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时光】口罩(随笔)
一
这个春天很特别,每个人嘴上都咬着一朵方方正正的雪花。
这是我看到的一首诗的句子,那雪花就是口罩。
口罩自诞生之日,就没有想到怎么会有这么多人挂在嘴上,一句话也不说,目视率却很高。今年春天,它想封住人们赞美迎春的语言,可关于春的诗歌还是在笔下淌出。它不允人们发声,听不到平平仄仄。“落花风雨更伤春”,口罩不闻不问;“今春香肌瘦几分”?口罩才不怜香惜玉。可人们心中给了春满满的期待,不问春香,但看春色。
有诗人说,口罩,是人们见面的名片。医生说,口罩是与病毒亲密接触的武器。
就是这样可以让人们禁言的东西,今春走俏,而且充满了从未有过的诗意。猪肉不曾想到,可以让市于口罩;口罩不会想到今年的春节自己成了抢手货。口罩,是否要感谢躲在灰冷处的病毒给了自己出场的机会?口罩还是无语。我们只能为其代言,它最不想看到的是“笑不露齿”成为风景,它想宣告礼教的胜利。有的人悲伤只能以哭泣来表示,口罩呢?你看不出嘴角的抽搐,看不到咬牙切齿,它制止了所有表达情感的肢体语言。
口罩怎么也想不到,自己的身价变得比玫瑰还贵。一个名叫“甜甜”的中国女孩,在名古屋的街头,赠送口罩给路人,“请为你的爱人送上白玫瑰……”闻不到花香,却在呵护着生命,比花还香;没有花瓣,却表达着花样的心意。这是武汉女孩回报日本支援抗疫的一幕,看不见她的面容,但我知道一朵友谊之花在口罩后面绽放。
一个网友告诉我,如果抗疫结束,人们可以露脸示人了,口罩退出舞台,她想让口罩放在随行的手提包里,每当坐下点菜的时候,想想什么可以点,什么不能吃。我说,我想为口罩留下春天的诗,她说,那诗一定是泣不成声。
墓碑无言,却催人泪下;口罩无语,却让人有千言万语。
二
口罩,它知道挂在天使的面上,才显出美。当我从电视上看到那些极度臃肿的天使,从方舱医院,从火神山、雷神山的病房,从重症监护室款款而出,在更衣间卸下躯壳的时候,我急切地想看看哪一个是我认识的人,因为我的从医的学生有十几人投身武汉战“疫”。将口罩摘下,浮肿的面容,多了被口罩烙印的纹线,红色的纹线不在你的唇上,不均匀地涂在你的脸颊上,画着同样的脸谱,血色的青春,就是这样?我不再巡检哪个是我的学生,她们是一群“口罩侠”,上演的是花旦或者小生的“武戏”,从来没有这样的戏剧让我垂泪观看,“浓绿万枝红一点,动人春色不须多”,宋诗人释智深是否老眼昏花,将“浓绿”写错,应该是“洁白万枝红一点”。
一位诗人写道:这些口罩,它们太相似了/方方正正/抗疫前方的勇士,相同的模样/病毒肆虐,危险之间/拉出一条坚固的防线……是啊,所谓“天险”,不是长江,也非长城,而是一道由天使筑起的铜墙铁壁。
是啊,有的人选择逃离武汉诚,有的人不带什么武器,不是来不及准备行囊和军备,而是有一种无畏的精神,早就装入心中,只要一面方方正正的口罩,一声号令,她们逆行而上。长江水太浊,无法洗涤戴了几天的口罩,黄鹤楼掠过的风,太无力,无法晒干口罩上的情感水分。一位患者给天使一个建议,将在浴火里洗礼过的口罩,珍藏一枚,无需写抗疫日记,看见口罩,就可以唤起曾经,口罩上写着那段岁月的故事,刻着一个天使的凛然大义和赴死的精神。
我喜欢这样几行最清醒的“口罩”诗:
每片口罩,都捂不住伤口的疼/捂不住成行的泪水……
我们的浪漫,往往是被刺伤的浪漫,天使的眼泪,因无奈放弃一个停止呼吸的患者而溢出,我们看不见她们切骨的痛,不能为她们擦拭奔泻的泪瀑,口罩消化了她们的眼泪,封闭着哀伤的情感。尽管一枚一枚的口罩被泪水汗水打湿,变得沉重了,但那还是一片片白云,带着爱的光芒,飘逸在天上人间,那是折断了纤翮的羽毛,即使沉落,也要在人间用情感的水濯洗。
多少天使在抗疫前线倒下,李文亮,戴着口罩,没有看到他求学武大校园的樱花,没有留下遗言;武汉市红十字会医院肖俊医生,看着最后的晚餐,几块他最爱吃的排骨,没有摘下口罩,缓缓合上眼睛;年仅29岁的抗疫天使彭银华,离开我们的时候,没有摘下口罩跟他的未婚妻告别,我们只能看到蠕动的嘴唇,表达着最清晰的声音:我爱你……
在艰难的喘息和汗雨里濯洗漂白,天使的语言不会留下什么豪言壮语,但无声胜有声,口罩过滤掉多余的语言,留下了精华。
口罩,防范的是病毒,遮不住天使对人间最爱的表达。任何语言都显得那么苍白,我们可以在没有半个字的口罩上读到天使的爱的音符,读到断断续续的诗行……
