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宁静•正】审判嘴巴(散文)
一
当下的疫情,让人类必须做出严肃的反思。口欲,贪欲;口福,口味……悔不该,“口无遮拦”,都是“野味”惹的祸,“审判野味”!我倒是觉得审判主体弄错了,应该“审判嘴巴”才对。这场“新冠”病毒大致可以肯定的是来自异界,可我们总觉得我们主宰着那些动物的命运,所以就怀抱当宠物,宰割着动物以为美味,潜藏于暗处的病毒终于吟着咒语侵袭了我们的内脏。我们应该反思我们的行为,管住我们的嘴巴了。
少年时的我,做错了事情,父亲倒没有拾起棍棒挥舞,而是阴阴地说:“掌嘴!”这是他所有语汇里最文绉绉的词,透着杀气,令我不寒而栗。“掌嘴”就是打嘴巴,就是自我教训,所以,少年的我尽管很调皮,可还是没有犯下不能饶恕的罪过,算是顺利长大成人。那年考上学,父亲说,出门在外,祸从口出。说错了,就得自己掌嘴!
每读《红楼梦》,看到凤辣子要给下人掌嘴那段台词,我生出敬畏。下人弄坏了东西,王熙凤道,不长记性,这么大喜的日子弄坏东西,该掌嘴!绑起来,关在马棚,等我发落!两个理由,必须掌嘴,最主要是“败喜”。今天的我们,没有了记性,败坏了美好的日子,也应该掌嘴。这是记住教训的警示词,父亲的“掌嘴”也是警示着我,他说,做人要有敬畏。
“祸从口出”,是怕说话惹祸,可哪知这个俗语今天有了另一番意思,“新冠肺炎病毒”就是从嘴巴呼出,传染着别人。还是嘴巴惹的祸,贪吃,无度地享受口福,带来了恶果。目前,病毒学家认为蝙蝠、穿山甲等可能就是病毒传染源,或者是病毒的宿体。
我想起了与动物有关的一段往事。
我老家前面是一处旧屋,每当傍晚,蝙蝠成群飞舞,低低地掠过天空,我们用抓子(一种农具)就可以打落几只,用绳线系住蝙蝠的爪子,拖着游玩。父亲喝止我们:“一天24个钟头,只有半个小时属于它的,那是在给我们跳舞……”父亲同情蝙蝠。他说,蝙蝠蝙蝠,遍地是福。贴着地皮飞,就是在布福。这话,太牵强,毫无根据,我找不出理由反驳,觉得很诡异,就像天书那么难懂。我想到蚂蚱,跳不远,也是在浪漫?我不敢跟父亲讨论这些,他肯定给我白眼。这次,父亲没有说“掌嘴”的话,可他能够诗意地看待身携病毒炸弹的蝙蝠,让我一辈子都不敢再妄动蝙蝠为“异类”。可我的立场并不坚定,限制不住嘴巴,吃了不该吃的东西。
二
我没有喝过“蝙蝠汤”,但吃过家雀。几年前我就在网上看到一份“食谱”,用蝙蝠做汤,让我惊呼。家雀本来叫麻雀,是“四害”之一,在没有被平反的时代,我们从房脊上掏出来,投进火堆烧了吃。我曾经原谅自己,我们这一代人,那时吃不上几次猪肉,麻雀肉是替代品,我们还给出很美的理由:宁吃飞禽一两,不吃走兽半斤……
我曾经藐视父亲的所谓“山珍海味”,但现在想来,那才是本色的健康的美味生活。夏雨过后,我钻进老屋后面的山岚,从灌木丛里捡拾野蘑菇,这是父亲说的“山珍”;母亲去村上的代销点称上几斤小干鱼,那就是“海味”,就连过年前宰几个公鸡,父亲说,皇宫都吃不到这样的美食。父亲的本行是大厨,他很忌讳乱吃,我偷着吃家雀,父亲不知。那次我和小伙伴烧吃了家雀,嘴巴上还沾着焦糊炭黑,父亲责令我赶快漱口。别人家的父母多是教育孩子不要去水库河湾洗澡,我父母觉得我身体弱不会去危险处,可能就怕疾病附身,对饮食格外重视。
我没有吃过穿山甲,据说坊间流传着鲜美的配方,有用穿山甲血炒米饭一食,曾经为不能吃到而遗憾,但我吃过蛇肉。20几年前,在上海某酒店,朋友请客,一大盘湖南辣椒埋着的肉,我以为是“宫保鸡丁”,夹起一块,我惊叹“黄鳝”,朋友说是蛇肉!微黑而有褶皱的蛇皮被火炒爆,在朋友的劝说下,我入口一块,不知怎样入肚……
因此我想起我们村的一个“痴人”。“痴”就是傻,他叫老田,神经有点问题,曾经入山抓蛇,放进火炕里,想吃就提取一根,我们小孩子听了浑身起鸡皮,看见老田就毛骨悚然。
我看被“欲火”征服了的蛇,不再蠕动可怕,便咂摸了滋味,但总觉得自己这张嘴巴成了血盆大口……
