满珍听见儿媳和孙女对自己的比喻，心里更加不乐。
　　 早饭毕，一家人关在屋子里闲坐已久，孩子吵闹着要出门。儿媳没有办法，只得找来纸笔，教孩子画起画来。她想到了电视里说疫情可能因蝙蝠而起，便在纸上画起蝙蝠来。孩子问她画的是什么，儿媳便将蝙蝠的知识讲授给了孩子。孩子听说蝙蝠一般倒吊在屋檐下睡觉，夜里才会出来，对那双诡异的眼珠产生了害怕，陡然看见满珍从口罩上方露出的黑眼珠，吓得躲进了妈妈的怀里，一个劲地说：“奶奶是蝙蝠，奶奶是蝙蝠！”
　　 满珍哭笑不得，心里更加郁闷，嘴里只得不断重复那两句辟邪的话语。
　　
　　 五
　　 齐福把自己书写的通告张贴在村委会和敬老院的墙壁上，上面写着：各位村民，当前正值病毒高度传染期，请大家不要在此逗留、聚会，各自在家自我隔离，阻断病毒的传染。忙碌中，他见向娃的儿子从村边路过，叮嘱道：“向大学，你回家劝告一下家人，不要麻痹大意，尤其是你父亲，不要去参与赌博。”向娃儿子是湖南大学的学生，此时正在家里度寒假；听到齐福的嘱咐，向娃儿子欣然领命。
　　 村文书用手持小喇叭沿路播放着齐福创作的顺口溜。齐福听见，感到了些许放松，禁不住笑出声来。他把敬老院的卫生员找来，一起把敬老院周围和老人们的屋子里彻底打扫、消毒了一遍，再次把防疫的注意事项做了交代。
　　 岳六元接过他递来的口罩，顺手放在了桌上。齐福说：“你还不赶紧戴上？”岳六元不以为然地说：“你们这些村干部，上面说扁担，你们就说一，上面说鸡蛋，你们就说0，见到风就是雨。武汉离咱们这里几千里，哪里有那么吓人？”
　　 齐福答，不怕一万，就怕万一，小心驶得万年船。再次催促岳六元戴上口罩。
　　 岳六元罩住口鼻，呼吸了几下，觉得不够顺畅，又扯了下来。齐福一见来了气，板起脸来道：“你这人怎么是榆木脑壳塑料心——油盐不进？哪个还跟你儿戏嗦？赶紧戴上。”岳六元只得听命，但等到齐福和村会计离开，他还是嬉笑着将口罩丢在了一边。
　　 一个多月前，张二牛就搬进了村委会为他修建的贫困房。二牛把这里作为建房地址的原因是这里地处偏远，山里的野鸡野兔竹鸡等野生动物时常在附近出没，至于斑鸠麻雀则更是数不胜数。他在周围张下了几张大网，不时捕捉一些野味拿到市场上销售，有时自己也一饱口福。尽管村干部多次教育、警告了他，但他还是在偷偷摸摸地干着这件事。
　　 齐福把口罩和消毒水放在他的门前，转悠到了屋后，见那张黑网网住了一只不知名的鸟儿。他赶紧找来剪刀，将缠住鸟儿的丝网剪断，让它飞走了。二牛见他破坏了自己的好事，心里极其不乐。
　　 齐福又把武汉肺炎这个血淋漓的教训摆在他的面前，要他以后不再捕捉食用野生动物。二牛说：“啥子吃不得？老子吃了几十年，还不是活得好好的？”齐福说：“常在河边走哪有不湿鞋？武汉肺炎的爆发还不是朝夕之间的事？”
　　 二牛还想争辩，齐福厉声打断了他的话语。二牛生了闷气，见自家的狗还在那里“汪汪”叫唤，开始了指桑骂槐：“你个瘟神，就爱管闲事；老子的事，关你卵事！给我滚远些！”
　　 齐福没时间跟他理论，白了他一眼，又要求他戴上口罩不出门。
　　 二牛鼻子里的“哼哼”声不知是同意还是反对。
　　
　　 六
　　 事实上，干娃家并没有如他所说的那样将赌博偃旗息鼓，除夕夜齐福到达时，干娃家的赌局才结束不久。干娃家最火爆的是炸金花，干娃、九毛、乜娃、向娃、方圆等外出打工的年轻人，每年回来都得在这里相聚多次，借着牌桌上的豪气显示自己在外的风光如意，并用这种刺激打发难捱的时间。这一夜干娃和媳妇手气好，赢了不少，加上场地费用，他一下子挣了好几千，齐福到来时，干娃还和媳妇坐在被窝里兴奋地清点着战利品呢！
