“且别说他在医术上的造诣,单就乾恩先生的德行为人,就够你们学一辈子的。”显然这句话是对着外甥步长善说的。
乾恩先生幼年很苦。五岁时就死了母亲,全靠后母抚养长大。十岁光景,一辈子行医奔波于乡间的父亲一病不起,却没有人能医好他的病,撒手而去。后母虽然出身贫寒但心地善良,深明大义。她时时牢记乾恩父亲临终“托孤”之情,孤儿寡母相依为命,她把全部希望寄托在这前房所生的儿子身上,省吃俭用,纺织、借贷供给儿子上完了八年私塾学堂。早在私塾里读书的时候,教书先生就很佩服乾恩认真刻苦的学习精神和心地善良及聪明悟性,说乾恩,如果长此以往,考个秀才、中个举人不在话下。可乾恩的母亲却以乾恩亡父遗言为准,在私塾还没读完时,即叫他抽时间阅读家中珍藏的医书。要他遵从父训,以解救穷乡僻壤一方百姓无医之苦为已任。使得乾恩早早地就掌握了一些粗浅的医学知识。
那一年临河集一大户人家的老太太病重,托亲告友,请来了济宁州里一位声誉很高的老医。这位医者右手有风颤之疾,已不能握笔书写处方,有人介绍乾恩可应此任,找他一说,乾恩欣然应允。他自始自终端茶、倒水、侍巾、持杖照顾得那老医无微不至。
起先那老医以为这穿了一身净洗得都褪了色的衣裳的男孩是个佣人。诊视病人之际,一旁侍立的小乾恩被病人的呻楚之声催下了两行热泪,老医看在眼里。等到处方之时,老医者郑重口述,乾恩执笔顺利书写。所述方药无一错白。老医惊叹不已,问道:“您是哪家同行的郎君?”
乾恩如实禀告,那老医连连称赞:“难得,不想是个小同行。难得你小小年纪对病人这份心情……”接着又连连拍着乾恩瘦弱的肩膀:“若是你愿意,我无偿收你做个关门徒弟——虽然跟我也学不了多少东西,可我看见这样的孩子就高兴。”说者也许是无心,可小乾恩—者崇拜这老医宽裕汪汪的德行,二是佩服他渊博的学识,心里当了真。等到下了学堂,乾恩三番两次地告诉母亲没有无师自通之理。母亲见他说得有理,又知乾恩的向往,就狠狠心把仅有的几亩薄田卖掉,又典当了部分家产,多方托人,打点行装把乾恩送到州府里那位德高望重的老医家当学徒去了。
乾恩也没有辜负母亲的期望,抱定矢志不渝的信念和“少年壮志可拿云”的决心,一心上进别无二念。从师学习五年有余,人品、学识大有长进,临别之时师徒二人恋恋不舍,师傅反送他过了“八里庙”直到“十里铺”。师傅说:“我从医几十年,就连我自己的孩子都没有相中……要不是你家中还有老母,我就不叫你走了。”凄然分手之际,乾恩执手跪别,师傅从袖中抽出一柄纸扇,动情地说:“这上面有一句话,牢记一辈子,这大夫就没干不好的”。
与师傅挥泪相别回到家中,乾恩小心翼翼地打开纸扇,只见上面墨迹酣畅,写着:
“勿坠青云志,
时叩赤子心。”
观其俱名时日,知是师傅早年手书自励之词。从此这柄纸扇,不论春夏秋冬,一直不离其左右。
乾恩学成归来重开“德和堂”。当是“德和堂”老牌子响,声誉犹在,亦因乾恩在学问上下了真功夫,为人为医又极稳重,更是临河集十里八乡的乡里乡亲们对乾恩这位母亲贤德的赞许,众望所归,不几年这“德和堂”药铺的声誉大振,一天到晚求诊问药者络绎不绝红火起来。乡邻们提到“德和堂”,都说乾恩和“德和堂”能有今天多亏了这位贤德的母亲。乾恩呢,看着母亲年岁大了,反哺之心甚切,别说衣食住行一应吃用,就是哪天看着母亲的面色不好,他非得百般殷勤哄出母亲的心里话赶紧去办来,讨其欢心
天有不测风云。那年这位母亲的娘家兄嫂相继亡故。乾恩出钱出力一心操办,为舅父舅母办理后事已毕,见母亲仍是终日闷闷不乐,乾恩除了看病,终日不离左右。多方排谴仍是无济于事,乾恩心忧。
原来这位母亲娘家还有个侄女,年龄不到十岁没了爹娘跟着哥嫂生活很不得已。乾恩探得母亲这份心思,思前想后,先去好言好语说与表哥表嫂,又回家中拜访了族中长辈老人,征得母亲同意后,把小表妹接来家中抚养。遍请族中老少致亲友邻,正式让小表妹认姑做母和老母同吃同住,是老母心怡神往的喜欢,了却了母亲这份心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