一个前往武汉抗疫的医生回答是否担心病毒感染,他说,口罩就是我们的抗体,就是免疫力。百毒不侵,原来是一种精神和信念。他们都会想到倒下,但他们说,那面口罩就像粉嫩的樱花落地,天使,必须以唯美的姿势,迎接死神的召唤。“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这话多么生硬,没有浪漫,没有诗意,读着,就像手握一根冬天里的铁;而天使“迎接死神”的浪漫,化千斤于无,可敬可佩。我的一个做了医生的学生,说,就想看看黄鹤楼,看看樱花缤纷。学生说,戴口罩是防止花粉过敏。在轻描淡写的背后,潜藏的是一颗视死如归的心。
因为要倒下,请你不要摘下口罩,英烈是怕我们泣不成声。将悲伤忍住,口罩藏住了多少酸酸的泪。
三
口罩,你成全了民间艺术家。一位不幸被新冠肺炎病毒感染的患者,住进了武汉方舱医院,经过半个月的治疗,出院了。他要铭记给他第二次生命的天使们,可天使们一个样子,都是身材臃肿,眼戴防护镜,嘴上挂着口罩,但他还是要用漫画表现这些天使,画出了一百多张漫画。他说,他认识口罩后面的那个天使,口罩是天使的标签。尽管口罩上没有写上天使的名字,却这位漫画家可以分辨出口罩后面的微笑有怎样的不同,他可以一一说出画的是哪个天使。尽管都有着与蒙娜丽莎相似的微笑,但天使的微笑,是白色的雪花经暖而融化的声音,他说自己能够听见花开的美声,是红色的玫瑰微笑,能够闻到绰约的馨香。
在严酷里,唯有浪漫可以生存。在死神面前,唯有从容才能面对。我相信,这位漫画家的作品,画出了一个时代的强音和浓彩。
谁会想到,口罩成为脱销品。我不会给哄抬口罩物价者一个字,哪怕是用文字刺痛他们。我想给一位口罩生产厂商记下一笔“欠账”。药店买不到了,我曾电话告诉在济南的女儿,往家捎几包,因她的邻居就是一位口罩厂商的老板,人家早就答应了,说,口罩,在我这里就像白菜叶。可突然收到违约的消息,他以成本价1.80元的价格全部供给了武汉。他欠账于我,说,你在低风险区,居家吧,等口罩滞销了,送几包于我。我不生气,因为我明白,我们都不在孤岛,海水可以环绕激荡,演奏美妙的乐曲,也可以将狂风倾斜在孤岛。
四
走在人迹稀少的街头,尽管是暖春时节,却我看到的依然是不能融化的雪花,每一朵雪花挂在人们的脸上,收敛着人们的泪珠与飞沫,我深刻地明白了,爱的温度,从来都是包裹不住的,就像炉火,内心的热烈,就是铁壳也挡不住温度的辐射。
走进我们的小区,坚守在帐篷边的社区人,什么也不说,此时无需说,每一个人的眼睛都是话筒,说什么?“回来了?”“最近可好?”“慢走”,“再见”……这些都很平常,此时是无法言表的关心。我看着夜幕降临,街灯无精打采地点亮,昏黄而没有生气,可我看到那些坚守在小区或者村口的防疫人,看到每个人面部的白色口罩,仿佛就是一盏盏街灯,为归家的人,点亮微弱的光。
想想历史,想想过去的时光,无论多么好,每个好时光都会有一道被割痛的伤口,今春,这道伤口太深,用春色无法使其愈合,于是我们戴上了口罩,自律,疗伤,人们别无选择。口罩,几缕丝绵,我们相信,以柔克刚,以浪漫可以抵御枪弹。这不仅仅是诗意,更是事实,否则,天使怎么会以孱弱的身躯,一面柔软的口罩,去与无孔不入的虎狼病毒相对峙。
病毒如花冠,人称“死亡的秘密花园”,在显微镜下,璀璨,艳冶,生动,高贵,这些褒义词都属于它,而医务工作者,深知“花园”里充满荆棘,挖掘着连环的陷阱,踏足就意味着死亡,但他们相信“以简胜繁”的哲学,打开纸包,将口罩挂在嘴上,冲进死亡花园,义无反顾。何须羽扇纶巾,何须金戈铁马,何须持刀披甲,天使啊,你将古代的英雄逼到了绝路,你要杀出一条血路。在你那里,口罩,就是诗意的武器,是可以写上“最美天使”几个字的画板,无需点缀繁冗的花边,我看得见不会凋谢的春花。“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莫非如此胜景就是天使的魔法使然,那“梨花”就是天使的口罩?我分不清了,也不相信对这句名诗所做的传统的解。
这里,比江湖还险恶,提刀持剑者,深知生命的法门除非刀剑不能披荆斩棘,但在“新冠战疫”的战场上,以口罩和肉身,谱写了比任何战役都悲壮的史诗,比什么样的锐刀宝剑都锋利的神话。
诗,是用来简化世界的;口罩,是用来写上抗疫史诗的。
中国大使馆送给韩国人的抗疫物资是口罩,包装箱上写着和诗经一样的诗:道不远人,人无异国。看看吧,口罩,是今春最适合写诗的画布。
人类有一段史诗,是关于口罩的,所以,它走俏,是可以理解的。
这个春天很特别,每个人脸上都飘着一朵雪花。这朵雪花写着关于春天的诗行,融化了,成为我们情感倾泻而成的河流。
被口罩隔离的春天,不会停止脚步,据说武大的樱花开了,一园春色,一江春水,一城春事,都是诗。
现在,武汉的春姗姗来迟,那就用口罩作最美最缤纷的花吧,江城春暖花开,别样美。
2020年3月3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