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来镇东面有山，不高，就是土丘。后来有人挖土不止，几年之后成了一片深坑。有一年夏天大雨连连，雨过天停的土坑蓄满了水。太阳一出，夏天的热气蒸腾开来，有水的地方便成了最好的去处。但在这儿，鲜有人在，不是不愿来，而是没想到还有这样一片浩大的水塘。连挖土为生的王大土也没想到。他是被人叫到水塘边的。他去的时候就看见很多人围在那儿，人们一看见他，就主动地让开一条道。他们知道今天的主角来了。王大土很清楚地看见地上躺着两个孩子。有人在向他报告的时候，已经交代了是两个小孩。这时候他的腿开始发沉，红脸膛变得更红，像他喝过酒的样子。连头也迷糊起来。走近了，确是两个年纪相仿的孩子，十岁左右。他们精光赤条地躺在那儿，已经死了。有个人找来小孩的衣裳盖在他们身上。
　　 很显然没有人报警。他们在等着他报警，理由很简单，人死在他挖的土坑里，他就有责任。
　　 王大土说，谁在这儿看着，我回去打电话。
　　 没有人应声。那个从水里把两个孩子拖到边上的人，这时候穿着半干的衣服站起来说，你回去打电话吧，我在这里看着。王大土转身走开，走得很急，像是逃离现场。他在家拨通了派出所的电话。民警问他是谁的时候，他不想说出自己的名字，他想一旦说出来，他真的就脱不干系了。他不断地用手擦着汗水。那边的声音一再地提高，他最后咬牙说出了自己的名字。
　　 那边的民警说，土大王，你早说不就得了。
　　 王大土有些生气，都什么时候了还拿他开玩笑。他说，我不是土大王，我是王大土！
　　 民警说，好，你在家等着，我们马上到。
　　 他们很熟。有一阵子，王大土常和派出所的人打交道。有人阻止他挖土，找了很多人帮场，王大土的挖掘机停在那儿动不了。他们就站在那儿，王大土雇来的师傅不敢向人身上挖。王大土也不敢，只能报警。警察来了，他们就一哄而散。连主谋都不见了。没有人敢和政府作对。但他们敢和王大土作对。警察走了，他们又聚拢过来，仍然站在挖掘机前面。那阵子王大土头疼，书记家的门坎简直被他踏破了。他一坐在书记家的那把椅子上，书记也头疼。书记在屋里走来走去，就是不能和他好好说话。他要想和书记说话就得不断地转着身子，屁股底下的椅子不堪重负，吱吱响。书记老婆生气地喊一声，你就不能坐稳点说话！
　　 书记稳当下来和王大土说话的第二天，大喇叭里传出书记的声音。
　　 此后就消停了。那片山丘，几年来的衣食父母，不断地在他的卡里充值。土丘平了，凹了，最后不能再挖了，成了现在的样子。他的腰包鼓了。王大土的名字也改了，叫土大王。人家叫他土大王，他表面上生气，心里欣然接受。土大王怎么了？当土大王有钱就行。
　　 早想改行了，却出了这档子事。
　　 王大土在家里没去土坑那边，他在家里等着有人来找他，或是把他遗忘了。他与土坑里淹死的两个孩子没有一点关系。真的没有关系了，早在两个月前合同就到期了。他和书记打招呼，说他不包了。书记说，你行啊，山土叫你卖光了，你就不干了。
　　 没有人来找他。天傍黑的时候，他去了村南边的菜园。去菜园就是溜溜腿，取菜是顺便的事。在菜园里碰见了人。那个人一见他就说，你没去土坑看看，今天那里死了两个小孩。
　　 他说，我知道。
　　 真可怜啊，一家子一下子死了两个，当爷爷的造了什么孽！他又说，听说是刘茂星家的两个孙子。
　　 有人找他是在第二天上，所长叫他去一趟。老熟人了，一进派出所就被请进所长办公室。这里面让他感到紧张，好像自己犯了罪似的。所长看出了他的紧张，笑着说，老王，今天叫你来，没别的事，我就是要提醒你一下，你得做好思想准备。
　　 王大土说，没我什么事吧？
　　 所长说，怎么与你没有关系？土坑是你挖出来的吧？
　　 王大土说是。
　　 你没做好防护措施，连个提醒牌子也没有吧？
　　 王大土说，这谁想得到，老天下这么多雨。多年都没事，今年出了这么大的事。可不能怪我，怪天。
