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山河如画】鞋工母亲 (散文)
时光倏忽而逝,再回首已是九年前。
2010年,初冬时节,寒意袭人,田野肃杀一片,整个村庄笼罩在一股初冬的气息里。午后,镇农贸市场忽然响起震耳欲聋的鞭炮声,鞭炮声断断续续响了半小时才停下来。一家小鞋厂开业了,招工的信息也随之传遍小镇的各个角落,仿佛一块巨石砸入静静的湖水中,掀起阵阵浪花。沉寂许久的村庄,顿时变得热闹起来。红纸黑字,招工启事张贴在村口最醒目的位置,留守的老人和妇女纷纷驻足张望。一天工作八小时,月薪八百,一月休息两天。像一块巨大的磁铁吸引着村里务闲在家的妇人纷纷前往报名,我的母亲也不例外。傍晚时,母亲捏着一张纸,蹒跚着走回来。
“林林,给我看看,上面写了什么,有年龄要求吗?”母亲兴奋地说道,她面色潮红。这一年,我因病在家休养。别家的孩子都是出门在外打工,隔三差五寄钱回来,我钱未挣,却染了一身病回来。多年的期望,最终换来一场空,父亲对我失望透顶,在外务工的他不再寄钱回家,干脆对我不管不顾。端午节那天,父亲只寄回来五百块钱。母亲怕刺激到我,反锁门,拿着汇款单躲在房间里默默哭泣。独自蹲在门槛上怔怔望着天空纷飞的云朵,母亲的抽泣声隐隐传来,针一般刺在我心尖。汇款单上的数字刺疼了我的双眼,我忽然一脚踹翻了一旁的水桶。你爸也不容易,别怪他。母亲站在一旁,不停地劝我,泪眼婆娑。晚上,我想起母亲的话,想起父亲鬓边的白发,我又满是内疚。
招工启事上面清晰地写着六十岁以下。母亲刚好五十,符合要求。母亲迅速去报了名,容不得跟我商量。她拿着一张崭新的厂牌满脸笑容地站在我面前,反反复复地向我说着,她的工种就是负责剪皮料,边说边拿着剪刀对着一旁的碎布剪起来。她说,你放心好了。后来我才得知母亲进鞋厂的整个过程,母亲刚开始是被拒绝的,负责招聘的中年女人看着她一步一瘸地穿过马路,气喘吁吁地走到她跟前。母亲说她是来应聘的。她害羞,表情有些不自然,说完尴尬地低下了头。女人盯着母亲看了好一会儿,最后一脸抱歉地说,阿姨,你年纪大了,恐怕不适合。母亲才五十出头,但长年累月疾病的折磨让她看起来像六十多岁。母亲从裤兜里掏出早已准备好的身份证递给负责招聘的女人,女人细细端详了一眼,半信半疑着,最后在母亲乞求的目光里动了恻隐之心。她顺利领到了一张入职申请表。母亲不识字,面对空白的入职申请表,一时手足无措。招聘的女人说道,回去让你儿子帮你填,明天早上交过来。这是你的厂牌,明天上班时佩戴。
昏黄的灯光下,我给母亲填好入职申请表。母亲坐在一旁看着我填完。母亲拿着填好的表格一步一瘸地进了房间,长年风湿性关节炎的侵袭已让她的两个膝关节肿得变了形,每次走路都能隐约听到骨头碰撞在一起发出的嘎吱声。嘎吱嘎吱,那是时光破碎的声音。
灯灭了,月亮隐匿云层,眼前的一切顿时陷入漆黑之中,整个村庄只剩下一副骨架,若隐若现地呈现在眼前。我静静地站在窗前,无边的夜色把我包围。死亡的阴影笼罩着我,疾病所带来的恐惧,让我陷入无边的恐慌中。我蹲在墙角,一拳打在墙壁上。母亲睡了,隐听见她均匀的呼吸声。