我没有吃过“聪明反被聪明误”的狐狸肉,可我吃过貂肉。那年去南昌出差,住宿某酒店,店主推荐狐狸肉,说,吃什么补什么,愚钝的人吃了可以变得聪明。我白了一眼,分明说我智商有问题,便拂袖而去。这次是控制了食欲,但还是心存惋惜,何日可以再吃!就因反感店主不会说话,而放弃了“美味”。
可十几年前,去朋友的养貂场玩,中午款待我们一行的是貂肉。说,养貂取皮,剩下的肉,就让我们尝鲜。我看好貂皮大衣,可想到“狗尾续貂”这个成语,觉得不应该入口,为了照顾主人的面子,我夹起一丝貂肉,慢品,难咽,我借言如厕,才逃过口舌之苦。我真想给自己掌嘴:什么都敢吃啊!后来,我曾经作为一份荣耀,跟人炫耀,吃过什么肉……无知,往往会让人付出代价,后来我这样想,父亲在世的时候,就连喂养的家兔,杀了取皮也不做菜吃肉,我不知为何,父亲说,家禽鸡鸭鹅,家畜猪牛羊,祖辈就这么吃下来,不能胡吃乱吃。
三
我曾经问父亲六十年代初那场天灾,人们为何乱吃?父亲说,也不能。去山中挖了野菜,回来也有懂菜品的老人翻检,生怕吃到有毒的野菜而要了命。村中曾经有人吃了苍耳子和曲菜娘子就中毒死亡的,父亲告诉老街邻居,什么野菜都要煮熟再吃。父亲有时候挨家告知,他这样很有成就感,乡邻也喜欢听父亲的宣传。
我没有吃过狼仔肉,可喝过鹿鞭汤。是朋友请客,名曰“全鹿宴”,吃鹿肉包子,喝鹿肉汤。饭店的主人介绍说,放心吃,品滋味,高享受,不是野生动物,不违法……他给我们找到了诸多必吃的理由。食者尽兴,经营者赚钱,哪在乎应该不应该。我也随风吃鲜,听说“鹿胎膏”是上好的东西,那山鹿浑身就都是宝了。认识总是从满足欲望出发,总想给嘴巴解馋找到合理的根据。
其实,我们也从某些动物嘴里抢食,那是一种不得已和无奈。
从小,我们老街的孩子都学会了上山找鼠窝,特别是秋收结束,我们找到种花生的地块,沿着地堰寻找鼠窝,要看鼠窝口摩擦是否光滑,说明鼠窝里一定是盗物丰盛。
从鼠窝里抢夺出花生,父亲要放在院前空地上,暴晒好几个日头,他说,就怕鼠疫,鼠疫扛不住太阳,连虱子在阳光下都被晒死,别说什么“疫”了。这是父亲的理论,那时搞大集体,生产队每年分20斤花生壳,榨几斤花生油,根本不够吃的,大人孩子肚皮都是前胸贴后背,胃肠少油水。每年从鼠窝抢出的花生壳怎么说也在三四十斤,母亲鼓励我上山“刨窝”,她做饭也不用筷子蘸油星子,敢于拿羹匙舀油了。
小时候,我嘴巴也刁,父亲跟我讲述老鼠与蝙蝠的进化史,给我弥补了未学生物学的遗憾,尽管那些知识几乎是谬误,但那种启蒙,让我学会了思考。
“谁敢吃老鼠啊?”父亲说。
老鼠过街人人喊打。我们曾经在除四害活动中打老鼠,剪掉老鼠尾巴计量成绩。老鼠尾巴,打一百棒槌也那么粗。这话是把孩子学习成绩不好跟老鼠尾巴做比,父母如此说,我就要低头反思。
“蝙蝠,那是老鼠变的。”这是父亲的生物进化论。
老鼠喜欢钻进油坛子和盐巴缸里偷吃,吃多了就变成了蝙蝠。小时候我认为父亲的说法也有道理,他告诉我,老鼠喜欢夜间捣鼓,蝙蝠是傍晚活动,习性一样,都是见不得人的。
我常想,小时候我的身体很弱,能够健康活过来,与注意饮食有关,父亲这些启蒙给我的教育是终身的,尽管外出餐饮,禁不住欲望也沾染了野生动物,但毕竟有所收敛,且未上瘾。
四
我特别喜欢毛泽东《水调歌头·游泳》一词的首二句:“才饮长沙水,又食武昌鱼。”喝水吃鱼,是传统的饮食方式,简单而清廉,或许,这首词本无这样的“别解”,但我常常默诵这首词,还规划着若去武汉,必须点一份武昌鱼……
我想起了《颜氏家训》上的话:“儒家君子,尚离庖厨,见其生不忍其死,闻其声不食其肉。”当然,这里有对庖厨的偏见,可不乱食,不杀生,给一张嘴,做了“把门”。
欲望,往往禁不住诱惑。前年,一位朋友请我去海边一家海鲜店吃“挑战”,“挑战”是他的词,让我吃惊不小。
那是一家专做海豚的小餐馆,海豚与河豚几乎差不多,只是有“咸淡”之分,都是食中剧毒之鱼,若厨师不专业,那简直等于“服毒”。
