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常常想起一个叫来红玉的人。
　　 来红玉算不上是个柔弱娇小的女子，刚好相反，她壮硕如男人，脾性也如男人一样泼辣豪放，动辄要和人家掰手腕，当然是和男人，女人不敢在她面前逞强。在她们眼里，来红玉就是个男人婆。没有人见她穿过高跟鞋，她的身高没有必要在脚底下加高。她不喜欢那东西。买过一次，穿了几分钟，也就是从家里走到大街上的工夫，再到家就扔在一边不管了。因为鞋号过大，一直没送出去，最后被扔进垃圾箱了事。
　　 有了婆婆以后，来红玉的男人形象有所改变。恋爱时的男女是人生当中成长最快的一个阶段。这时候的男女都希望自己在对方眼里是最好的一个，也就是说，男人更像男人一样坚强，女人更像女人一样温柔。
　　 来红玉的改变连她的父母都感到吃惊，在这之前，父母因为她的脾性犯愁，怕她找不到好婆家，只要有时间和机会，就不断地零敲碎打她。只是后来，来红玉不给他们时间和机会了，她躲着他们，不见面看他们和谁说去？
　　 现在好了，来红玉回家了，父母却找不出说她的理由。他们一开始担心的事情没有发生。他们现在只是对外向的女儿有些不满。女儿嘴里说的离不开那个人，要做的也和那个人有关。他们有些失落，女儿是离他们越来越远了。俗话说得没错：嫁出去的闺女，泼出去的水。他们还没泼呢，她先泼了自己。
　　 离结婚的日子还早。来红玉在手套厂上班。在私人开的厂子上班，说不上就不上，没人管得了。来红玉虽说在班上，却没有原来热情，干几天要告一次假。老板是暴脾气，如果不是女人拦着，他就会把来红玉撵走。老板的女人很清楚结果会怎么样，两个人会吵起来，甚至会动手。她原来在车间里做手套。因为她觉得下料的那个人总给她不好干的皮料，有一天吵了起来。男人和女人吵架，不管什么原因，被批评的总是男人。那个男人一气之下就不干了。来红玉接替了那个人。她在车间里坐够了，粗重的活儿才适合她。但是现在她把热情转移到了男人身上，对工作不上心了。
　　 所有人都对看上来红玉的那个男人担心，万一打起来，比来红玉瘦弱的男人肯定不是对手，只有挨打的份儿。她们私下里议论说，两个人的眼都花了，怎么看上的对方？在他们看来，膀大腰圆的来红玉应该找一个身高马大的男人才般配，找这么一个瘦弱的男人为的什么？男人一来厂里，她们这些女人就说，来红玉的对象又来了。刘雅文的对象也经常来，就没人说什么，陶然然的对象来的更勤，也没人说什么。只有来红玉的男人来，她们就兴奋地议论。这是很奇怪的事情。她们也发现了来红玉的变化，可她们没有为她的变化而改变看法。来红玉给她们的印象根深蒂固了。即使来红玉变了，也是一时的，绝不会长久，她还会像老虎屁股摸不得，到时候够男人受的。可惜，来红玉的男人一点不自知。他听不见她们的议论，也看不见她们的眼神。同样的，来红玉一脸幸福地模样，对谁都客客气气的。可她们对她并没有好脸子，没有因为他对象在而变得好一点。
　　 下料车间的两个男人都是她的副手，在大小颜色不一的皮料里选择一致的叠起来，等着她下料。其实两个人就够了。多出来的一个人是老板有意安排的。老板知道来红玉干不长久，不知哪一天就会撂挑子。下料不是简单的力气活，也有一定的技术含量，一上手就干是不行的。后来的这个人是个刚下学的青年，十六七岁，却有了些胡子。很爱说话，而且盯着人说，在来红玉眼里就是个毛孩子。另一个人是少言寡语的，在这个青年没来之前还能说几句话，现在全由他们两个说了。咔哧咔哧的下料机声似鼓点振奋人心，来红玉在这个小毛孩面前毫无戒心，说了一些不该说的话。她说老板怎么怎么样，老板娘怎么怎么样。她在厂子里干了几年对老板两口子很清楚，也很有意见。老板和雇工之间总是有隔阂。两下里的位置不同，态度就不一样。来红玉讲不出大道理，她要说的就是这些意思。后来的一天，这个小毛孩就把来红玉的意思传达给了老板。他下学不久，社会经验不足，他把老板看成老师。他觉得来红玉说的有问题，就觉得有必要向老板汇报。来红玉不知道这些。有一个人就在现场，小毛孩说的话他听得清清楚楚。
　　 不用说，我就是在小毛孩向老板汇报的时候，那个在旁边站着的人。小毛孩觉得一个人不行，非拉着我说来红玉的不是。小毛孩每说完一句话，都想得到我的响应。他的眼睛盯得我发毛。我不知道说什么好。老板说，你别管老何，你说你自己的。这时候我不再看他，甚至连他们说什么也不想听了。但是，下料车间里的声音格外宏大地传进耳朵。来红玉在车间里卖命地干活，我们两个在打她的小报告。在我看来，她没有大的毛病，她对谁都直来直去，不会拐弯抹角。一个太过正直的人，总免不了被人嫉恨。人与人之间关系的微妙程度，文学作品是不能尽述的。那些美好的品格，在社会生活当中犹如纸花并非真实存在。
　　 来红玉最后走，不是主动辞职，而是被辞退。事情太突然，从头到尾没有半个小时的时间，来红玉就从厂子里消失了。
　　 其实下料板断为两截不能怪她。要怪就怪修理工老王，他把下料刀换好后没有同时换掉下料板。最大的问题是，他没有及时告知来红玉。那天的一声巨响震耳欲聋。机工车间里的人都听到了，他们还以为发生了地震。没有多长时间，老板出现在下料间的门口。来红玉无比懊丧地看着老板走向下料机。怎么回事？老板的嗓门一向高大，他分明早已看到断成两截的下料板。你知道这块板值多少钱吗？四百块！你他妈的一下给我弄没了。
　　 来红玉说，你他妈的，我是故意的吗？
　　 老板吼道，你给我滚，马上滚！来红玉怎么和老板扭打在一起的，我没看到，等我看见两个人躺在地上时，我才跑过去。老板自己站起来，说，你去结账走人。来红玉说，你打了我不能白打，得给我五十块钱。老板说，你走就给你。
　　 我为来红玉要这五十块钱感到惊讶。人都被赶走了，这点钱还值得要吗？
　　 （编者注：百度检索为原创首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