次日天刚蒙蒙亮,睡梦中我隐约听见沉重的大门被轻轻拉开,母亲起床了。像是怕吵醒我,母亲的一举一动显得小心翼翼。半个小时后,睡梦中听见母亲在我耳边叮嘱什么,睡意沉沉的我胡乱应着,一个转身继续睡去。再次醒来时,天已大亮,厨房的桌子上放着一碗蒜薹炒肉、一碗辣椒炒蛋、还有一个包子两个馒头,锅里的稀饭还冒着一丝热气。黄昏时分,母亲回来了,第一次在鞋厂上班,母亲新鲜又兴奋。我问母亲累不累,累就不要去做了。母亲笑着说不累,为了证明自己不累,母亲特意在我面前有劲地走了几步。睡梦中听见门外响起的窸窣声,我立刻从床上爬了起来。母亲问我起来干嘛,叫我多睡一会。我说起来锻炼身体。在我的一再坚持下,母亲才同意让我自己做早餐吃。
第二天,天尚未亮,我在稀薄的夜色中沿着街道狂奔起来,晨风在耳旁飒飒响起。穿过马路,上坡,我进了镇母校文竹中学。校园里空荡荡的,我绕着操场一圈一圈地奔跑起来,直至跑得筋疲力尽,瘫倒在草坪上,整个人仿佛被掏空了一般。
我把热气腾腾的饭菜端上桌已近中午十二点,半个小时过去,依旧不见母亲的身影。我开始担心母亲。我锁上门,准备去找她。母亲回家的路上要穿过一条马路。这几年马路拓宽后,经常有大货车疾驰而过。走到半途,隐隐看见马路上人头涌动。恐慌促使着我拔腿狂奔起来。挤进密集的人群,看见一个年愈七旬的老人血肉模糊地躺在马路边,肇事的货车司机早已不见踪影。原来老人去马路对面的商店买肥皂时,被一辆大货车剐蹭在地。挤出人群,一路沿着鞋厂的方向奔去。鞋厂大门紧闭,透过窗户能隐约闻到浓烈的皮革气息。
四周寂静悄悄的,午后的阳光照在石头上,闪烁着一股灼热的白。走出鞋厂,穿过尘土飞扬的马路,听谁喊了句:“林林,你母亲在医院里。”我迅速往镇医院跑去。一口气爬到三楼的点滴室,果然见母亲正在靠窗的位置打点滴。母亲她手捂着右膝盖说,关节炎又发作了,过来打个针。母亲的右膝肿胀得变了形。镇医院紧挨着后山,往日茂盛的山林稀稀落落,被一片密集的坟墓占领着,日渐荒芜。打完针已近下午一点半,我把母亲背下楼,母亲怕熟人看见不好意思,硬要下来自己走。母亲走几步要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回到家吃完午饭,歇息了一会儿,母亲活动活动了筋骨,又准备出门。她看了我一眼,像是在征询我的意见。为了向我表示腿不再疼了,母亲孩子般在我面前利索地走了几步。母亲最后撑着一把遮阳伞出门了。她迈出平稳的步履走进午后微热的风里。拐了一个弯,母亲的身影消失在视野里。我蹲在门槛上,默默地望着天边的云朵。一只飞鸟飞离栖息的树枝,吱呀叫唤着从天际飞过。我久久凝望着它扇动着翅膀穿行在云间的身影,直至它消失在云端天际。
午后,我去鞋厂给母亲送饭,我踮起双脚朝屋内张望,看见母亲戴着口罩,弓着背,弯曲着的手指正紧握着剪刀在剪布料,额上爬满细密的汗珠。偌大的鞋厂里,清一色的中年妇女,母亲孤零零地坐在墙角。我忽然想起郑小琼的诗:“我在五金厂,像一块孤零零的铁。”母亲像一块厚厚的布料,浑身弥漫着皮革味。远远地看着母亲,她正手拿剪刀,弓着身子,吃力地在剪一块厚厚的皮料。把饭菜送进去,母亲见我突然出现在她面前,很意外。“这是你儿子吗?怎么没出去打工?”母亲身旁坐着的几个年轻的工友一脸好奇地问道。“公司放假,特意回来看我呢。”母亲说。我把饭盒递给母亲,感到十分内疚,逃一般跑了出来。
