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林头死了！”孙继明刚把脚放稳在木桩上，就伸长脖子，悠悠地说了这么一句话。
　　 “死了？”
　　 “怎么没听说?”
　　 “是啊，连个招呼也没有，说走就走了！”
　　 “嗯，也忘跟你说一声，多没礼貌啊！”
　　 孙继明的一句话，无疑在人群中丢下一枚重磅炸弹。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议论开了。
　　 农村人极少有午睡的习惯。男人们往往是丢下饭碗，拔腿就来到村头的树荫下，坐在那根不知姓甚名谁的木头上，跷起二郎腿，燃上一支烟，天南地北地狂侃。女人们天生一副忙命，收拾了碗筷，也拎着层出不穷的活计，屁颠屁颠地跟了过来，在大树下凑得半席凉荫，坐在废弃的砖头瓦块上，婆婆长媳妇短地唠嗑。这就是农村人典型的午休。
　　 福星婆高一脚低一脚地拎来了一大篮子韭菜，放在树荫下，女人们的手便生动起来，一扎一扎地择韭菜。不一会，枯黄的败叶在她们的手下就散落了柔软的一层，如同逝去的岁月，中间就渐渐堆起一座绿意盈盈的小山，恰似心头升起的绿油油的希望。
　　 就在这时，孙继明抹着嘴巴上的饭渍走了过来。他一支脚蹬着男人们屁股下的木头，伸头看着那群忙碌的女人，把这个惊人的消息淡淡地公布于众。
　　 福星婆用手背揉了揉干巴巴的老花眼，又皱起脱光了眉毛的额头，眯起浑浊的小眼睛打量着满面红光的孙继明，“你说的是阿洋他爹？”她有些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在众人连珠炮似的话语中，声音显得沙哑而迟顿。
　　 “咱村也就这么个弹丸之地，从东说到西，再从南数到北，不过二十几户人家。阿洋也就那么一个爹，不是老林头还是谁？”
　　 大伙听了孙继明的话，哈哈大笑起来。在众人的嘲笑声中，福星婆窘得低下了头，慌乱地抓起一扎韭菜摆弄起来，嘴里赌气地咕哝着：“阿洋的丈人不是他爹是什么。瞧你那高兴劲儿，哪儿像是不是村里死了人！”
　　 众人听了有些不好意思，树荫下的空气仿佛一下子被淋湿了许多。
　　 孙继明听了福星婆的话，也有些漏气。他摸出打火机点上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又幽幽地吐了出来，不甘地说：“其实啊，现在还真是那回事儿，死是福，活受罪呢！”
　　 “怎么讲？”不知谁问了一句。
　　 先前就坐在木头上的男人们的眼睛如同自动对焦一般，齐刷刷地集中在孙继明那张不显山不露水，却语惊四座的脸上。女人们也放慢了手中的活儿，竖起耳朵细听端详。
　　 孙继明嘿嘿一笑，直奔主题，“老林头病了一年多了吧！脑血拴，活癌症！路不能走，饭不会吃，话也说不囫囵，吃喝拉撒全在床上，受罪吧！”
　　 众人听了忙点头。
　　 “阿洋为了照顾他，挺挣钱的车也不跑了。阿洋会高兴么？”
　　 “不会！”
　　 “街坊邻居看着怎么样？心里不好受！”孙继明故作沉重地摇了摇头，“一句话——活受罪！”
　　 众人忙不迭地点头附合。
　　 “如今死了，他不再受罪，阿洋又可以安心跑车了。咱们呢？你们想想看，咱们村又多出二分半地，是不是？”孙继明说到起劲处，为自己活络的脑子高兴地扬起了眉毛。“老林头一走，二分半地分到咱们各家各户再少也有那么一小块儿吧。”
　　 小银庄地处县城边上，田地在短短几年间被大块大块地圈占，开发成了大大小小的工厂楼房，如今剩下的也就人均二分半田地。听孙继明这么一分析，福星婆子混沌不清的眼睛里仿佛滴入了“闪亮”，一下子清澈明亮起来。她笑眯眯地看着孙继明，好像看到他家的韭菜平空又多出个三五斤来。五六年前这里还是人均一亩多的责任田，一转眼就剩下二分多。年轻人活路宽，打工做生意的，不管怎么样，小日子过得还是有滋有味的。可是，像他们老俩口子，有了一大把年纪的，就只有指望那半亩韭菜过日子。她又望了望公路对面瘫痪了的大片大片的工厂，叹了口气说：“瞧那些地方，原来那里还有我家一亩肥田呢。”
　　 “原来那地方谁家没有肥田？现如今是能卖的都卖了！那是我们作不了主的事。”孙继明无可奈何地说，“谁让咱们是老百姓呢？没办法。”
　　 “那就只有想老林头那二分半地的好事了！”福星婆打趣道。
　　 “本来就是好事嘛！”孙继明并不领情，不屑地加重了语气，“你们想，二分半地，分到各家各户就是一厘。一厘地有多大？”他极具挑战意味地将目光环顾众人。
　　 “巴掌大小！”
　　 “屁股大小！”
　　 “少说也有你们几个老娘们围成的圈子大小！”孙继明在众人的轰笑声中周武郑王地说。
　　 “也该有这么大。”福星婆说着用手比划了一下。
　　 “像你们家种韭菜，每茬能多产三五斤吧！”
　　 “也就那么多。”
　　 “一年四五茬韭菜，多收入几十块钱应该没问题吧！”
　　 “顶多那样。”
　　 听着孙继明和福星婆这一问一答，众人都惬意地笑了。
　　 “分个球！”福星老头抱了膀了子，不屑地瞟了孙继明一眼。他一向是个沉默寡言的人，长年累月难得听他说上一句话。众人一愣，不知道他这话从何说起，往大家的兴头上泼了一盆冷水。
　　 “哼！”福星老头只是重重地哼了一声，就低下头去，抽他的闷烟了。
　　 众人像被噎着一样，哑了。
　　 “啊哟！我知道了，老林头他是个退休工人！”孙继明狠狠地敲着自己的脑门，恍然大悟地叫道。
　　 “这么说他根本没有责任田？”福星婆张大了嘴巴问。
　　 “何止是没有责任田！死了还要埋在田里，是个占地工！”孙继明收起支在木头上的那条腿，重重叹了一口气，无力地蹲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