　　 所长说，我就和你说这么多，人家找到你，你就不能推卸责任。不找你算你运气好。
　　 王大土觉得没白交所长这个朋友。没有人会告诉他，在水塘边围上网子，还要警示牌。不过他没有马上去做，他想这样做了就承认自己有过错。他不想招惹麻烦。有了这些麻烦，自己腰包里的钱就会白白扔掉了。他与所长的关系就是靠着这个维系着。都怪自己养了个不争气的儿子，三天两头地给他惹麻烦，一听到派出所的电话，他就知道儿子闯祸了。
　　 王大土在家里坐不住的时候，开车去了县城。他交的朋友都是生意人，一坐下来谈的都与钱有关。当然还有别的。娱乐也是一项很重大的活动，喝过酒之后，他们都簇拥着进了练歌厅。在这里他们有的唱，有的跳。酒醉之后的丑态，在这里没人笑话。王大土好像没有心情去又唱又跳，他想这么疯狂来着，可是他的腿不听大脑的指挥。他坐在那儿与另一个人继续闲聊。这个人承包了一座水库，养鱼。王大土没少吃他的鱼，两个人你来我往地经常联系。王大土想改弦易辙的时候，去朋友家的次数增多，这人提议他把土坑利用起来，养上鱼。现在他并不知道王大土的土坑里出了事。他去王大土家的时候，土坑里滴水没有。他很遗憾没有水，可惜了这么大的一片可做水塘的地方。
　　 现在有水了吧？
　　 有水，满了。
　　 养上鱼吧，我有鱼苗。
　　 再说吧。王大土不想和他说死了人的事。说了有什么用呢？只会让人围着这件事说来说去。
　　 他的朋友说，养上鱼多好，不养鱼怪可惜。
　　 王大土在家里没等来麻烦，可他不想出门到他挖土的地方看一看。有什么可看的呢？不用看也知道，满塘的水不会一时半会不会干。再说，有水没水没关系，土已没得取了，没用了。
　　 一个月之后，王大土开着他的拉土车，在一家五金商店门口停下。他说割三百米网子。商店里的人和他很熟，说，你割这么些干什么？我仓库里也没这么多。王大土说，我要把水塘围起来，这三百米够不够还难说。
　　 那两个小孩的事怎么样了？
　　 我不知道。
　　 你该围起来，要不太危险了。
　　 王大土想走。要是店主再多说一句废话他就会离开。店主是生意人，他看出来王大土不高兴。他马上说，有多少先用着，我明天就去提。
　　 网子拉回家，他一个人没法竖起来。找儿子帮忙，儿媳说，好几天不见他的影了，不知死哪儿去了。没办法，他只得把老婆拉去，一边立柱子，一边拉网。他们没干多长时间，有人过来制止了。这个人曾是他的竞争对手。王大土一看到他就眼冒火星子。他说，我围个网子管你什么事？
　　 你已经不包了，还在这里捣鼓什么？
　　 谁说我不包了？
　　 书记说的。
　　 合同还在我手里，他说了不算。
　　 你的合同已到期了。
　　 我可以续签。
　　 书记说不包给你了，不信问书记去。
　　 王大土没停下手里的活。那个人说，你愿干就干，干了也白干。王大土看着那个人走远才停下来。他骂了一句什么，收拾起家伙什往家走，网子放在那儿也不去管它。
　　 他没去找书记，是书记找上门来。书记说，你不是不包了吗？
　　 王大土说，我现在又想包了。
　　 书记说，可我已包给王大来了。
　　 那我不管。
　　 书记说，我看你就不包吧，这几年土叫你卖光了，成了现在这个样子，再养个什么都得投资。
　　 这时候王大土的老婆说，我们不包了，叫王大来包去吧。
　　 王大土瞪她一眼：你懂个什么？
　　 书记说，我看弟妹说的对。再说我已经答应他了，你不能叫我为难。
　　 你包给谁也不能包给他。
　　 书记看他松了口说，好，我们再议议。
　　 没得说了。王大土对那片水塘没放在心上，他对养鱼啊，养鸭啊，一点兴趣也没有。他也说不清楚，这些日子鬼迷三道的想些什么，只觉得把水塘用网子围起来才心安。现在他完全不用去管它了。
　　 晚上看电视新闻。老婆说，你快看，这是不是咱家柱子？王大土早看见了，电视里那个戴着手铐的，不是儿子是谁？主持人说，他的儿子犯了强奸罪。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