　　 第二天吃过早饭，干娃的赌瘾又来了。妻子说：“昨晚你答应齐福不赌，这样恐怕不太好吧？”干娃说：“莽（笨的意思）婆娘，那几个傻（读音ha）儿挣了钱回来过年，一年就这么几天，不挣白不挣。”没等妻子同意，他就向九毛等人发出了邀请。
　　 除了向娃，几个人先后到来，简单聊了一阵疫情，干娃就把战场摆开了。九毛有些胆怯地说，武汉肺炎闹得正凶，上面要求各自在家关门隔离……
　　 干娃生怕九毛的话搅乱了局，赶紧打断，说，我们这里没有湖北回来的人，难不成病毒会从湖北飞过来？
　　 乜娃打趣说，有人把犯病者和接触者分为ABC几类，谁知道我们中有没有2B？
　　 几个人哄笑，都说乜娃是2B。
　　 干娃说，生死天注定，该死鸡儿?朝天，怕个卵！
　　 方圆说，武汉肺炎禁止聚会，赌博更不允许。我们别撞枪口上哟。
　　 干娃说，枪口算个啥？你娃昨天拿个大炸弹，怎么就不怕了？
　　 几个人又笑。方圆回想起昨天拿到三个Q，一把赢了一大堆，劲头又上来了，立即坐到了牌桌上，吆喝另外几个人赶紧围拢来，几个人毫不示弱地凑了过去。
　　 干娃媳妇说：“今天不在楼下玩，都到二楼去，免得其他人来瞧热闹。”几个人立即响应，将牌桌搬到了二楼。干娃媳妇又将窗帘拉了个严严实实，拧亮了灯光，几个人不时相互提醒小声一些，昏天黑地地大战了起来。
　　 齐福离开二牛家，正想去村道入口处查看，却见干娃的幺爸和另一个老人漫步踱来，只听干娃幺爸道：“干娃家好热闹啊！那些年轻人就是天不怕地不怕。”
　　 齐福听出了话外之音，他敏感地意识到干娃家赌博的事没那么简单。念头一转，他立即骑车奔向干娃家。赌博正酣，大家对猛然响起的狗叫声竟然充耳不闻。齐福从半开的门缝中进去，直接到了干娃家的二楼，将赌徒们逮了个正着。
　　 干娃讪讪地看着齐福，连声“对不起”，眼睛示意大家赶紧收起赌资，大家忙不迭地将钞票揣进了衣兜。终归是乡里乡亲，事到临头，齐福却下不了狠手，心里先自软了。他声色俱厉地教育了大家一阵；为郑重起见，他在一张白纸上写道：本人于X年X月X日参加赌博，经过严厉教育已经悔改，如若再犯，本人甘愿接受一切处罚。写完，他叫参与赌博的人全部在上面签字按了手印，然后驱散了他们，将桌上的扑克全部收缴了。
　　 干娃家平息了两天。这两天里，干娃心如刀割，为的是那天他输了钱，眼看手气就要反转了，不想齐福过来搅乱了他的好事。他嘴里恨恨地咒骂齐福“咸吃萝卜淡操心”，心里却有了新的主意。他对妻子说：“钱不能就这样输了。对付齐福，我有办法。”
　　 “什么办法？”
　　 “他不是说设立防线吗？我也给他设置几道防线。”
　　 干娃私下里找到岳六员，让他在村里监视齐福的动向，一旦见到齐福走向自己家的方向就立即电话通知，并答应每天按五十元给他酬劳。岳六员答应了。这是他对齐福设置的第一道防线。他又找到张二牛如法炮制。这是第二道防线。最后他找到自己的幺爸，方法如前。这是第三道防线。有了这三道防线，干娃打消了一切顾虑，将那一群牌友又约到了自己家里，从早至晚地鏖战。
　　 消息又传到了齐福耳朵里。鉴于自己上次势单力孤，这次他叫上了村文书。两人一起赶到了干娃家里。出乎他的意料，干娃家清清静静，丝毫没有赌博的迹象。两人在房前屋后转了半天，只见到九毛偷偷摸摸像是故意躲避他们的背影。