除了海豚鱼肉一盘,还有一盘让我大惊失色的“海豚白子”。
我想起了美食家苏轼吃“河豚白子”的故事。他有一首诗《惠崇春江晚景》:“竹外桃花三两枝,春江水暖鸭先知。蒌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表面是在写早春江南之美景,实际上是在写自己的吃兴:春天到啦,吃竹笋,桃花染笋香;吃鸭子,暖鸭补身;吃野菜,尽享野味之妙;吃河豚,一饱口福。
有朋友请苏东坡来家吃美味——河豚,河豚有毒,处理不当,有性命之忧。苏轼端坐屏风里,一阵吧唧嘴,埋头大啖,半天无语。众人都在看着他能不能劫后余生,苏东坡突然把筷子一放,徐徐说出了:“也值一死”几个字。这河豚的美味让他不能自拔,罔顾生死也要风卷残云。这道菜就是烹饪了河豚的精巢而成,太过危险,很多人“竟未吃过河豚,至今引为憾事”。我不敢妄评苏子舌尖之欲,但这种冒险吃野味吃人未敢食之物,实在让我们不能效仿,因为“也值一死”几个字,虽勇敢,尝了美味,却是不顾身家性命的。
最近读林语堂的《东坡传》,才解开了这段“冒死一吃”的原因,书中说,苏轼被贬,心情抑郁,生命常在豁达与局促之间徘徊,“也值一死”,可能是苏轼释放沉郁的戏言,其中字字含痛,不为人理解。以“一死”之勇气服毒,这是想结束生命,但好在死里逃生。而今,某些人,也贪食野生动物,我想,无知可能比死亡来得更可怕。
今非昔比,眼下是中国史上最具黄金价值的时期,延年益寿才是主题,贪一物之欲,食有毒之肉,真有点幸灾乐祸了。
鲁迅先生曾经把敢于尝试,比作“吃螃蟹”,我觉得好但不甚大胆,只是恐惧于螃蟹的张牙舞爪,并未有什么毒素。但愿我们管住嘴巴,不做吃穿山甲血炒米饭、喝蝙蝠汤第一人。
古人开什么都敢吃的先河,并非都是值得赞赏的事。嘴巴没有了遮拦,吃出“滋味”的同时,也吃出了危险,如今“新冠肺炎病毒”,摸不到看不见,成了令人恐惧的无形杀手。管住自己的嘴巴,可观赏不可入口,这是生活的原则。
我很怀念我曾经在那些城市吃到的特色“野味”。
在九江的某饭店,一碗干笋煲鸭汤,至今唇舌还盈香,正所谓“田文死去宾朋散,抛掷三千玳瑁簪”,感谢我曾经大饱口福。
我在长白山,一盘小鸡炖蘑菇,味美流香,一屋珍香。
我在沈阳小故宫通道边上的小饭店,吃一碗酸菜炖粉条,店主陪着我吃,至今难忘店主那开心的微笑,笑入味,美味更美。
我在太原吃到香椿拌豆腐,领略了奇香无比的滋味。
切莫因未食到令人不敢想象的所谓“野味奇珍”而感到遗憾,生命的法则,从来都不是无忌。古人为了让自己胆大,取名某某“无忌”,并非没有了禁忌。在今天抗疫的日子里,嘴巴上咬着一方口罩,并非是我们的真面目,是不得已。
那些无辜的野生动物倒下,放进油锅,端上餐桌,都是为了我们这张嘴。和谐,是人与世界相处的法则,破坏了秩序,遭殃的只能是人类。
我们应该有自我审判的精神,在这场突如其来的病毒肆虐过后,我们每个人都应该审判自己的嘴巴,“卫生”不仅仅是干净的意思,还有保卫生命的大义。
我们进入一个文明的社会,担心的不再是“言多必失”,而是口欲无厌。管好自己的嘴巴,不要让这场审判旷日持久。
审判嘴巴,不是要封住嘴巴,而是要嘴巴在素食淡茶里咂摸出人生应有的滋味,不仅仅是舌尖上的嗜血和满足。
审判是为了收敛,为了改邪归正,但愿教训可以让嘴巴记住恐惧。
我还是想起父亲说的“掌嘴”这个词,敢于给自己掌嘴,就是严格自律。我相信,很多人都有这样的感受,戴着口罩,比掌嘴还难受。
审判了嘴巴,我也想犒劳一下嘴巴。昨天突然心血来潮,做了一道小菜,凉拌翠绿的萝卜丝,用胡萝卜雕出几枚淡红的蝴蝶放在上面,加上蒜泥和香菜。养眼,悦目,悦舌尖。审美的对象不一定猎奇,在素淡里也有挡不住诱惑的味道。
2020年3月6日原创首发江山文学

文章有理有据,我也有同感,祸从口出,我们一定要管好自己的嘴,不该说的别说,不该吃的别吃,的确,现在每个人天天戴着口罩,比掌嘴更难受,憋曲呀!全是贪念惹的祸!