从鞋厂出来,是319国道。路蜿蜒着伸向远方,站在马路旁,我怔怔地朝马路尽头张望,那些在异乡颠簸的日子又清晰地浮现在我脑海里。一辆大巴车从我身旁呼啸而过,看着汽车绝尘而去的影子,我内心忽然蠢蠢欲动起来。
回到家,我静静地坐在电脑前,拂去上面的灰尘,那些在异乡的无数个夜晚噼里啪啦敲打文字的画面又浮现在我脑海里。作坊里弥漫着的胶水味令人窒息。想起母亲,我忽然感到一阵锥心般的心酸与疼痛,自虐般我挥舞着拳头一拳打在眼前的长镜上,咔嚓一声,玻璃顿时碎了一地,血从手指尖流了出来。
我向一个在县城林业局上班的初中同学借了四百块钱,而后匆匆去镇上的营业厅交了一个季度的网费。我开始重操旧业,心底卯着一股劲,想通过文字来改变什么。我每天把自己关在屋子里,写一写或长或短的文字。两个月后,断断续续有一些稿费汇过来。母亲下班归来的路过邮局时,她放慢总会脚步,久久地往里面张望几眼。领了几次稿费单,母亲与邮局的阿海熟了。一次一下子来了十二张稿费单,每张都是五六十块。“你孩子很会写文章,他什么时候有空,教教我孩子写作文。”阿海热情地跟母亲说。母亲兴奋地把阿海的话转诉给我听,高兴得像一个孩子。
2011年,春节过后,那个雨水弥漫的清晨,我又装踏上了行程。临行前,母亲把一千五百块钱放在给我买的一个内裤里,内裤外面有一个拉链口袋。母亲说把钱放在里面安全,不会弄丢。一千五百块钱是母亲两个月的工资。母亲撑着伞一路把我送到小镇的汽车站。雨越下越大,迅速模糊了视线。车启动时,母亲忽然疾步走到车窗前,敲了敲窗玻璃。母亲递给我一沓零钱,急切地说道,林,这些零钱在路上坐车用,在外多保重身体。密集的雨水落在地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响声,水声淹没了母亲的说话声,沾湿了她的发梢。车启动了,转瞬便在暴雨中疾驰起来。汽车绕过山头,转弯时,我看见母亲撑着伞,依旧站立在雨中,静静地朝我张望着。一瞬间,在眼眶里打转了许久的泪还是溢了出来。
一路辗转颠簸,抵达火车站已近午后,骤雨初歇,火车站人流密集,炽热的光线照在眼底,让人感到一阵恍惚。吃完快餐,我抱着行李包,坐在一家快餐店的长凳上打瞌睡。深夜,我随着密集的人流走进火车站。站台上,火车呼啸着奔驰而来,巨大的轰鸣声震颤着我的耳朵,我浑身禁不住颤抖起来。黑夜、火车、拥挤的人群、旅行包、远处模糊的灯光,一种熟悉而又陌生的感觉向我袭来,那些颠沛流离的时光蓦然在我脑海重现。火车晃荡着,而后迅速在夜色中疾驰起来,窗外灯光映照下模糊的夜景迅速往后退去,故乡越来越远。枕着铁轨缓缓入梦,手机尖锐地响了起来,是母亲。夜深了,母亲还未睡。母亲问我上车没。我说刚上火车,让她放心。今天下午刚发了八百工资,还有五十块全勤奖,没钱了就跟妈说,在外好好照顾自己。母亲一再叮嘱道,仿佛我还是一个没长大的孩子。
放下手机,母亲在鞋厂弥漫着胶水味道的车间里手握剪刀,躬身剪皮料的身影又长久地回荡在我脑海里,挥之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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