　　 干娃从屋子里出来，有些嬉皮笑脸地对齐福说：“齐大领导，辛苦了哟！”
　　 齐福听出了干娃话里有话，但苦于没有证据，悻悻地离开了。
　　 “走好，不送。”干娃目送他们走远，得意地笑了。听见几道防线传来齐福走远的消息，他重打锣鼓新开张，“生意”更加火爆了。
　　 不久，乡邻们传言，两人在干娃家因赌博发生了斗殴；乜娃因赌博产生了家庭矛盾，与妻子闹起了离婚；还有……
　　 齐福心中焦虑，在得知干娃再次聚众赌博的确切信息后，他狠了狠心，拨通了镇公安派出所的电话号码，干娃和那些赌徒们都受到了严厉的治安处罚。
　　
　　 七
　　 满珍从上次病愈出院后，就得了细菌恐惧症。那一天快要出院时，一个病人在病房里吐痰，医生过来干涉，那人还和医生争吵起来，说一口痰水哪里有那么可怕？医生一气之下拿来了放大镜，当场照给病人们观看，果见上面有密密麻麻的细菌在游动。从此满珍的眼前总会浮现那一幕场景，无论看到什么东西都觉得上面布满了细菌，似乎她的世界完全被细菌占领了。
　　 由此她总爱不停地洗漱，洗头洗手洗全身，洗衣洗被洗毛巾，洗碗洗杯洗盘子，不能洗漱的她就用毛巾反复擦拭，然后再把毛巾消毒洗漱，每天的时间都耽搁在了这上面。有时齐福看不下去了，责备她得了洁癖，两人为此争执过多次；每次争执，满珍就会想起那次在医院的经历，眼里就会浮现出密密麻麻的细菌。她用医生的话作为最有力的证据，齐福就无法辩驳了。俗话说，年轻夫妻老来伴，妻子既然如此，很多时候齐福只得让步迁就于她。
　　 不管有没有发生传染病，满珍外出都要戴上口罩，有时甚至还把头部遮得严严实实，与人说话隔得“八毛子”远，为此还在村里闹了不少笑话。有一年齐福在村里抓计划生育，在动员孕妇做引产手术时，别人反问他：“你只知道动员别人少生优生，自己家媳妇还在坐月子超生呢。你这个干部带的好头！”齐福哭笑不得，只得将妻子的难言之隐讲给大家，村民们将信将疑，到后来见他家始终还是一个独苗，这才相信了齐福的话。
　　 那一年“非典”发生时，满珍的心就紧张了大半年，听说这次传染的病毒叫什么新型冠状病毒，比非典更具有传染性，她的神经更加紧张了，脑子里总在寻思这个冠状病毒到底是啥样子??病毒是带着普通的帽子，还是带着皇冠？“新”是不是说那些病毒更年轻、更有活力？想到这些，她就感到害怕。有一天夜里她梦见一个带着皇冠的怪物挥舞着权杖，指挥着千军万马爬进了她的鼻腔里，又钻进了她的五脏六腑，她的肝肺瞬间就被它们穿透得千疮百孔。她一下子惊醒了过来，只觉得胸部憋闷，一口气喘不过来。好不容易她才喊出声来，大喊自己得了武汉肺炎。齐福和全家人被惊得鸡飞狗跳，立即将她送往镇卫生院检查。得到医生确诊无事后一家人才安宁下来。
　　 其实满珍的细菌恐惧症大半还是因齐福而起。齐福每天接触的人五花八门，尤以老弱病残为主，干的都是脏活累活，因此她认为齐福就是一个移动的病原体。每天齐福一到家，她就要督促他洗脸洗手，换掉衣服和鞋袜。这还不够，她觉得洗漱并没有杀死细菌，她还要给他的衣物喷洒消毒水。
　　 她觉得齐福的身上也需要消毒，为此她准备了酒精。有一天齐福脸上抹了一块锅底灰，满珍误作细菌，对着齐福的头脸就是一阵消毒，把个齐福几乎变成了一只落汤鸡。齐福苦笑着说，幸好那时他手里没有烟头，否则他就变成了一只烧鸡。
　　
　　
　　 八
　　 电视上，网络上，不利的消息接踵而至??全国疑似病例、确诊病例、死亡病例继续攀升；国务院通知全国延长假期；不少地方推迟上班；本市疑似病例、确诊病例数据攀升；本县发现确诊病例，全县全力搜寻接触者；市县政府通告，所有村庄、小区、单位实行封闭式管理……
　　 愈来愈严峻的形势猛烈地撞击着村民们的心理防线，如一股股洪水冲击着堤岸，终于从一些薄弱处宣泄而出：
　　 首先是齐福的孙女出现了意外。傍晚时分，小孙女突然惊叫起来，说房檐上有一只倒吊着的蝙蝠。满珍和儿媳顺着孩子指向的方位，看见屋檐上一片树叶在夜风中荡来荡去。弄清真相后，满珍和儿媳尽力安慰着孩子。但孩子受了惊吓，昼夜寝食难安。
　　 村道入村口，村里派遣巡察人员对外来车辆和人员实行严格的登记和检查体温。但是巡察人员执行过头，杜绝所有外来车辆的进入。有一天一个女孩回娘家给生病的老人送药，车辆被拦截在了入村口，女孩的丈夫与巡察人员发生了口角，强行进到了村里。随着疫情的加重，为了避免类似事件的发生，巡察人员挖断了入村口的村道，导致村里的交通完全中断了，村民们所需的日常生活用品都运不进来，个别小贩趁机大幅涨价，村里更加人心惶惶。齐福赶紧来到这里，批评了巡察人员的不是，重新疏通了道路。
　　 敬老院里，罗玉芳突然患了感冒，齐福只得将她送到镇卫生院观察治疗。岳六元这下慌了神，找到齐福要求重新给他安排住处，齐福尽力安慰，但岳六元还是不干，卷起铺盖卷跑到齐福家里住了下来，弄得齐福家鸡犬不宁。听见妻子和儿媳的抱怨，齐福只有苦笑。
　　 “罗玉芳得了武汉肺炎”的谣言在村里四散开来。一些慌乱的村民趁机起哄：“活了那么大岁数了，怎么还不赶紧死掉？”几个性格急躁的村民搬来了泥土，将罗玉芳的门窗封闭了起来。罗玉芳听到这些消息，呼天喊地地不想活了。齐福只得亲自安慰，并答应帮她清除门窗上的障碍，罗玉芳这才安静下来。
　　 几个村民冲到张二牛家里，将那些捕捉野生动物的用具全部搜了出来，用弯刀铁锤砍砸得破碎。众怒之下，二牛要寻短见，多亏齐福赶来及时，两厢劝告才避免了悲剧的发生。
　　 不知是谁说出向娃的儿子返家时路过了湖北，此时却呆在家里装作没事一样。这个原本是村民们引以自豪的大学生，此时却成了村民们的心头之患，人们纷纷涌到向娃院坝里，用棍棒将向娃家的门窗砸得乓乓响，几处玻璃都被砸坏了。向娃儿子躲在屋里不敢出来，听凭父亲拿起棍棒与村民们对抗。村文书率先到达了这里，对眼前的局面束手无策，齐福赶来，好说歹说才将事态控制住了。
　　
　　 九
　　 所谓近朱者赤近墨者黑，齐福是凡胎肉身，每天与这些人打交道，心里也会受到影响。隐隐约约中齐福的心灵深处也潜藏了一个妖魔，有时他也会像孙女一样误把一片树叶或一团暗影当做蝙蝠，自己原本坚固的心理防线此时竟然有了些动荡，他只感到有几只蚂蚁在慢慢啃食着那道防线。但肩上的责任让他不敢有丝毫动摇，他只得将那份恐惧感强压在心底，呈现给村民们一副镇定自若的样子，全力以赴地投入到防疫和维稳的工作中。
　　 经历了几天的雾霾，新年的第一缕朝阳终于升起在了东边的天空。白雾沉到了山脚，如一片浩瀚的海浪在荡涤着这一个偏僻的小山村，放眼望去，村委会那棵老黄葛树在雾里若隐若现，如一枚定海神针将山村稳稳地定立在那里，一动不动。渐渐地，白雾被阳光驱散，山村显露出熟悉而清晰的面容来。
　　 在这幅美丽的景象面前，齐福却陷入了沉思??在灾难和意外面前，与有形的防线不同，人们无形的心理防线该如何建立？自己和村民们怎样才能更好地把握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